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五之全)
    四月二十六日。

    大名府、館陶縣。

    「一這館陶縣亦已經不是漢明帝館陶公主的那個館陶縣,五代時把縣治移到

    今日這地方,故城現在叫南館陶鎮一」前來迎接唐康一行的館陶縣令叫鄧方進

    是個健談有趣之人。自從見著唐康等人之後,他的嘴巴便沒怎麼停過,但此人倒也

    廣博,凡是館陶諸地之歷史淵源,他都如數家珍,「永濟渠就在縣城西邊二里,漢

    代叫屯氏河。東邊原本有黃河北流,不過熙寧初年,黃河改道,反倒往永濟渠西邊

    北流了。這大河,既能作惡,也有不少好處。下官在此為令數年,年年都怕黃河漲

    水、改道,館陶就萬劫不復。可它要沒事呢,有了黃河北流與永濟渠,館陶也是通

    藺要地,商賈輻集,還有農耕之利。別看館陶縣小,便是這十餘年來與北虜通商

    館陶也獲益不少,本縣家財數萬貫者,少說也有百來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

    了。幸虧朝廷修大名府防線,館陶雖說在最北諸鎮之一,可好歹也有堅城利炮。比

    起北邊的臨清縣,唉一」

    唐康、陳元鳳、游師雄三人一面聽他說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觀察

    著所看到的一切。館陶縣內,此時到處都是疲憊之極的逃難百姓,人數之多,遠遠

    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說的每日數百,唐康在心裡粗略估算了一下,滯留在館陶的逃

    難百姓,少說也已經上萬。許多人衣衫檻褸,看起來飢腸轆轆,便倒臥在街邊,看

    起來是已無力再南下。

    唐康心裡很清楚,詔令頒布下來,未必便能得到執行。雖然大名府陸師閡說得

    漂亮,可北面諸州的官員,未必便有那麼好心腸去販濟這些百姓—他們自己都亂

    成一團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幾個官員心裡壞能掛著這些百姓?這些百姓要

    逃難,一直到館陶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為主。而沿途更保不定還有趁火打劫的

    歹人。

    這館陶縣內,倒是搭起了好幾個粥場,城內空曠處,幾處寺廟,都搭起了棚子

    收容逃難百姓—但那是杯水車薪。按說有永濟渠在,糧食是能供應得上的,勞力

    更是到處都是一但顯然,這鄧方進也有自己的算盤要打,大戰將至,軍糧供應是

    頭位的,只要他保證軍糧無虞,戰後自然有他的功勞,若出了差池,他休說前程

    搞不好連小命也沒了。無論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讓他先開府庫,後有糧草接濟上

    來,但到了鄧方進這裡,他是絕不肯冒險的。萬一這中間出了半點差錯,他這個小

    小的知縣,就是替死鬼,他還能找運糧草前來的轉運司這些衙門分辨?

    頒一道詔書容易,果真南撒八州軍民,實在不是容易之事。畢竟這大小官員

    都是自私自利顧著自己小算盤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越到這種危急存亡之

    時,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觀察著,並不揭破了這鄧方進—這是無濟於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馬車上現一個熟人。

    「停衛」他大聲喊道,讓陳元鳳諸人都吃了一驚,馬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鄧

    方進也連忙勒住自己坐騎的組繩,探過頭來問道:「唐大人這是?」

    唐康卻不理他,跳下車來,朝著路邊一座宅子走去。陳元鳳與游師雄對視了一

    眼,也只得下了車來跟上,鄧方進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只得下了馬

    小跑著跟上唐康。

    眾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卻見這座宅子內外,竟然也在大設粥場,許多的難民紛

    紛湧來,幾十個河北大漢,手持長棒在維持著秩序,一面還不停的高聲喊叫:「凡

    自願去大雍國的,到那邊畫了押,簽了文書,俺家大人保你們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

    國,再不用餓肚子。俺雍國計口分田,每口一百畝永業田,十五稅一,不用交兩

    稅,不用交雜賦,保你們從此過好日子。若是不願去的,亦請自便,不要往這邊

    來一」還有一個穿著黑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搭了張桌子,在給排著長

    隊的百姓簽字畫押。

    鄧方進才恍然大悟,連忙笑道:「唐大人,這是雍王的使節一」

    「我認得。」唐康打斷鄧方進,默默的看著眼前的場景—這個黑袍男子,他

    當然是認得的,雍國常駐注京使節翟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聞人,卻不願科舉

    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國的太傅。雍王為了盡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僅在注

    京、杭州皆常駐使節,而且還送了一個小兒子回注京,擔任名義的駐宋正使,由副

    使翟原輔佐。事實證明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這個小王子的存在,的確影響到了太

    皇太后,對雍國多有關照。

    而雍王也自從封建之後,的確也展示了他過人的一面,他不僅做到了知人善

    用,而且還肯賦予臣子們極大的權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節們,便都有專斷之權。

    他們可以不必請示雍王,而及時做出一切他們認為的有利於雍國之決定。

    這樣的權力的確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館陶。

    買一個奴脾要幾百貫,從河北募集這樣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國,也許都不過幾

    十貫而已。對於南海諸侯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而朝廷為了減輕自己的

    壓力,必然相會靛勵他們招募逃難百姓。只是未必每個諸侯國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國哪來這麼多錢?這不是生口貿易,可以以貨換人,翟原必

    須手裡就有充足的紹錢,保證能養活他募集到百姓,至少能順利走到杭州。這不是

    一筆小錢,雍國諸事草創,國庫不會太寬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錢放在翟原手裡。

    他正想著這些,翟原已經現了唐康,連忙盼咐了身邊的從人接過他的工作

    朝唐康走了過來。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時如何也來館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穩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許你翟十八來得,我卻來

    不得?」

    二人相視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見了陳元鳳諸人,一面笑道:「你腳倒是長。」

    「不長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救榜一頒布,我便連忙請了太皇太后的恩

    旨,趕緊到了大名。誰曾想到大名也沒用,又巴巴跑到了這裡。我家三王子給朝廷

    上了表,國家有難,諸侯自當同仇敵汽,雍國雖然草創之初,將寡兵少,亦請兵

    一千,與契丹決一死戰。大宋是父母之邦,我們效忠皇上,自是義不容辭的。但太

    皇太后、皇上與兩府顧念敝國立國未穩,不許兵。那我們幾個同僚計議了一下

    大戰將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雖然德被天下、恩及萬民,必會盡力販濟,但這方

    面我們亦可盡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憂。當然,諸侯們自己也有好處一」

    他倒是說得冠冕堂皇,但這並非正式場所,因此陳元鳳等人聽得無不皺眉。但

    唐康素知雍國自封建以來,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實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對

    大宋的忠心表得最響的,向來都是雍國:而與遼國打得最火熱的,也是雍國。因此

    倒也是習以為常,只是笑道:「難不成還有別的諸侯國也來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國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鄴

    國與歧國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卻是六天前便開始了一」他一面說

    一面朝著鄧方進笑了笑。

    鄧方進也笑道:「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這是上頭的關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囑

    了,這也是舉手之勞。」

    翟原又笑道:「昨日連周國也來了人,我聽說其它的諸侯國準備幾國聯手來招

    募百姓。」

    「連周國公也財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驚。他知道周國是最為拮据的,雖

    然潘照臨因為與柴遠交好,對周國也有照顧,但這大募災民,畢竟是要錢的。

    「什麼財?都是舉債度日。」翟原對唐康倒也沒什麼隱瞞,笑道:「反正誰

    也沒有鄴國與歧國好命,錢產總社要賣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貸的息錢,不

    用任何擔保,先期就借了八十萬紹。我在注京跑了兩日兩夜,腿都跑斷了。找那些

    錢莊、巨賈,自作主張,借了一筆債,兩分息,一年後還—我家大王知道了,肯

    定要將我丟講海裡餵了魚—但也總算借到了這筆錢。曹國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錢

    的,李五諱莫如深的樣子。周國行了一筆鹽債,自然不是用鹽稅擔保,我聽說是

    分一年、三年、五年還債的,也是找了些巨賈來買,息錢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

    強,不用全部一年後還清一」

    「比你翟十八強?」唐康嘿嘿冷笑了幾聲,「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錢只怕比周

    國多十倍也不止。」

    「哪裡哪裡,還要康時與陳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關照則個。」翟原嘻嘻笑

    道,「這樁差事辦妥當了,日後定當報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報答」二字,絕不是說說而已,保不定過了

    幾日,便有雍國來的什麼奇珍寶貨到了自己的府上—這鄧方進看起來與翟原也很

    熟悉,唐康不問可知,不曉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處。因又說道:「這是公私兩便之

    事。你辦得好了,亦是幫我們大忙。於大宋也是有好處的。」

    果然,便聽鄧方進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諸侯國與大宋本是一體,此次為

    國分憂,也解了我們不少難題。」

    聽得陳元鳳在旁邊直冷笑。但鄧方進儷招做沒聽見,只是笑嘻嘻的。幾人又寒

    喧了一陣,唐康便以公務在身,辭了翟原。眾人轉回馬車,唐康便皺眉不語,一直

    到了館陶縣衙,鄧方進迎著三人進入公廳,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陳元鳳留心觀察唐康的神情,卻也不去問他。他本相是棲聰明的人,自然大略

    能猜到唐康在想什麼。其實他的處境乍與唐康也差不多。

    自從呂惠卿倒台後,陳元鳳因為有陝西與范純仁共事的關係,又搭上了范純仁

    這根線。他雖然有自己的政見與堅持,但是他不見容於新黨,又被舊黨排斥,他自

    己又不屑於投奔石越,因此范純仁的賞識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這南撒八州軍倪之詔,陳元鳳本人是十分的不以為然的。但是他無法公開反

    對,一是無用,二是這會重重的得罪范純仁。而眼前對陳元鳳來說,卻正是一個千

    載難逢的機會。壓制他的司馬光已經死了,范純仁正式成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這

    次契丹大舉犯境,陳元鳳相信,范純仁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他會給自己安排一

    個重要的職務—這是他積累功績,為將來進入中樞打下基礎的最好機會。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既不能讓大名府出現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違背范純

    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陳元鳳相信與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執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監軍之身份來到大名

    府,將來在宣撫使司必有重要的職位,這對唐康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奠定

    自己的地位,就必須要在這場對契丹的戰爭中揮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

    這南撒八州百姓之政策,會讓他縛手縛腳,甚至於造成極大的麻煩。

    這是費力不討好之事。

    天下沒有誰能將這樁差事辦得妥妥當當,人人沒有怨言。遇上這麼大的事情

    總是會出差錯,一定會有意外,而且誰也料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在前面等著自己。

    唐康身為北道都總管司監軍,一到大名,諸事不理,先關心的便這是逃難百

    姓之事,便已經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對於整個河北的逃難百姓安置來說,只是很小的一

    部分。絕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難,也是不願意遠渡重洋的,而南海諸侯們財

    力也有限,他們若能募集過十萬百姓,便已經是宏業—雖然單單是送這些百姓去

    南海,就會令注京至杭州一路州縣上,商稅大增。而將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

    道能讓多少海商一筆橫財。但是,諸侯們為了減少開支,必然要盡快將這些百姓

    送往杭州,這許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對於沿途州縣的糧食供應、治安,都會造成難

    以想像的壓力。這個規模幾乎相當於第二次封建,但頭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幾年才完

    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諸侯們招募這些逃難百姓,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辦得好了,對

    減輕難民壓力多少也些幫助,另一方面對注京至杭州、廣州沿途州縣,以及諸海

    港,都能帶來無數的機會。但萬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衝突、盜賊、流寇一後

    果不堪設想。

    但這些自然不是唐康與陳元鳳們要操心的,他們頂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

    就能撇得乾乾淨淨。陳元鳳相信,唐康之所以皺眉,只是清楚的意識到南海諸侯們

    幫不了他什麼大忙。

    他必須另尋出路。

    但不管怎麼樣,陳元鳳相信在這件事上,他要盡力與唐康協調一致。他要把握

    住自己的機會,與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關係是十分有益的。陳元鳳已經關汁唐康很

    久,他知省唐康的政見,其實是偏向新黨的。他們能找到許多的共同點,影響他們

    成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與石越的關係—而這一點其實沒那麼重要,陳元鳳與許多

    石黨私交良好,畢竟他與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況且如今正是難得的機

    會,共同關心的東西,會讓他與唐康更接近。

    這也是陳元鳳願意屈尊主動陪唐康來館陶的原因。

    畢竟在范純仁記起他之前,他還只是一個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學政使。

    公廳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唐康皺眉不說話,陳元鳳低頭喝自己的茶,游師

    雄相是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妙唐康點了差,但旁人並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實

    是暗中受排擠的—孫路的確是頗有幹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頗有些妒賢嫉能的,他

    表面上與游師雄關係不錯,實則對游師雄十分的忌憚,只是游師雄為了能和衷共

    濟,凡事都十分的忍讓,才維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對游師雄來說,雖然他心

    裡有許多的想法,但若非顧慮周詳,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若說出來也改變不

    了什麼,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師雄不想因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與孫路失和,而誤

    了國事。

    而鄧方進卻是一時些摸不著頭腦,突然便不敢輕易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唐康好像終於覺察到了氣氛不對,抬頭望了望陳元鳳,又看了看

    游師雄,最後目光落到鄧方進身上,說道:「鄧大人,館陶必須做好接收更多逃難

    百姓之準備。」

    鄧方進嚇了一跳,正待訴苦,卻聽唐康又說道:「糧食你不用擔心,我會請陸

    潛節給你運過來。」他頓時一顆心落到肚子裡,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糧

    食,下官保證,館陶不會有百姓餓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一」

    唐康看了他一眼,詫道:「鄧大人有何事不明?」

    鄧方進笑遴:「下官只是不明白,為何朝廷不用本朝舊法?這時節,如河間府

    那般,募集勇壯百姓為廂軍、巡檢,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則亦是販濟災民之法,三

    則可防百姓異變一」

    「民不教而使之戰,是棄之也。」唐康回道:「河間府是權變之法。大名府有

    重兵駐紮,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許多廂軍、;a檢做甚?但日後大軍進、糧

    草轉運,只要能從這些逃難百姓中徵募民夫,必然盡量從中徵募。」

    「原來如此。」鄧方進點點頭,卻忍不住說道:「不過下官始終以為,南撒八

    州百姓,糧食始終是個大難題。兩百萬百姓,誰也不知這仗會打多久,哪怕只呆一

    年,那需要多少糧食養活?往少裡算,也要四百萬石吧?這不算轉運的消耗。朝廷

    倉察再豐實,也要吃光了。」

    「此事鄧大人儘管放心。」唐康頗嫌他多嘴,但他此時已不似昔日,雖然骨子

    裡仍舊的心高氣傲,可一則年紀漸長,二則身份漸高,他是以日後要進兩府宰天下

    而自許的,此次來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勳的心思,學的是宰相風範,因此,仍強忍

    不耐,耐心回道:「紹聖以來,朝廷實是攢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師的存糧,養活這

    些百姓一年兩載,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兩府計議過,既便朝廷頒了救榜,這八州百

    姓也就最多有一半會挑離家鄉,比起契丹真的攻入這八州後百姓再行逃難,是要稍

    微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這些百姓得自尋活路,要不然便

    得餓死。而今日朝廷決心養活這些百姓。」

    但他這段話,卻讓陳元鳳與游師雄皆感到意外。游師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唐大人是說,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會盡數撒離之準備?」

    「那是自然,朝廷救榜只是說百姓若願撒離聽其自願,並令有司沿途提供食

    物。但必定有許多百姓是不肯輕棄祖業家產的,但凡有產有業的,舉家南撒者多不

    過十之一二,舉家留守者能佔到三四成,最多者則是一家一戶中,有人南撒、有人

    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豈能慮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趙州、冀州、刑州

    三州百姓要盡快南撒,而恩、德、博、棣、濱這五州百姓,則不必急於南撒,只令

    百姓做好南撒準備,朝廷已分別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諭百姓,決定南撒之時機。如

    濱州、棣州,雖然無兵備,但地處黃河東流以南,實不必草木皆兵。」

    對於游師雄,唐康更有結交籠絡之心,回答起來,更是不厭其煩。

    「這救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護他們之決心。兩府估算一百萬逃難百

    姓,實已包括了沿邊諸州。以我之見,實際人數會更少。」唐康說到這裡,頓了

    頓,又說道:「但此事與大名府無關,恩、德諸州百姓,本也不會往大名府南撒

    而趙、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撒,大名府必是他們的選。沿邊諸州百姓逃難,大

    名府亦是他們的選。百姓經此避難,大軍在此集結,因此,真正的考驗會在大名

    府。我等若將這差事辦妥當了,便能青史留名,國史館列傳,那是想跑也跑不了。

    若是辦砸了,便是國之罪人,也能入國史,只不過,國史上只怕要給我等新增一個

    《庸臣傳》…,,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內,至少六七十萬百姓通過大名府之準備。朝廷已經派出

    十幾個使者,任南撒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縣,準備好帳蓬、房

    捨,安置這些百姓。朝廷已經開始向這些安置點運送糧食。大名府之責任,是引導

    這些百姓順利通過,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餓,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滯留。朝廷將來

    要征民夫,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去征。諸侯國要招募百姓,讓他們去那些安置

    點招募衛」唐康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在館陶看見諸侯國的使節,國史為我等開

    《庸臣傳》之日亦不遠了衛」

    鄧方進本來還在習慣性的笑著,漸漸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自然聽得出來

    唐康的這些話,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聽唐康又說道:「鄧大人,你這館陶的責任不輕啊。這差使辦得好

    了,你便是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這份陰德,自然能澤及後人。便是你鄧大人,這

    麼許多百姓都得啣環結草的感謝你,這功績放在這裡,朝廷誰都能看得見。可若是

    辦得不好,關係的全都是一條條人命,如今非比平時,危急存亡之時,朝廷於河北

    官員,用的可都是軍法一你我相識一場,到時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鄧方進連忙站起身來,欠身回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一定改過,今日之

    後,保證我館陶境內,不會有一個百姓忍饑挨餓。」

    「明府有此決心,那館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陳元鳳笑著接過話來,替鄧方

    進緩頰,「鄧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賞重罰,你若做得好,唐大

    人是絕不會計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績,不出兩年,保你脫去綠袍換組陰夙

    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軍法無情。」

    「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一」

    陳元鳳卻不再理會鄧方進,他心裡其實頗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號「二閻

    羅」,這名號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風,對著鄧方進,不知道什麼樣尖酸刻

    薄的話都說出來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銳氣猶在,可是那衙內嘴臉竟是收斂了許

    多。對鄧方進雖有訓斥、威脅,但至少話中還給他留下了一點下台的台階。

    他又轉頭對唐康笑道:「康時,幸好你剛剛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讓我放下心

    來。要不然一這南撒八州二百萬百姓,我心裡還真的是惴惴不安。看來,是我多

    慮了。不過,我倒還有點想法,想與康時、景叔參詳參詳。」

    他說得客氣,唐康與游師雄連忙謙道:「不敢。」

    陳元鳳看了看二人,盼咐鄧方進取了一幅河北地圖來,攤在一張案子上,又請

    了唐康與游師雄近前,指著地圖,說道:「緒明動、景叔請看—此處是黃河東流

    方才康時所說暫不後撒五州中,這博州、棣州、濱州,還有德州大部,皆在黃河東

    流以南。契丹兵鋒,要跨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

    要跨過黃河東流,深入京東,卻沒那麼容易。依我之見,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

    先當然是要保證這幾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縣做好接受南撒百姓之準備,不

    能令他們變成流民,否則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於南撒,令百姓先有所準備,若有

    必要,再有條不紊的撒退,也為時不晚。」

    「不過一依我之見,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乾等著遼軍前來就南撒,此是將

    主動之權,全付之遼人之手。四州雖無兵備,然河北百姓,素習武藝,若驅之使

    戰,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衛自己的家園,百姓豈有不願意之理?朝廷當再下救

    令,令此四州百姓團結,紹成忠義巡社,由各州縣守令統領,朝廷頒給弓弩,令其

    守護大河南岸。再令京東之飛武二軍迅集結北上,前往德、棣、濱三州,守護黃

    河東流—這豈不強過被動分兵各州來守護京東路?」

    「此策甚善。」唐康點了點頭,「只是朝廷亦曾考慮過,飛武二軍四散於京

    東,集結不易,只恐難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達東流設防。而樞府亦以為,契丹自滄

    州深入,最多至於濱、棣,絕不敢深入京東。否則離大河太遠,契丹豈能不懼我軍

    斷其後路?」

    「飛武二軍集結太慢,為何不從大名府防線抽調一軍前往?」游師雄突然說

    道。

    他這個建議將唐康與陳元鳳都嚇了一跳,「大名府防線乃是朝廷防禦之重點

    必然也是遼軍主力進攻之重點,如何可以輕易調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師雄看了看大不為然的二人,這本是他思慮已久之事,此前從未對人輕言

    此時話已出口,亦無法收回,只得繼續說道:「下官以為,契丹未必敢於進攻我大

    名府防線。」

    他這話是更加驚世駭俗了,唐康愣了一下,問道:「那他們南下做什麼?」

    「此非下官所知。」游師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虛虛實實,然避實擊虛

    卻是不易之理。契丹領兵諸將,皆是善戰知兵之人,豈能不明此理?他們明知我大

    名府有堅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會刻舟守劍,仍然不顧一切的進犯大名?」

    「這卻未必,契丹敢於南犯,顯是輕視我河朔禁軍,我等以為大名府是重兵防

    守,於契丹看來,也許卻是不堪一擊呢?況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們南犯做

    甚?無論契丹人想達什麼何種目的,若不能重挫吾軍,那是絕不可能辦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會想方設法,調虎離山。契丹之長,在於行動迅捷

    進退如風。以往契丹與我大宋交鋒,皆是如此,善用其長,一是使我軍懼戰畏戰

    退守於一座座城池中,其往來河北,如入無人之境:二是設法調動我軍,將我軍誘

    出堅城,再拉開我軍前後軍之距離,並利用吾軍懼戰之心理,令後軍不敢支援前

    軍,再以重兵進行圍殲。強攻堅城之戰例,雖然並非沒有,但並不甚多。契丹如今

    雖有火炮,但下官以為,這用兵之傳統,亦是極難改變的。且其最大之優勢,仍在

    於其精銳之馬軍。」

    「景叔所言雖然有理。然縱是契丹抱著這個心思,遼軍若不來大名府,我大名

    府之守軍,又如何可能輕離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雖說我大宋列陣如此,但總有意外。譬如若朝廷採納了下

    官之意見,便將有一軍之兵力,西出大河東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調軍東出,豈非正中遼人下懷?」

    「那卻未必。」游師雄見唐康一臉的不解,忙解釋道:「用兵之道,並非簡單

    是敵人不願意你做什麼,你就偏要做什麼:敵人想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不做什

    麼。時機之選擇,至關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軍,在遼軍想調動我們之時再動,那

    便會落入遼人算中。但若我們搶先一步,卻可能正好打亂遼人之部署。」

    他見唐康與陳元鳳都不太明白,又解釋道:「遼人兵鋒尚未過河間、真定,此

    時他們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軍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當,再引吾

    軍離開大名。我軍若依著他們的部署走,便將陷入被動。但若此時,當遼人以為我

    守軍不會離開大名時,突然出動,便將打亂遼人的部署,他們若在黃河東流現大

    名府之守軍,一則其東路之作戰目標只能臨時改變,二則他們就會重新考慮是否進

    攻大名,以及進攻大名之時機。無論他們如何改變部署,只要戰爭不是按他們一開

    始之計劃進行,其犯錯之可能就會增加,於我軍便會變得有利。譬如他們也許會誤

    判我大名有機可藉.在未準備好前,倉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樣一來,我們甚至將

    有機會將遼軍聚殲於大名府防線之前。雖然這樣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種各樣的失

    誤,總是不可避免。」

    他說完,又補充道:「況且,下官以為,這於我大宋是利大於弊的。相比令

    棣、濱諸州百姓南撒,自大名府調動一軍前往東防黃河,可以為朝廷節省一大筆開

    支,令百姓少受許多無妄之災。」

    「但這始終是大名府防線四分之一的兵力,會令原本穩固的大名府防線,出現

    許多的空當。由京師調兵前往大河東流,時間上會來不及:若由大名府調兵往大河

    東流,再由京師調兵填補大名府防線之空當,亦會導致很多問題,兩軍不可能正常

    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軍先走,京師禁軍後來,大名府防線如此複雜,一隻新來的

    禁軍,沒有兩三個月時間,連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來,極可能會導致整個防線

    的大混亂二,,

    「打仗總是要冒險的。」游師雄不以為然的說道:「即使大名府防線守軍少了

    一半,若能引得遼人冒然進攻大名府防線,依下官看,那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

    事。」

    「景叔所說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兩軍交戰,不僅僅是將領們的

    事。」

    「恕下官愚鈍。」游師雄一時卻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僅僅是前線的將士們,還是朝堂,還有京師。」唐康道:「故司

    馬公與石垂相為何要苦心經營這大名府防線?」

    游師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陳元鳳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大名府防線,能給大

    宋朝廷、注京百姓,乃至於天下的百姓一個信心。大名府防線安全,注京便安全。夕

    注京安全,皇上與文武百官、注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們安全,他們才會有信心打

    仗,無論與遼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萬一打輸了,還可以再打。縱是屢戰屢敗,猶

    能屢敗屢戰。最終總有打贏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線不安全了,太皇太后與皇上的

    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注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脅,無論兩府相公如何

    堅持主戰,朝堂之中,必然會出現議和之聲音,便以當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

    要簽一個擅淵之盟。這便如西夏,仁宗時敗了,議和了,先帝時仍能將其打敗。便

    算先帝時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會再打,一直會打到將西夏滅亡之日:可是面對

    契丹,自從真宗以後,哪怕燕雲未復,也再也不去打了。這其中原因,絕非是因為

    遼國強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無奈的笑道:「景叔之策雖善,但冒的險太大。萬一遼人抓住此機

    會,突破大名府防線,或者令大名府駐軍大敗,不僅僅是現今朝廷上主戰的相公們

    都可能罷相,而且,從此以後,我大宋便再也翻不過身來。大名府防線,一定要固

    若金湯。要讓注京的百官、軍民有與遼人作戰的信心,你便得保證他們絕對安

    全。」

    游師雄此時總算明白過來。當然,他心裡也很清楚,所謂「注京百姓」云云

    只是一個借口。朝廷必然會有主戰者與主和者,而誰取得優勢之關鍵,在於皇室是

    否安全。若每一場戰爭都與國家之存亡息息相關,自然這樣的戰爭無人敢打。而對

    於大宋來說,國家之存亡與注京之安危是絕對同義詞。太皇太后與皇帝,無論他們

    口裡說什麼,果真遼軍威脅到了注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來,死國的君王有幾個?

    司馬光的確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難怪他肯花這麼大力氣,來修這麼一個大名

    府防線。

    游師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線,不僅僅是一道軍事上的防線,而司馬光與石

    越給大宋朝的君主們,修築的一道心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陳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無異議,我等不妨聯名上

    奏,請朝廷在諸棣、濱諸州置團練巡社,一面可令飛武二軍集結前往防守,一面急

    令登州之海船水軍前往黃河東流協防一」

    「甚妙衛」陳元鳳不由得擊掌讚道。

    連游師雄也大覺意外—這其實是正常的,唐康畢竟做過沿海置制司知事,而

    對於陳元鳳與游師雄來說,要他們時時想起大宋還有海船水軍這只軍隊,卻是不太

    可能的。即使是樞密院的官員,也未必會將虎翼軍視為一隻可以依賴的軍事力量一

    一無論是在密院、兵部,還沒有任何海船水軍出身的官員存在。

    其實這也是無法苛責。不論海船水軍在海外如何戰績彪柄,但是那些敵人,在

    兩府眼中,也就是大宋軍隊用沿邊弓箭手亦能戰而勝之的對手。即使是唐康,也就

    是認為海船水軍守守黃河或者還可以。

    但這的確也是一個辦法。

    等到分散在廣闊的京東路的飛武二軍集結完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但令登

    州海船水軍與諸州忠義巡社互相呼應,即使飛武二軍不去,遼軍也不會有太多的辦

    法。遼國的水軍規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黃河東流的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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