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曰後,東青山下,趙家本宅。
金陵之地原本就以嫵媚秀麗而著稱,儘管遷都之後富庶不如從前,但百多年來休養生息,仍是有越來越多的富戶扎根南京及周邊一帶,於是造就了一座座或小巧雅致或婉約精美或大氣雄渾的園林。因此,哪怕趙欽只是小小一化品官,可這一座偌大的趙宅卻是富麗堂皇不下王侯,徐勳跟著葉廣徜徉其間,一時也忍不住歎為觀止。
,「這麼一座依山而建因泉為池的莊子,也不知道費了趙欽多少功夫才建造起來,如今這主人銀鐺入獄,別說是這房子,就連裡頭這些人也要一併遭殃,造化還真是弄人。」
背著手打量那座三層朱樓片刻,葉廣徐徐說著這番話,眼睛一瞟那院子裡跪在地上簌簌發抖的趙家上下,嘴角便lu出了譏嘲的笑容。他斜睨了一眼身後的徐勳,突然開口問道:,「你覺得這些人可憐麼?又不是他們鑄成大錯,錯的只是趙欽一個,如今卻要全都受牽連?」
徐勳也正在仰頭打量這座兩層小樓,突然聽到葉廣這話,他才趕緊轉過身來,想了想就搖搖頭道:「不可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失勢自然是舉家株連。趙欽一人得中進士,妻兒老小不論賢與不肖,便都因官家的身份享盡榮華富貴,可他橫行鄉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那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時,他們可曾有一人出口相勸過?既然享受著官眷官宦子弟的尊榮,卻沒有付出相應的責任,如今若真的株連,當然是他們咎由自取!」
他這聲音並不小,下頭跪著的那一應人等自是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大多含羞忍怒不做聲,可卻有一個半大孩子突然耿著脖子昂頭嚷嚷道:,「爹爹做的這些事情,我們又不知道!」
「徐勳,你說得不錯,著實是明白人!」葉廣衝著徐勳點了點頭,見兩個錦衣校尉衝上前去壓下了那個孩子的腦袋,卻是淡淡地擺了擺手,「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罪過!身為至親卻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規勸自然無從說起,只知道心安理得享受這落地就有的榮華富貴,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來人,請別公公!」
此話一出,連同身子虛弱到了極點被抬出來的趙二公子在內,趙家所有人都lu出了惶然的表情。葉廣見兩個小宦官護著一個中年太監上前來,便示意徐勳和自己一塊退開了去。須臾,就只見那中年太監慢條斯理地展開了詔書」卻沒有什麼辭采華茂的駢文對句,而是簡簡單單的一份詔書。
「察原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橫行鄉里劣跡斑斑。前欽已羊職,今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大理寺丞費鎧應天府尹吳雄聯名請奏趙欽罪名十四條,其發塚人命尤大,按律請絞,決不待時,照準。趙家即行籍沒,田宅財物等一概入官。其年十六以上子,流遼東」其餘不問。
其妻之墳塋,逾制處即行削平,欽此。」
這道旨意一念完,當即便有趙家人哭昏在地,而後頭的家奴僕役等等在面面相覷之餘,也不覺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擔憂了起來,一時悲悲慼戚的哭泣聲一片。至於那邊擔架上本來躺著直哼哼的趙二公子,也不知道是聽到了旨意的緣故還是傷勢原本就重,竟是閉過了氣去,場面頓時更加sāo亂。而葉廣上前和那宣旨的中年太監言語了一聲之後」突然厲聲一喝。
,「全都給本司閉嘴!」
見院子裡的趙家人噤若寒蟬,須臾就安靜了下來,葉廣便一字一句地說:,「東青山下這座趙家園子,皇上已經另賞了人,傍晚之前,爾等收拾了貼身衣物立時搬出去!一應執役家人奴僕,全部留下來,若有sī自走了的……按流民處置!」
趙家人哪裡想到這宣旨之後便是將他們掃地出門,一時間又是好一番哭天搶地,奈何四周圍都是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押走了那幾個要流放遼東的男丁之後,其他人就粗暴地被人攆了出去。
見此情景,儘管徐勳並不是心軟的xing子,仍然別過了頭不再看,又若有所思地再次抬頭看著面前的三層朱樓。
,「這就是徐七公子了?」
徐勳聽到旁邊傳來子這麼一個尖細的聲音,因見是剛剛那宣旨的太監,慌忙躬身行禮。那太監卻立時眼疾手快地扶了他起來,竟是眉開眼笑好不和善:,「怪不得傅公公在給老祖宗的信上連番稱讚,剛剛咱家在外頭聽見你那番話,果真是曉事的!看你一直在看這座樓,想是喜歡得緊?嘿,異日搬了進來,你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搬了進來……公公您的意思是……」
見葉廣也走上前來,微笑著衝自己點了點頭,徐勳不禁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砸著腦袋的不可思議。這座園子雖不在南京城內,價值要略打折扣,可就是這院子套院子,假山小池後huā園等等林林總總,沒有數方銀錢砸下去是決計不可能的。於是,他一時訥訥說道:這這實在是……」
「放心,是老祖宗在皇上面前遞了一兩句話,過了明路的,沒人敢說這是sī相授受。」那中年太監傲然一笑,吩咐隨來的小宦官退出去,又見葉廣手下的那幾個校尉也一併退下了,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這次葉大人的案子辦得利索,老祖宗美言了幾句,等回京之後,升一級賞一級冠帶走穩穩當當的。至於徐七公子,要不是你襄助,傅公公指不定就被那姓趙的給yīn了,接下來的事也沒這麼順當。老祖宗說了,論功行賞,賞功就得賞足,官職功名這些東西是公器,一座宅子卻算不得什麼。所以,恭喜七公子喜得華屋美廈了!」
,「別公公如今是司禮監寫字,更是司禮監掌印蕭公公面前的得意人。」
葉廣見徐勳立時恍然醒悟,和別彬好一番謙遜客氣,他便在旁邊只不說話,盤算著數日前先行回去的李逸風這會兒該到了何處。他掌管北鎮撫司逾二十年,於陞官上頭早就心淡了,但唯一捨不得的就是放開北鎮撫司,畢竟偵緝大權才是他的根本。一直等到別彬笑瞇瞇地離去,他這才招手示意了徐勳過來。
「蕭公公此前也被幾個言官死揪著不放」這次算是因傅公公的緣故打了個溧亮的翻身仗,所以才會給你這樣的好處。」雖說徐勳拒絕了自己的延攬」但這些天相處下來,葉廣對其頗為賞識,此時也就不吝多解釋兩句」「只按照我的意思,與你宅子不如與你田產,但趙欽名下的田地多半都是肥沃之地,看中的人太多,反倒是他的宅子因為他倒台了」
別人嫌晦氣,一時沒那麼多人凱覦,與了你也不虞有人惦記。」
這樣赤luǒluǒ的提點,徐勳哪有不明白的,連忙躬身長揖謝道:,「多謝葉大人愛護!」
「謝就不必了,畢竟也是你去說動了沈家。
奔虧他們聰明,那藏寶圖上涉及的三個田莊全都拱手獻了上去,否則有那張真假誰都不知道的藏寶圖在,哪怕沈氏女貞烈在前,沈家一樣要吃掛落。」葉廣微微蹙了蹙眉,隨即就說道,「所以,因趙家逼婚故,趙家此前的聘禮全都歸了沈家,此外再加賠一倍。英說也就是一兩千貫上下,不足地價」但沈家應該知足了。畢竟,他們從前那一條條罪名往後就沒人再追究,算是彌補了一大隱患。」
京城角力,頂尖人物喝了頭湯,剩下來的不過殘羹剩飯,徐勳自然知道葉廣已經是仁至義盡,只心裡頭仍不免覺得對不起沈悅。不過,當葉廣說沈氏女旌表在禮部被打了回來,他卻不以為忤,反而暗暗鬆了一口氣。
朝廷旌表這種在這年頭的人看來最榮耀的東西,於他看來卻一錢不值,畢竟沈悅人還沒死,真要是賜了一座牌坊下來,日後他就是再有辦法,那也真的是沒法讓小丫頭回家了。
兩人閒談片刻,葉廣突然猶如親近長輩似的親暱地拍了拍徐勳的肩膀道:,「這大宅子從今往後就歸了你,你如今第一等打算的是什麼?
是娶一房jiāo妻,還是先納兩房美妾?」
「葉大人說笑了。」徐勳抬頭又看了看這座三層小樓,隨即才側過頭看著葉廣說道」「聽說這座樓乃是趙欽最心愛地地方,我想將其拆了。」見葉廣臉上難掩錯愕,他就微笑道,「我聽說太祖爺當年有規矩,庶民房屋,不得構亭館,開池塘,造朱樓。我是正兒八經的庶民,自然不能學趙欽,光一個宅子就是一條罪名!」
「哈哈哈哈,你這小半!」葉廣笑過之後,隨即便會心地點了點頭道」「反正宅子歸了你,你不想金屋藏jiāo卻偏要這麼折騰,那也隨你!」
傍晚時分,當一大群趙家人淒淒慘慘慼慼被趕出了那座偌大的宅院時,落日之下,那座曾經是這大宅院裡標誌xing建築的三層朱樓,已經在幾個工匠的大力搗鼓下漸漸lu出了傾頰之勢。上了馬車的徐勳聽著裡頭那一陣陣不小的動靜,突然放下了車簾,對旁邊坐著的人lu出了笑臉。
「你覺得這宅子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那個趙欽住過的房子,我才不要!」
見小丫頭賭氣似的撅起了嘴,徐勳不禁微微一笑:「你不要正好,我也不要,免得那些被趕出去的趙家人在背後胡說八道,引人戳我的脊粱骨。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哪裡是什麼吉利的地方,不若做個順手人情!」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有一隻手探了過來要揪他的耳朵,趕緊往旁邊一閃,無可奈何地抓住了那只柔荑,另一隻手又不依不饒地伸了過來。
「老實交代,你又有什麼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