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知道傅容是中官,坐在那偌大的書房中,看著面前猶如圖書館似的一排排書架,徐勳也許會以為那是哪個當代大儒的藏書。剛剛一路走來,這樣的書房他已經經過了一溜四五間,而在這最後一間裡,他此時此刻捧在手裡的不是別的,赫然是兩本大明會典。
一旁侍奉著的那老僕低眉順眼,發覺徐勳那愣愣的樣子,他就笑著解釋道:「七公子,這都是傅公公特意命小的找出來給七公子瞧的。這是第一百七十卷律例第十二,刑律第三。其中雜犯第四項是閹割火者,第七項是失火。這事第一百六十三卷律例四,戶律一。其中戶役第四條,正是立嫡子違法。」
即便徐勳後世愛好文史,這樣的東西頂多就是當資料看看,根本不會費神去記。因而,此前能讓瑞生這半吊子得以和趙欽這樣的官員辯論的本錢,自然在於那個通悉律例的慧通。然而,此時此刻翻著這本詳實的大明會典,發現上頭的條條款款竟然和慧通所言沒有一丁點出入,他不禁對那個出自西廠的和尚生出了莫大的佩服。
「這《大明會典》乃是當年首揆徐閣老和劉閣老前後兩任奉制領修的,至今還未全部完工,只京城每修全一卷,公公這兒也就會多上一卷,外頭的文武百官應該少有像公公這樣搜集齊全的。」那老僕說話雖恭敬,卻是不緊不慢,臨到最後就笑瞇瞇地指了指那堆得滿滿噹噹的架子,「傅公公說,但使七公子把這《大明會典》全部看一遍,不論能記得多少。等到書看完了,剩下的也就只剩禮儀了。」
換成別人,面對這連篇累牘的情景只怕要叫起連天苦來,但於徐勳來說,這卻是難得的機緣。畢竟,這年頭就是再有錢的人,就算置辦得起,卻置辦不到這樣的東西。於是,他連忙對那老僕拱了拱手,誠懇地道了謝。這舉動自是讓那老僕滿意得很,竟是又帶著他圍著幾座書架轉了一圈,介紹了一下除卻大明會典之外的其他書,又把木梯等物一一指給了他瞧。
等到一圈轉完,那老僕退下去的時候,陳祿剛剛好引了徐良進來。兩相一打照面,陳祿交待了傅容的囑咐轉身往外走。這時候,徐勳這才有功夫上上下下打量著徐良,見人完好無損,只是精神略差了些,他終於放下心來。
「徐大叔,在南城兵馬司沒吃苦頭吧?」
「還好,原本那天已經擺開了陣勢要行刑,可後來朱指揮見了一位王公子,莫名其妙就停了,也就是關了我幾天。」徐良心裡滿滿當當都是傅容剛剛對他說的話,心不在焉答了一句,他突然東看看西看看,一把將徐勳拉到了一個書架的角落邊,這才沉聲問道,「勳小哥,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這雞毛蒜皮的小事怎生會驚動到了傅公公這樣的貴人?」
「徐大叔你不知道?」徐勳看著徐良,見他臉色倏然一變,卻沉默不語,當即把手中的書先撂在了書架上,「徐大叔從前對我說什麼像你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我還當真了。是傅公公對我提起,我才知道,原來徐大叔你是名門之後……」
「什麼名門之後!」
徐良的臉一下子抽搐了起來,隨即就一下子蹲了下來,最後竟是就這麼靠著書架緩緩坐了下來。抱著腦袋在那兒坐了許久,他才聲音低沉地說:「勳小哥,還記得我對你說,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不要和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為伍麼?」
「當然記得,大叔是第一個這麼中肯勸告我的人。」
「中肯?呵……那是因為我自己就吃過這苦頭。我爹是庶子,在家裡原本就是誰都瞧不起的角色,我讀書不成,自小卻練了一身好武藝。那會兒沒分家,衣裳飲食不缺,如果我再上進些,興許能撈個武職,可偏生不懂事,偏要在外廝混,偏要和某些人稱兄道弟,後來沒多久爹娘去世,家裡分家,分給我的那些田地家產因為和這些人交好的緣故,都敗得精光。不是因為這緣故,後來我媳婦不會身體虧虛那麼大,兒子也不會因為區區傷寒就……」
見徐良的腦袋幾乎擱在了書架上,滿是皺紋的臉上在這昏暗的書架之間看不清什麼表情,已經猜到了結局的徐勳沒有再多問徐良的傷心事,只是輕聲安慰了兩句。
「都是過去的事了,大叔也不用去想了。做人得往前看,過去的事又沒有後悔藥可吃,想一次就讓自己煩悶痛苦一次,對仇人卻什麼用也沒有,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你怎麼知道那是仇人……」徐良突然抬起頭來,面上滿是震驚,見徐勳安慰似的衝他一笑,他才再次低下頭去,就這麼苦笑道,「想來是傅公公對你說的。他這樣的貴人想打探的事,沒什麼打探不到的,更何況這又不是秘密。沒錯,是別人有意引我上的歧途。因為興安伯的爵位固然是上頭大伯父承襲,但朝廷循例會給徐氏一族的其他子嗣加恩,我在弓馬上最是嫻熟,若是好好爭取爭取,興許謀一個千戶百戶鎮撫之類都有可能……我是後來碰到那賊和尚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別人的圈套……」
徐勳自然不會對徐良說傅容壓根就沒提過這一茬,只是在旁邊默默聽著。他自己兩世為人,要說前世今生的經歷都和徐良曾經遇到的情形有些相似,全都是這種爛俗套。然而,也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這種爛俗套的故事發生在真人身上,那是一種怎樣的打擊。
「那當年的事情,是不是如今的興安伯……」
徐良搖了搖頭,意興闌珊地說:「興安伯爵位早年是我大伯父徐賢所襲。他是元配所出的嫡長子,雖跛足,但依舊襲爵,只俸祿給半,免朝謁。後來他故去之後,嫡長子徐盛就承襲了興安伯爵位。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嫡支,眼裡根本不會有我這種庶支子弟,自然不會有功夫算計我。如果那賊和尚沒胡說八道,算計我的,應該是我的繼祖母和我的小叔,她嫁進來的時候,我祖父已經五十出頭了,後來就有了我那小叔。我敗完家產心灰意冷到金陵不久,那邊我小叔就因弓馬嫻熟,進了千戶。弓馬嫻熟……他連一石的弓都開不了,什麼弓馬嫻熟!」
說到這裡,徐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心灰意冷地苦笑道:「傅公公對我說興安伯快死了,意思自然是讓我去爭一爭那個爵位。可是我一個庶支子弟,又是一窮二白半點人脈沒有,我小叔的兒子聽說如今正當壯年,我憑什麼去爭?而且,就算爭來了,這爵位又能傳給誰?」
眼看著徐良那頹然沮喪的樣子,徐勳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抓住徐良的肩膀,就這麼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大叔,和尚從前幹什麼的你知不知道?」
徐良聞言一愣,本能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都告訴你了?」
「不錯。」徐勳點了點頭,見徐良驚色盡顯,他這才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他和大叔你一樣,也是風光過一小陣子,卻落拓了二十多年,可就算這樣,他還想要翻身!你上次說你還不到五十,不到五十就心灰意冷,你不嫌太早了些?要是爭不到,那認命也就算了,可你還沒爭,為什麼要說這種喪氣話!難道看著當初害你到這下場的人如今扶搖直上,你很心甘情願不成?當初大叔你祖父五十都能得子,難道你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