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孤燈如豆,窗外寒雨淒風,雖然房間裡的炭木火爐中依然熱流升騰,但斜倚在柔軟厚實的黃綢錦墊上的老人卻是半閉雙眼,焦黃的臉頰已經瘦削得幾乎皮包骨頭,那雙曾經威凌天下的眼睛此時顯得如此黯淡無神,下垂的眼袋更是青中帶黑,彷彿多日未曾休息一般。起伏的胸部隨著臉上時隱時現的紅潮而抖動,讓人望之心酸。
只是那臉上的神情倒還算沉靜,不時開闔的雙眼也證明老人並未喪失意志,房間裡顯得異常安靜,連火爐中的木炭燃燒發出的聲音也清晰可聞,連站在牆角低垂著頭侍立的小太監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深怕觸怒了這幾日來情緒極不穩定的老人。
坐在龍床旁邊的宮裝貴婦輕歎一口氣,隨手又端起放在身邊茶几上的玉碗,「陛下,您還是先把藥喝了吧,眼見您的身體已經有些好轉了,您這樣又不喝藥了,對您的身體很不好啊。」
微微動了動頭,表示聽見了對方的話語,老人卻一言不發,只是半閉著雙眼默默養神,宮裝貴婦一臉無奈,只得又將玉碗輕輕放下,一邊將蓋在老人身上的錦被掖了掖。
「安妃,你回去休息吧,朕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這點病還壓不倒朕!」喘了一口氣,老者枯瘦的臉上閃過一絲堅定的神色,只是自己這身體究竟怎麼樣,老人內心其實卻毫無把握,但此時此景,他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一陣接一陣的疲倦侵襲著他,他實在沒有過多的精力來過問這些事情了。
瞅了一眼老人的臉色,看得出對方不是反話,宮裝貴婦無語的起身一福,便偏身扭著曼妙的腰肢出了門,房間裡終於清淨了下來。
嘴角微微抽動,老人無神的眼睛茫然的望著黃緞帳頂,寂靜無聲反而讓他感到無比壓抑,可是這個時候他又不想見到任何人,他只想自己一個獨自靜一靜,雖然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時節。
有幾絲褶皺的帳頂一晃眼似乎幻化成了自己無比熟悉的帝國的地圖,那幾絲褶皺扭曲著變得張牙舞爪,慢慢變成了帝國的疆界河流,幾顆似隱似現的黑點,也不知道是什麼,眼睛昏花間,像是變成了這塊土地上的城市,燭光的陰影映射在帳頂,將記憶中的那幅地圖也分成了幾片,北原、河朔、關西、三江、天南甚至燕雲,一片片土地的顏色似乎都各不相同,幾張模糊的面孔也次第在有些昏沉的腦海中出現。
「難道祖宗留給自己的基業真的就要敗落在自己手中?」一刻渾濁的淚珠不受意志控制的從眼角滑落下來,老人似乎嗜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流淚的感覺真好,已經很久沒有品嚐過這種味道,似乎自己心中的某些東西一下子得到了缺口宣洩,雖然這對實際並沒有什麼影響,但心中憋悶的感覺卻被排解了許多。
「不,絕不,自己不能這樣頹廢,不能就這樣認輸!」多年來養成了不服輸的性格似乎一下子有在老人的心中冒了出來,但眼前的局勢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尤其是在自己身體欠佳無法上朝後,好像什麼東西都亂了套,原本以為憑借幾個老臣能夠穩住陣腳,但戰場上接二連三的失利似乎讓連何知秋這等老臣都無法控制朝野上下的情緒,新聞媒體上氣勢洶洶的質問已經讓司徒明月感覺到了巨大的風暴隱隱而來的先兆,鋪天蓋地的批評和攻擊讓幾個老臣已經連連告病求退,這個時候必須要作出一些犧牲了。
想到這兒,老人痛苦的閉上眼,他不想這樣做,但這種情況下作為要為司徒家考慮的一國之君他不能不出此手段,縱然有些卑劣也顧不得許多了。仰面長歎一聲,何愛卿,實在是對不住了,要想維繫住民心,必須要有人來承擔這個責任,身為人君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決定,身為人臣,則不得不接受這個決定。
何知秋泰然自若的坐在書房中看著站在自己下首有些侷促不安的憲兵司令,昨天還是自己下屬的他,今天卻不得不登門來查抄自己宅邸,輕輕抿了一口裊裊水霧升起的茶盞,何知秋微笑著招呼對方入座,彷彿對方是被查抄者,自己才是主持此事的正主兒。
「大人,#183;#183;#183;#183;#183;#183;」嘴角像個被割開的傷口一般不正常的抖動,一身黑色盔甲的軍官面帶愧色,連目光也不敢正視坐在中堂正中一身儒衫的老人,一雙充滿力量的大手忸怩的在小腹前搓來揉去,看得何知秋也不禁啞然失笑。
「不要這樣稱呼老夫了,現在老夫已經是一介等待審查的平民,以後還要請秦大人多多看顧呢。」何知秋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輕鬆,從前天求見皇帝陛下被拒後,他就清楚的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會。當帝都朝野上下掀起一股狂風暴雨時,他便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已經注定,河朔郡的陷落,朝野上下的抨擊,這一切都需要一個解釋,倭人艦隊突襲堪察加島上的海參軍港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藉口罷了,那支分艦隊不過寥寥幾隻破船,連水軍總部似乎都忘記了那裡還有一支分艦隊,現在卻成了自己的彌天大罪。也許寧遠望說得對,帝國不是不可以敗,就是不能敗給不值一提的倭人,也罷,就讓自己來承擔這個罪責吧,想必自己的幽居在家能讓許多人睡上一個安穩覺了。
「大人,您千萬別這麼說,屬下也是情非得已,還請大人原諒屬下的苦衷。」玄甲軍官臉上更是一陣難堪,「陛下也並沒有做其他指示,只是要求您在家好好修養罷了。」
「明亮,你不必多說,老朽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涯難道還不明白這些,你儘管按照陛下的旨意辦理,老朽只此一宅,所有物件都在此地,並無其他房產外宅,想必會讓許多人失望呢。」何知秋有些感慨的歎道,秦明亮是農政大臣秦躍東的嫡親侄子,對陛下忠誠不二,與自己的關係也相當良好,讓他來查抄自己一家,陛下是擔心自己憤懣之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言辭呢還是念及舊情不忍心看到自己在其他人手中的狼狽樣呢?不過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意義了,何知秋心中充滿了坦然,宦海沉浮幾十年,最終卻落得個抄家待查,既不是發配流放,也不是鋃鐺入獄,也算是一個異數吧,只要自己閉緊這張嘴,看來自己還是有希望能夠逍遙自在的過這下半生了,想到這兒何知秋心中甚至湧起一股企盼的感覺,沒有煩人的政務,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繁瑣的迎來送往,這不正是自己渴望的生活麼?
何知秋輕鬆的站起身來,負手看著院內忙碌著搜查自己宅邸內各處的憲兵們,看得出這些憲兵都是被上司們叮囑過的,顯得十分規矩,否則若是以往日的情形,早就鬧騰得雞飛狗跳一片狼藉了。一干家人也早已得到了自家主人的吩咐,雖然有些驚惶,但看到自己主人鎮定自若的模樣,也就逐漸放下心來,幾個下人也沉默著打掃收拾著已經被憲兵們搜查過的房間。
西面的天空陰沉得發黑,預兆著又有雨雪天氣得到來,何知秋有些惆悵的望著遠處天際,來自西面的陰雲僅僅是雨雪麼,只怕還隱藏著狂風暴雪吧,自己並不眷念軍務大臣這一看似權力遮天的職務,但是多年來對這份職務依然讓他有些難以釋懷,風雨飄搖,帝國這艘巨船卻在狂風巨浪中時隱時現,何知秋不知道帝國的下一步將會走向何處,眾皇子的陽奉陰違,皇帝陛下的曖昧態度,世家望族們的朝三暮四,地方勢力的左顧右盼,這一切充滿了無盡的變數,這一切終於與自己無關了,自己似乎也可以清清靜靜的坐下來喝茶品茗養心修性了,可自己真的丟得下這一份心麼?
隨著軍務大臣的倒下,一連串的政治風暴迅速在帝國朝中掀起,已經幾個月沒有登朝臨政的皇帝陛下出人意料的親自上朝理政,伴隨著軍務大臣何知秋被撤職查辦,緊跟著便是帝國水軍艦隊司令官為首的一大批軍官被解職,負有連帶責任的第七軍團軍團長被罰薪三月,以儆傚尤,而已然崩潰瓦解的第三、第四軍團被宣佈重新組建於帝都郊外更是引起了帝國朝野上下的關注,尤其是在河朔戰役中成功逃脫太平軍圍殲碩果僅存的第四軍團第一師團副師團長應建明(由第五師團轉調而來)被破格提升為新組建的第四軍團的副軍團長兼第一師團師團長這一任命更是讓人驚訝,第四軍團長是由原禁衛軍團第一師團師團長升任,這並不奇怪,而這應建明不過是一個平民出身軍人,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這個傢伙究竟有何來頭居然能夠一步登天升任軍團級主官,要知道這在帝國歷史上也是罕見的。
歷史的車輪慢慢向前滾動,迎來了大陸公歷697年唐族人的祭春大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