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牙果真相信蕭大王麼?」望著南院大王府的儀駕漸漸消失在帳幕相連的東方,韓拖古烈不由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說話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樞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遠。二人的關係可以遠溯到他擔任駐宋正使時,當時耶律昭遠在白水潭留學,頗有聲名,是韓拖古烈力薦他回國做官。
「我不知道。」韓拖古烈轉身望了耶律昭遠一眼,
「兩害相權取其輕。「衛王……」
「衛王叫人給我帶過信。」韓拖古烈揮斷耶律昭遠,「當年南朝四而楚歌之時,我們都未趁人之危,到了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南朝打仗。我們契丹將來真正的敵人,是境內的阻卜、室韋、女直這些蠻夷。一旦與南朝開戰,必然兩敗俱傷,結果只能給這些蠻夷可乘之機。如今我們有千載難逢的機會……」
「籠絡、同化、削弱!」耶律昭遠不禁悠然慨歎著,「衛王識度,謀及百年之後,實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謀之士。韓拖古烈知道,耶律昭遠所說的,正是衛王蕭佑丹所定下來的「六字策」。策,借改革科舉種種手段,開放政權,將所謂蠻夷部族中的豪傑之士,用官爵、榮譽,加以籠絡,使之為契丹所用。第二策,通過擴大宮帳、賜姓等等手段,將一部分對契丹忠誠的蠻夷部族,甚至是漢、奚、渤海人,納入契丹族之中,從而增強契丹族的人口與實力。蕭佑丹甚至曾經謀劃要廢除現在宮帳部族中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將他們統一皆稱為契丹。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勢,用武力手段打擊不服從的部族,將他們賣給南海諸侯,既能削弱這些蠻夷,更可富實大遼的國庫。如此三管齊下,數十年後,契丹將越來越強大,而蠻夷則將越來越削弱。彼消此長,再加上與漢、奚二族的聯盟,兼有火炮火器的優勢,契丹將徹底消除那些蠻夷的潛在威脅。是時候改變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了。當年,大遼的太祖皇帝,為了贏得漢人的,善用漢人的力量,確立了南北之制,以國俗治契丹,以漢俗治漢人,從而奠定了大遼一百餘年的雄圖霸業。但是,沒有任何一種善法,可以永遠不變。制度法令,積久必然成弊,除了應時變化,別無他策。建國一百多年後,大遼必須正視自己的新問題。一方面,他們不能在從禮樂、詩書到絲綢、聲色這樣幾乎是無孔不入的南朝文化而前,喪失自我:另一方面,他們還要想出更好的法子,來應對那些野蠻卻危險,甚至連文字也沒有,但卻充滿戰爭潛力的蠻夷。契丹人在前進的道路上,是沒有本錢掉以輕心的。否則的話,不僅僅是這百餘年的基業,甚至連這個自唐以來威震漠北數百年的種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間便煙消雲散。便一如曾經輝煌強盛的匈奴、鮮卑、突厥……如今已經永遠的消失在天地之間1。
這些,是衛王蕭佑丹與韓拖古烈們時時刻刻都不敢忘懷的事。韓拖古烈還記得,衛王曾經數次與他談論匈奴、鮮卑的滅亡。即使在最強盛的時期,契丹人也未能達到匈奴、鮮卑曾經達到的輝煌。所以,他們豈敢不慎懼?契丹人絕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中成為蠻夷,但他們也不可能與漢人一樣荷鋤而耕,甚而在聲色犬馬之中忘記自己的祖先。當敵人過於強大,而無法對抗時,韓拖古烈記得衛王曾經告訴過他的一種謀術:那麼最明智的選擇莫過於乾脆加入敵人!也許,衛王的「六字策」,便是源自這種謀術。只不過衛王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設法讓潛在的敵人加入自己,從而消除隱患。謹慎而有計劃的將一部分漢人、渤海人與蠻夷部族變成契丹人,不僅能讓契丹更加強大,而且能讓契丹時刻保持活力,讓契丹人時刻不忘記、也不會喪失他們身上的兩種特質他們既是一個勇敢善戰的種族,擁有令蠻夷敢聞風喪膽的武力:同時,他們也是一個有禮樂詩書,懂得創造,文明程度足與南朝相提並論的種族。
但,想要實現這一切的前提是:大遼必須堅持「聯夏和宋」之策。「聯夏」實際也是為了「和宋」。一個真正強大的西夏,有助於重新恢復遼、宋、夏三國之間的均勢,真正抑制日益強大的宋朝的野心。這也是衛王不惜代價要幫助李秉常的原因。而這一切的深謀遠略,如今,卻都可能毀於一旦。只因為大遼皇帝心中那蠢蠢欲動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將,可以說無人不知耶律信、耶律沖哥-「兩耶律」之赫赫威名。實則,身為大遼皇帝的兩大愛將之一,耶律信在軍中的威名、功績比起如今風頭正勁的耶律沖哥還要略有勝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亂而獲重用,但在平亂之中,耶律信不僅戰功勝過耶律沖哥,名望也比耶律沖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還極得皇帝信任,高麗、河套、西京……當皇帝想要對付他心裡真正視為對手的宋朝之時,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在什途上,二大差距更大。如今耶律沖哥的正式官職不過是北院都部署兼總領西北路軍事官,而耶律信卻已經貴為一鎮諸侯,不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地,還讓他掛著北院樞密副使的頭銜,可以參預中樞機務。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韓拖古烈想在大遼軍中找一個野心勃勃的將領,他不會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因為他是中興諸將中,唯一一位想要繼承太宗皇帝2遺志,並且毫不掩飾的人。
他曾經上表獻取太原、洛陽之策,數度與皇帝談論對付宋軍的戰術,而且,他還是個實幹派-他在西京充實府庫、訓練軍隊、派遣間諜……除了沒有把軍隊開進宋朝境內,他做了其餘一切事情。
耶律信並不是衛王的反對者,五年前,有失勢的貴族曾經在他面前說衛王的壞話,結果被他把舌頭割了,送給衛王下酒。當衛王在位之時,韓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會凱覷北樞密使一職,他會本份的做衛王的下屬,他會是大遼最值得倚垂的將軍之一!但是,若衛王失勢,耶律信轉眼之間,就會成為最大的麻煩。他對衛王的尊重,源自於他承認衛王比他更加聰明、強大,並非是他認可衛王的政策與主張。耶律信的為人,絕不會策劃或者參預對衛王的陰謀。但是,倘若出現這樣的陰謀,他也絕不會去主動幫衛王一把。若衛王失敗了,那麼,韓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將會理所當然的視自己為北樞密使的繼任者。雖然,即使是其他大做了北樞密使,也很難能如衛王那樣壓制住耶律信不惹事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願,那就絕對是一場災難-耶律信無論品德、智慧、能力、聲望、功績、資歷……哪一樣都要遠遠勝於蕭嵐,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災難。他會把蕭佑丹、韓拖古烈們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輕易的毀掉。也許他不會那麼天真,真的計劃擁簇著大遼皇帝進入汴京,在宣德門前再次登基。但韓占烈相信,耶律信一定會推行他的「弱敵之策」。他會認為互市毫無必要,因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隨時帶兵去宋朝搬回來;他會每年派兵往河北、河東路縱掠一番,讓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結大量的兵力,並且讓他們的男人為了應付兵役等差使而無法好好耕作,最終不得不從東南運糧,從而無止境的消耗著國力:為了牽制宋朝,他也許還會引誘黨項人回到東方來收復他們的故土……總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戰爭能令契丹強大,而將令宋朝削弱。長時期的消耗宋朝,或者會令宋朝屈服:或者會激怒宋朝,從而興兵北伐,最終被他大敗而歸:又或者,在這種騷擾戰略下,國力疲憊的宋朝總有一天會迎來一場大規模的天災或人禍。而這就將成為大遼的機會……同樣的戰爭,令契丹強大,令宋朝削弱!這是一種荒唐,但卻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法。耶律信當然並不會自大到以為可以憑一戰之功,滅亡宋朝。但是,藉著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樞密使,他鼓動著皇帝再來一次「檀淵之盟」,並以此堅定皇帝採納他策略的信心-如果耶律信打算這樣做,韓拖古烈絕不會意外。並且,他相信,這正是耶律信正在策劃的事情!這也是他不得不選擇蕭嵐的重要原因。同時,也是他相信與蕭嵐有合作基礎的重要原因-若蕭嵐想做北樞密使的話,得到韓拖古烈的,也是至關重要的。若韓拖古烈將蕭嵐視為敵人,那麼耶律信就會漁翁得利。而皇帝一旦採納了耶律信的策略,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成功,那也就沒有人知道耶律信這個北樞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為失敗而失寵,但也可能因為成功而更加得寵:時間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長得讓蕭嵐失去耐心……所以,別人當北樞密使也罷了,若是耶律信的話,蕭嵐一定不願意看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韓拖古烈並不知道蕭嵐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給了一個他與蕭嵐結盟的可能。如蕭嵐這樣聰明的人,一定會發覺耶律信對他的威脅-這個時候,蕭嵐願意來陪他韓拖古烈下棋喝酒,其中必定也有想試探、拉攏他之心思。「無論如何,我等都要盡力保全衛王的心血!」韓拖古烈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1韓拖古烈顯然並不清楚突厥只是西遷,並未消失。
2指遼太宗耶律德光,他曾經攻入後晉都城汴京,並身著漢族皇帝之服飾稱帝,並正式改國號為「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