傍晚時分,隨著幼軍們開始在大棚裡排隊領飯菜,白天熱火朝天喧囂不已的西苑,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有那狼吞虎嚥的聲音和筷子碰到粗瓷大碗的聲音,連交頭接耳的聲音都沒有。因為在如今的軍紀裡頭,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規定的時間不吃完,那就是半飽也不許再動筷子,於是乎,一個個人都是低頭猛吃,生怕到了時間還沒吃飽。
而徐勳這會兒卻沒有在大棚子裡監督,而是站在小校場後頭的那條馳道上。一旁插著一個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這大冷天太陽升夠晚落得早,他總共就這麼一點夫練射術,自然不敢浪費時間。
儘管麾下士卒目前還沒人敢質疑他的手底下夫是否硬朗,那幾個定長孫徐光祚舉薦來的軍官用得也很得心應手,但他總不能永遠靠嘴皮子夫糊弄人。
這會兒凝神靜氣再次射出一箭,聽到那一聲咚的聲音,他舒了一口氣,伸手三指在所佩的箭袋裡頭一摸,箭一入手忍不住又低頭一看,卻發現這個箭袋中的十支箭已經[百度貼吧首發]就只剩這麼一支了,算起來這會兒已經[百度貼吧首發]射出去兩袋子二十支箭。重新抬起頭來面對箭靶,他徐徐將箭送入弓弦,端平右手肘正要引弓去射,卻突然只聽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大叫大嚷。
「徐指揮,徐指揮!」
這一分心,徐勳下意識就放開了弓弦,見那一箭因不對,只出去沒多遠就被一陣風吹歪了,斜斜地射在了泥地上,他不禁搖了搖頭,再一側頭,卻只見那馬橋的背後赫然跟著一個絕不該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人。
「徐指揮,小侯爺說是有要緊事,無論如何都要見你!」
因為徐勳生怕知道的人太多惹麻煩,他在這馳道練射的事只有馬橋一個人知道,為的就是這黑大個人老實。然而,人老實不代表木訥,此時此刻,馬橋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背後那位剛剛大發雷霆的主兒,說過這話後就立時深深躬身:「卑職還要在那邊看著,先告退了!」
眼見馬橋溜得比兔子還快,徐勳這才發現,朱厚照的臉色黑得確實有些嚇人。然而,他更擔心的是這會兒堂堂太子就這麼跑了出來的影響,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聲太子殿下,朱厚照突然一把伸出手來,竟是打算拽他的領子。他眼疾手快地往後一閃躲開了那一抓,可衣袖終於沒能倖免,被這位小太子一把撈了個正著。
「徐勳,你為什麼讓人把我的玉墜退回來?」
「什麼?」
徐勳最初簡直被這惡狠狠的質問給問糊塗了。然而,等朱厚照再次重複了一遍,他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幾分。儘管還是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朱厚照這個被人寵壞的任性孩子是要哄的,當即一攤手無奈地解釋道:「殿下,要知道這些天我可是一步都沒離開過西苑,外頭發生了什麼我一概不知道,您總得把前因後黑對我說一說吧?」
朱厚照之前軟磨硬泡讓張皇后允准把齊濟良召進了宮,對著人劈頭蓋臉一陣質問得知了這玉墜兒的來歷,他立時惱了,不管不顧就徑直尋到了西苑。此刻見徐勳那模樣,他不覺氣咻咻地說道:「什麼前因後果!我送出去的玉墜兒,怎麼會落到興安伯手裡,興安伯把東西給了北鎮撫司那個李逸風,說什麼讓人轉交給我,李逸風又遇到了齊濟良,不知怎的就讓齊濟良轉交大姑姑把東西送還給我!你說,這究竟怎麼回事!」
這一大通絲毫沒有邏輯的話,聽在不知情的人耳中興許會雲裡霧裡,但徐勳深悉沈悅和徐良的秉性,再加上一牽扯齊濟良,他立時就明白了七分,在仔仔細細一思量,他差不多就明白了這一出的深意,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事兒我也沒想到,不過這緣由我倒是可以對殿下解釋解釋。不過這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這天黑了,外頭風人……」
朱厚照對只相處過大半天的沈悅很有些好奇,因為那和他從前見過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不像張皇后,不像幾位長公主,也不像張婧漩和建昌侯府那幾個表妹,更不像那些唯唯諾諾或扭扭捏捏的宮女,就連他在戲文裡頭看到的也不一樣。此時他惱火的是自己送出去的東西被人送還回來,這簡直是從來沒見過的拂逆!
「你別想扯開,別說外頭風大,就是如今外頭下刀子,你也得給我先講清楚!」
「好好好!」
徐勳著實拿這位小太子沒辦,就拉著朱厚照到平日裡自己練習射術累了歇息的那張杉木長凳旁邊,把朱厚照按著坐下了。見朱厚照雖是裹著厚厚的大氅,可鼻子使勁吸著,彷彿有些不通暢,他怕對方一個不好著涼病倒,索性把身上那件羊皮氅衣解了下來給朱厚照披上。
「殿下,這事情說來話長,請聽臣講一個故事。」
見朱厚照眼睛一眨不眨,徐勳想了想,就從自己當初在金陵城中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說起。從身受重傷跳水救人反被人救的茫然,到被人謀奪家產時的憤怒,沈悅三番兩次男扮女裝報信時他始終把人當成丫頭,再到魁元樓上接到傅容的帖子,如何在宗祠逼退趙欽和徐大老爺等人的威逼算盤,最後到趙欽逼婚沈氏,沈悅在文德橋上縱身一躍,其實是如何詐死遁走,他又如何找到的人,最後那一樁大案如何開審如何審結……他的口才素來極好,說得栩栩如生,朱厚照最初還不時追問兩句,聽到最後結束時竟然一聲不吭,顯然整個人都沉浸了進去。
「竟然有這樣的事,竟然有這樣的事!」
朱厚照自小生長在深宮,頂多看到的就是太監宮女之間小小的鬥心眼,頂多遭到的就是朝臣們的諍諫諷諫勸諫,頂多就是父母訓斥,頂多就是聽到一兩句流言鬱悶一會兒,頂多就是瞧不慣兩個舅舅的嘴臉。他從來不知道,民間竟然還會有這樣他聞所未聞的事情,而自己以為挺瞭解的徐勳,能夠站在這兒,竟是歷經艱險的結果。
「那沈姑娘就來……就來」
朱厚照的話才說了半截,就只見徐勳衝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先是驚歎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一刻就猛地揮了揮小拳頭嚷嚷道:「太……太厲害了,太……太強悍了!徐勳,我本來就覺得你鬼主意多,沒想到你還這麼大膽子!還有沈姐姐,居然真敢跳河!」
卡殼了老半天,朱厚照終於放棄了繼續拿語言表達自己讚歎的努力,一把將那玉墜塞給了徐勳,不由分說地道:「這東西你回頭還給她,就說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
徐勳之所以甘願冒險讓沈悅進京,就是為了賭朱厚照這個可能性這樣的事情,也只有這位隨心所欲的太子有可能接受甚至讚歎不已,換成別人,早已一個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上來了。此時此刻,他也不推辭,逕直把玉墜收在了懷裡,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殿下,這事情除了我爹,就再沒有別人知道了,還請您千萬替我們保密,否則沈姑娘處境堪憂。」
「那是當然!」朱厚照一想到自己也曾經和徐勳分享過那一樁最初誰都沒告訴的大秘密,這會兒一聽這話登時眉飛色舞,胸脯拍得震天響。
可下一刻,他眼珠子一轉就笑嘻嘻地說道,「不過,為什麼要那麼麻煩,不如我去求父皇,給你和我姐賜婚?」
「萬萬不可!」徐勳深知這位小太子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性子,慌忙搖頭道,「殿下,皇上雖說是天子,但有些事情也不是隨心所欲的。這事當初鬧得金陵滿城風雨,如今風聲尚未過去,倘若這會兒又冒出一個沈姑娘尚在人世,定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殿下也該知道,前次就是那麼一丁點的小事,臣也險些焦頭爛額。」
朱厚照不禁懊惱地拍了拍腦袋:「啊,也是,那些老頭兒們囉囉嗦嗦不好對付!」
「所以,這只能是臣和殿下兩個人的秘密。待時機成熟了,再設對皇上稟明不遲。」
儘管有些遺憾,但朱厚照還是皺著小眉頭答應了,隨即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恰在這時候,遠處就傳來了劉瑾那壓低了嗓門呼喚小侯爺的聲音。徐勳眼看天色又灰暗了好些,忙催促了朱厚照回宮,誰知道這位小太子拍拍才站起身,突然就看向了徐勳放在一旁的弓箭,繼而突然撇下了他,竟是快步衝向了一旁一處箭靶。
「好啊,徐勳,你居然偷偷摸摸練射術!」
朱厚照踮著腳端詳著那密密麻麻少說也有支箭的箭靶,突然扭頭惡狠狠地看著徐勳說道:「不走了,本太子也練幾天了,你先和本太子較量較量再說!劉瑾!」
當遠遠守著的劉瑾滿臉堆笑跑過來之後,聽到這麼一個要求,他登時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哭喪著臉答應了下來,心裡卻無可奈何地計算著回頭會那一對帝后會怎樣大發雷霆。然而此時此刻,見松脂尖把下,朱厚照徐徐拉弓搭箭,架勢很像那麼一回事,他還是有些恍惚。
這位主兒,除了這些天,這輩子就沒這麼認認真真一心一意做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