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冬天遠遠比南方冷,然而,屋外寒風呼嘯燒著暖炕的屋子裡卻暖烘烘的,只著貼身小襖就管夠了,手腳都暖和。
這會兒頭一次來到北邊的沈悅坐在靠窗的繡架前,想著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冬天屋子裡就靠那一個炭盆取暖,雖凍不著,卻也總得靠著手爐取暖,什麼活計都做不了,如今卻能夠定定心心做針線,不禁lu出了一絲笑容來。
「等以後回了南京,一定讓爹娘哥哥也給祖母盤個炕,這樣興許還能治一治祖母的老風濕……」
嘴裡嘟囔著這話,見那繡架上只不過才進展了一丁點,她忍不住氣餒地歎了一口氣,又苦著臉從繡架下頭拿起了自己的手,見上頭赫然還留著好幾個針眼子,這臉se就更不好看了。她是自小讀書卻氣走了先生,自小學女紅卻氣走了針線師傅,唯有練武上頭有些天分。可現如今要繡些什麼東西就麻煩了,才一個開頭這幾天來就紮了好幾下,這接下來都是繁複的套針,她可怎麼堅持得下去?
「堅持不下也得堅持,橫豎至少有一兩年,我就不信連嫁衣都做不好!」
才一進屋子的如意聽見自家小龘姐這惡狠狠的聲音,竟是抑制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見沈悅回頭瞪了她一眼,她才端著手中的丹漆小茶盤快步走上前去,因笑道:「小龘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大紅顏se,誰都知道您在繡什麼!要我說,還是讓我和李媽媽給您打打下手吧。」
這所謂的打打下手是什麼意思,沈悅哪裡有不明白的。想當初拿去糊弄母親的那些女紅活計,十件裡頭就有八件都是她們打下手打出來的。但現在輪到了自己的嫁衣,儘管她好幾次都被那繡花針折騰得大光其火,也橫下一條心硬扛著,當下便嘴硬地說道:「我說不用就不用,刀槍都拿得起來這繡花針我就不信我玩不轉……」
「好好好,就依小龘姐你。」
如意嘴裡揶榆著,心裡卻也高興,暗自慶幸還是李慶娘有辦法,拿著這麼一件最是麻煩的勾當讓沈悅根本沒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要讓這位主兒知道朝中那些大佬正在對徐勳開炮,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嚇人的事情來!上一次都跳秦淮河了,這一回要是再去跳一回什剎海,那她不被活活嚇死,也得被活活折騰死!
沈悅接過如意捧來的小茶盅,一口氣喝了小半盞,這才擱下茶盅說道:「這京城什麼都好,冬天也只外頭冷,就是一會兒不喝水,嘴裡就火燒火燎的,臉上手上也乾燥得很。等開了春,咱們多做一些花lu備著……對了對了,與其開著這半死不活的成衣鋪,趕明兒還不如淘制些胭脂水粉花lu之類的來賣。當年家裡不是有一家在金陵很有名的胭脂鋪子麼?我還記得怎麼做來著……」
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一陣,她最終氣餒了,險些沒趴在繡架上。花lu她倒是做過,那是因為祖母因年輕時落下的隱疾,腳後跟易開裂,冬天用花lu加水泡腳卻能緩解。至於胭脂水命……她平時用得少,就算真用,也都是用家裡鋪子中送來現成的,什麼時候自己做過?
如意知道自家小龘姐就是這樣一陣一陣兒的胞氣,因而也不去勸,笑瞇瞇地將茶壺放在蒲包裡溫著,繼而就悄悄退出了屋子。才出了院子到前頭鋪子裡預備看看生意如何,她就發現這些天少人問津的成衣鋪裡多了一個戴著帽子的客人。細細一看,不是當初護送她們在高郵上船的慧通和尚還有誰?只是,李慶娘正用異常yīn冷的目光瞪著慧通,彷彿有深仇大恨似的。
「媽媽……」
「這兒沒你的事,去裡頭看著大小龘姐,別讓她到外頭來!」李慶娘說完這話,見如意愣愣的不動,她立時沉下臉呵斥道,「快去,別在這杵著!」
儘管平素李慶娘一直都是溫言軟語的好氣xing,但相處多年,如意哪裡不知道這位變臉之後是多麼可怕的角se,慌忙答應一聲就趕緊從後門溜了。這時候,李慶娘冷冷看著慧通,僵持了許久才說道:「你我各為其主,井水不犯河水,你卻去查我的底細,究竟想幹什麼?」
「說不上各為其主,將來沈姑娘還不是徐夫人?」慧通卻嬉皮笑臉地一笑,繼而漫不經心似的說道,「再說,去查你從前的事,那只是因為我心裡好奇,誰知道真的能查到點什麼。李媽媽就算不再惦記著當年的事,不想報那一箭之仇,可總不會忘記了自己的女兒吧?」
「你……」李慶娘硬生生把幾乎脫口而出的那追問截斷在口中,旋即冷笑道,「實話告訴你,你查錯方向了!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個會兩把花架子的女人,不是什麼昔日西廠百戶李富陽的女兒,也沒有什麼夫家!」
「那當我會麼都沒說1……慧通光棍地聳了聳肩,當即就轉身往店外走去,又頭也不回地說道,「那沒娘的閨女被家裡人當成累贅,二十二歲都還沒出嫁,如今預備許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鰩夫,你就當不知道吧!」
李慶娘原本是忍了又忍,聞聽此言,她終於勃然se變,當即一按櫃檯竟是就這麼躍了出去,繼而一把抓住了身子已經到門口的慧通,厲聲問道:「你說什麼?」
「李媽媽終於是承認了?」慧通這才不緊不慢地扭過頭,見李慶娘面se鐵青,他才歎了口氣道,「都是天涯淪落人,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和尚我當年在西廠風光的時候,還有個預備娶回來的女人呢,結果事有不偕立時跟人跑了,你這算得了什麼!這事情要說簡單很簡單,趁著你女兒出門設法把人拐帶回來;要說難也難,畢竟人家知不知道你這個娘還未必可知。總之我把那戶人家的住址告訴你,你自己先斟酌。」
儘管最初疑心慧通另有目的,但對方爽快地把哪條街巷胡同第幾座門頭都說了出來,李慶娘最初的慍怒惱火也就打消了不少。畢竟,兩個人怎麼說都是曾經因為同一件事而淪落下來的,要說天生的親近還不至於,可說話總能說到一塊去。
「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
「當然不是!」慧通見李慶娘鬆了手又走回櫃檯後頭,也就順勢走過去,雙肘支在櫃檯上,彷彿是老主顧沒事閒聊似的,壓低了聲音說道,「看沈姑娘安分的樣子,大概不知道這些天的風龘bō,可你總不會不知道吧?這事兒世子爺讓我追查,你知道我查到誰身上了?」
「莫非是那個徐毅?」
「雖不中,卻不遠矣。」慧通文謅謅地念叨了一句,繼而就正se說道,「他一個小人物,怎會知道禁中的事?所以我往前頭查了查,從他下頭一個隨從口中得知,劉山凌遲的那一天,長公主府的大公子齊濟良見過他。要知道,那天太子殿下世子爺和沈姑娘是一塊大鬧的長公主府,世子爺甚至一度挾持了齊濟良方才得以突圍脫困,所以,人家恨他入骨也正常。問題在於,齊濟良如今讓那丫頭畫了沈姑娘的圖像,讓人滿城裡找人!」
「什麼!」
李慶娘這一回才是貨真價實又驚又怒儘管女兒是血肉至親,但畢竟多年未見,要論親近遠遠不及她幾乎當成女兒似的沈悅。因而,一想到事情張揚開的後果,她幾乎是狠狠攥緊了拳頭,恨不能把那惹事的齊濟良給殺了。
「不過他只以為是興安伯府抑或魏國公芳園和定國公府的丫頭,再加上仁和長公主府的下人也沒怎麼看清,圖形不像,而且又不知道姓名,短時間內可保無虞,但這事情不來個了斷,風險就太大了。要知道,世子爺在禁中一呆就得三個月,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混不到那裡頭去;而興安伯昨日剛剛接到兵部任命,僉書後軍都督府,每天早朝就已經是天大的麻煩,況且他家裡事情還收拾不完,所以我只能找你,咱們得參詳一個辦法出來。」
「要參詳,就到裡頭來參詳吧。」
幾乎是慧通話音剛落,後門就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李慶娘和慧通幾乎同時回頭,見小丫頭挑著門簾一個角,lu出了半張臉來,頓對面面相覷。李慶娘幾乎立時趕上前去,一聲小祖宗還沒開口,沈悅就搶在前頭說道:「我只是正好想到一件事出來想找媽媽,如意偏推三阻四的,我就起疑了,原來是大和尚你來了。既然如此,把店先關了,到後頭來說吧!」
見沈悅滿臉執拗,李慶娘終究沒法,只能依了她,而慧通少不得笑呵呵地上前唱了個大唔賠情,無非是說自己不是有意瞞著云云,實則是生怕這xing子剛強的小丫頭又出什麼狠招。及至到了內中堂屋,如意送上茶來,沈悅就原原本本追問了一個仔細。待明白事情前因後果,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從懷裡取出了一個玉墜兒。
「這是當初太子殿下送給我的,應該是宮裡的東西。徐勳說過大和尚你是最有手段心計的,拿著這個嚇一嚇那個齊濟良,你應該最拿手吧?」
慧通接過那玉墜兒,不一會兒眼睛就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那還用說?放心吧大小龘姐,有這東西,這事情我一定辦得妥妥當當,除了這隱患!」
「喂,雖說那齊濟良小小年紀不學好,可你也別做得太過啊!」
「那是當然,終究是長公主的兒子,嘩一嚇就好。
放心,這事得興安伯那個老好人出面,他還做不出趕盡殺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