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漢當年一觸龍5
大名府。
「范仲麟是這麼說麼?」坐在大名府通判唐康的官邸內的,赫然竟是職方館河北房知事文煥!此時他頭帶交腳帕頭,穿了一身紅色的錦袍,腰間繫著蹀躞帶,腳上踏著長靿靴袍子雖是右衽,但其餘穿著,卻全是契丹風俗,這儼然便是來往於宋遼之間的宋商模樣。
這樣的裝扮,若在汴京,不免會引人側目,但在大名府卻是再平常不過,這裡乃是宋朝商人與北邊貿易之重鎮往契丹貿易的宋商會在此最一次旅途的休整,而遼國過來的商人,也往往到大名府為止因為在這裡他們基本就能買齊他們所需的全部貨物,只有極少數的遼商,才會更進一步的南下。因為遼人不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奚人,都受不了宋朝南方的濕熱,甚至連汴京的氣候,他們都不是十分習慣。而從貿易的角度來說,到邊境購買貨物,雖然品種的確遠遠較大名府豐富,但對大部分的貨物來說,不僅路途更遠,也比大名府的更貴。有了如此特殊的地位,在大名府充斥著宋商、遼商,也是理所當然。這些商人上則結交達官貴人,下則出入市井閭巷之間,要想行動方便而不引人注目,無疑做這種所謂的「北商」打扮,是最自然的。
實際上,文煥的公開身份,便是一家專事皮毛、藥材生意的小店掌櫃宋朝有不少這樣的商人,為了收到珍稀的皮毛、藥材,甚至會深入到遼國的上京去,這些商人經常不顧禁令,私自運送弓箭、佩刀、斧頭、農具等等鐵器出境,因為越是深入遼國境內,這些東西就越是受歡迎尤其是女直、阻卜等部族,一張在宋朝極為普通的弓,在女直部那裡,便可以換來兩張甚至三張上好的虎皮!當然,這樣的生意自然不會太安全,一旦被查獲,無論是被宋朝還是遼朝查獲,都不會有好下場。遼國頒布法令嚴禁外國商人與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任何部族交易,一旦查明,不僅貨物要被沒收,交易的雙方還會被砍斷雙手、割掉鼻子,以示懲戒。一般被抓獲的宋商,都會被押到遼國南京析津府後,再當中砍手割鼻。不過,至少到熙寧十八年為止,嚴刑峻法並未能令這種貿易銷聲匿跡,做這種貿易的宋人,大多是河北路的無賴潑皮,或迫於生計,受雇於人,或欠了一屁股的債,只得鋌而走險,他們很難拒絕其中的暴利只不過大部分的宋商都學會了交幾個當地的契丹朋友、懂得如何有效的賄賂契丹官員。
同樣的,賄賂宋朝官員,亦是他們必做的功課。
因此,在河北路的許多衙門中,都可以經常看見文煥這樣的商人。
在大名府,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唐別駕【1】每三日都會召見一些北商,向他們詢問契丹的風俗民情。但沒人能想到,這些北商中,居然還藏著一個職方館河北房知事。要知道,很少有職方館官員能與地方官員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而按相關法令,文煥在河北路只受轉運使劉癢管轄,他若向文化透露任何情報,都是違制的。
但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遵章守紀的典範。
「半刺上回問我的事,在下已經差人查過了。」文煥一面喝著茶,一面慢悠悠的說道。
「如何?」
「范仲麟使遼,除了擔任告哀使外,還將一個叫柴遠的人,引薦給了樸彥成。」
「柴遠?」唐康努力的思索著這個人名,他感覺似曾在哪裡聽過,但卻一無所獲。
文煥臉上露出一種淡淡的笑容,「碰巧我弄到一份情報,半刺一定有興趣知道這個柴遠的背景。」
這份情報並沒有他口裡說的那麼簡單自從接任河北房知事後,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清查內,並想方設法派人接近遼國通事局,但是,因為懷疑河北房有細,初來乍到,他幾乎不敢信任他的任何下屬。甚至於連他的名字,他都不敢向下屬透露,但是文化不能不感歎自己運氣不錯也許是他的壞運氣在西夏已經用光了,他上任未久,司馬夢求與前任河北房知事費盡心機的努力,終於見效,他們成功策反了一位通事局的筆硯郎君。雖然此君官職不高,無法知道極機密的事,但總算聊勝於無。此君無法主動替職方館探查什麼,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弄出幾件他認為有價格的情報,賣給職方館。
雖然文煥與他的頂頭上司職方館知事種建中都懷疑這根本是蕭佑央的反間計,但不管怎麼說,瞭解一下蕭佑丹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麼,也是一種樂趣。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種建中與文煥太過敏感了,因為二人原本也有類似的計劃,知事苦於對通事局瞭解太少,暫時無法實際實施而已。
不管怎樣,有關柴遠的情報,的確是他們從通事局內部得到的第二份情報。
不過,這些當然沒有必要讓唐康知道。
「這個柴遠,似乎與石相有關。」文煥一面說,一面觀察著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卻並無驚訝之色,「此君是後周柴家的後代,不過既非世宗後裔,亦非國賓崇義公一系,二氏世宗胞弟柴華一脈。」
不想此事唐康卻面露訝色:「國賓崇義公竟不死世宗之後?」
文煥不想唐康竟問起這無關的事,只得搖了搖頭,苦笑解釋道:「當今崇義公實是世宗胞兄之後,倒是高唐柴氏才是世宗一系。」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忽然有點不舒服,與出身官宦世家的文煥相比,在其他種種方面,他都不會有任何遜色。但惟有在這些譜系典故方面,商人之家出身的唐康,卻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凡是涉及到這種大族的譜系、聯姻,休說什麼周世宗,便是大名府的那些豪族,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但那些望族家中隨便一個紈褲子弟,卻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文煥自是難以明白唐康的這些心理。
大宋朝不是一個由世家豪族掌握的國家,即使也存在所謂的名門望族,大多數也是依靠族中子弟能代上進士才能維繫,只要子孫不爭氣,家族便可能迅速衰落下來,因為中進士或者不中進士,這種事情似乎是能傳染的族裡有一個人考上,往往就好幾個兄弟都會考上;而只要有一代沒人能考上,便可能幾代都考不上。因此,即便出身於官宦之家,文煥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自覺。更何況以他的經歷而言,任何嬌氣,都早已在西夏做「叛逆」之時,磨得乾乾淨淨。如今的文煥,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虛榮的想法,對他來說,能夠回到國內,讓家族恢復名譽,已經心滿意足。
「此君似乎並不愛出風頭,他的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卻沒幾個商賈知道他……」文煥又將話題帶回正軌,「至少我認得汴京、大名、杭州的幾個大商賈,便無一人聽說過的他的大名。」
不露富的商賈所在多有,這並不算奇怪。
「但可以肯定,石相認得柴遠。他是青白鹽的一個大鹽商,雖然很少露面,但青白鹽當年便是石相主持,而據說他這兩年曾多次出入相符。」
唐康忽然瞥了文煥一眼。
文煥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話裡有毛病,他連忙又解釋道:「這是別處的情報。」
職方館可沒有膽子隨便監視國內官員,更何況那時堂堂右相府。但通事局並無此顧慮,實際上職方館在遼國也這麼幹,在衛王府四周佈置一兩個探子,記下出入衛王府的各色人物……不過這並非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職方館的探子便不敢每日都去,但他們亦不可能為此花費太多的人手職方館並不充裕。因此,文煥不知道是應該感歎通事局幹得不錯,還是應當罵職方司太飯桶……如果哭窮的話,怎麼樣也應當是通事局先哭才對。
不過唐康並沒有糾纏此事。
「你的意思是柴油實際是家兄差去的?」唐康皺眉道:「而此時連職方館亦不知情?」
這可不是我的判斷。文煥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或許是在下階級不夠高。」這不算假話,至少樸彥成就不歸他管,如今駐遼使館那邊,幾乎要另立一套人馬,與河北房分庭抗禮了。
「只怕不是因文郎階級不夠高。」唐康搖著頭,「他姓柴應當只是湊巧,但派他去遼國卻又是何目的呢?」
「文郎可知柴遠到遼國後,除了樸彥成,又見了何人?」
「那可真不少。」文煥笑了起來,「無干緊要的不說,亦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四蕭王他便見了三個。」
唐康吃了一驚,「看來此君亦非泛泛之輩。」
:.:.,!「在下不知道他給三蕭王灌了什麼迷湯,能查到的是他給四蕭王各送了一份厚禮,但那份禮物,似乎尚不足以令蕭禧四日之內,三次接見他;更不足以讓蕭佑丹與他談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的話。」文煥笑道。從這個角度說來,范翔的樂觀,也許是有道理的。
「如此說來,若這柴遠果真是家兄所遣,那他竟是個說客?」唐康訝然道,「叫一個商人做說客?」
他再次重重的搖了搖頭,「那章敦呢?」
「章敦的使命倒是極清楚。」文煥回道:「他出來告知遼人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垂簾以外,便是負責與遼人談判密約。」
「密約?」
「章敦將責問遼主為何大舉聚兵,要求遼主表明態度,立刻撤兵。若遼主肯維持兩朝和好,朝廷願意給契丹一些好處,包括每年格外以十貫一頭的價格向契丹買牛五萬頭,以一貫三百文每口的價格買羊二十萬口;以絹每匹八百五十文、紬每匹七百文的價格,每年各額外賣給契丹十萬匹;此外賣給契丹的還包括茶、香、礬、砂糖若干……大概來說,買契丹牛羊,皆用汴京之市價,而賣給契丹之絹、紬、茶、香、礬、砂糖等物,則皆是朝廷和買價格,平均較之市價要低五成不止。且雙方約定可在雄州交割,若算是運費只怕當年給契丹的歲賜,亦不過如此,只不過較之歲幣掩人耳目。惟一可安慰者,朝廷諭令章敦,此約只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後,兩朝需另行續約……」文煥語氣中的不滿,溢於言表。
這的確是一個無法令人滿意的條約僅以絹、紬而言,就相當於宋朝每年白送契丹近二十萬貫。當然,這比慶歷增幣以後,宋朝每年要白送契丹絹二十萬匹、銀三十萬兩要好當時宋朝同樣也是要送到雄州交割的。慶歷以後的「歲幣」,折價約合緡錢高達七十萬足貫,而這次朝廷的付出,大約也不至於那麼多。而最重要的,自然是文煥所說的「掩人耳目」如此密約,只要不洩露出去,幾乎便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即便洩露,衝擊性也比「歲幣」之類,要小得多。
在先皇帝勵精圖治,終於取消屈辱性的歲幣之後,以如今宋朝之國力,哪怕內部危機不斷,只怕也沒有任何大臣能承受得起再次向遼國繳納歲幣的責任。
其實能花幾十萬貫消災約禍,買下五年的清淨,亦是值得的。雖然沒有準確的賬目可看,但唐康到大名府後的觀察,以如今的貿易規模,他估計宋朝官私商販,每年至少能自宋遼貿易中淨賺遼人七八十萬貫倘若果真打起仗來,這筆收入便沒有了。
宋遼之間為了每年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而打仗,的確很荒謬這筆錢對契丹雖然重要,但對如今每年中央賦稅收入便高達七八千萬貫的宋朝來說,真的只是九牛一毛。
戰爭的結果誰都知道,兩敗俱傷。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情讓人一想起來,心裡卻是總是不舒服。
唐康並不希望看到遼人南侵的局面,他倒並不反對宋遼開戰,只不過他希望宋朝是主動的一方,由宋朝來選擇時間,大舉北伐。而且,他既清楚國內目前的局勢,亦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微妙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此時發生戰爭。
但是,只要一想到所謂的「兩朝通好」,是用這樣的條約換來的,而且還是宋朝主動去求遼人,他心裡便怎麼想怎麼彆扭。
既然是兩敗俱傷,為什麼妥協的要是我們?我們妥協的總是我們?!
如何去算這筆賬是一回事,但是,唐康總覺得,為國家天下考慮,全然不算賬,自然不成;但擁有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只怕亦非謀國之道。
有些時候,是需要什麼賬都不必去算,只管拔出刀來砍便是的。
在這件事上,韓維才是對的。
他心理面腹誹著,但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定是司馬光的主張,大哥之事迫於無奈才妥協,所以打個才會加上那五年的約期……
【1】別駕,通判的別稱。
安漢當處一觸龍6
內東門小殿。
「周以封建立國論!」韓忠彥驚訝的望著手中省試策論的題目,這才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用抬頭去看珠簾後,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臉色不會好看。
但高太后卻看不見韓忠彥臉上的驚訝之色,她幾乎是尖著嗓子質問道:「韓卿,此當時兩府之意……」
韓忠彥乍聽此言,幾乎是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何處此言?臣實不曾聞兩府有此等事……」
「韓卿休欺吾老婦,吾【1】已遣中使往貢院問過,此題實是安燾所訂,錢偲、胡宗愈不過附議而已。」她心裡極是懊惱百密一疏,她只想著提拔錢偲,卻忘記錢偲原是贊成封建之議的,以錢偲的性格,要他主動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於胡宗愈,他對封建的態度,以前高太后並不清楚但如今卻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卻全部發到了安燾身上。
畢竟,此事完全是安燾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頗為疑心,安燾夜心不過是承兩府宰執的密諭當初可是政事堂力薦安燾為知貢舉事的!
「太皇太后!」她這話說得嚴重了,韓忠彥連忙跪了下來,頓首道:「臣之事君,猶如子之事父,亦當死諫,取捨定否,一決於上,又豈敢對君父弄,挾清議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鑒!」
「卿縱然不至於此,他人又豈能盡信?」高太后依然沒好氣。
但韓忠彥的聲音卻高了起來,「若太皇太后以為兩府有此弄權之臣,則請太皇太后明示,將之逐出朝廷,竄之四荒,以正朝綱。」
高太后猛的漲紅了老臉。
卻聽韓忠彥又說道:「太皇太后出此語,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於太皇太后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撥離間於君臣之間。孟子嘗言,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母。君臣之間,猶如手足父子,當赤誠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術,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錯愛,忝列兩府,日夜思肝腦塗地,無以報太皇太后、皇上者。今兩府諸公,雖性情各異,才具有高下,見識有高低,然所忠於太皇太后、皇上者,則臣以為與臣無。」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後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為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著為庸主,臣為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斗膽,有肺腑之言,敢呈於太皇太后面前。」
宋代垂簾之制,宰執在內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只留下一心腹內侍。因為高太后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後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后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后。」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抬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麼?臣以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為所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子孫後代寶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后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後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裡,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後高太后承認道:「固是為二王計,亦是為朝廷安靜。」
「若是為二王計,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癘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只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子貶瘴癘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為,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癘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藥!」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麼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為忠心,但亦是因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剷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為,並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裡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裡,亦的確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后與小皇帝兩方面的關係的。若全出於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為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后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中,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著身子等了很久,簾後的高太后卻並沒有發怒,高太后的聲音中,反而帶著徵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借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只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後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態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后之事,太皇太后豈可忘了?」
高太后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后,乃是大宋朝位垂簾聽政的皇后,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后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劉太后親生。但是劉太后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伸直攻擊劉太后的人,內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后用再向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只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后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為生母,母子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著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
「官家聰穎,實由天授。太皇太后保護官家既盡力,小人便難以構隙其中。縱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愛,亦當如此處分。所為日久現人心,太皇太后與官家相處,年歲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賢而知禮,又豈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到高太后說道:「卿且退去罷。」
韓忠彥連忙叩頭謝恩,退出殿中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內衣,已經全部濕透。
回到府邸,韓忠彥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擾,便將自己關進書閣。他親了一爐香,然後盤腿坐到書案前,緩緩的磨起墨來。
他很想學學古代名臣的風範,平靜從容的寫好遺書,等待詔令的到來。
但是,他的心情卻也很難平靜下來。他的腦海中,一會兒是貢生罵他不忠的場面,一會有事高太后嚴厲的眼神,一會又是他死去的父親為曹太后撤簾……
我是遺命輔政大臣!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一生都會記得聽到高宗皇帝遺詔時的心情儘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從未想到過,原來在皇帝的心裡,他是與王安石、司馬光、石越一樣重要的、值得信賴的大臣!
若說先皇帝駕崩之夜,他的所作所為之事出於家教,那麼此後,韓忠彥的所作所為,卻有更多的原因對先父韓琦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平叛後的讚譽與榮耀,受命為輔政大臣後的感激……
一夜之間,韓忠彥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張,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對高太后說出「鶴頂紅」、「牽機藥」,韓忠彥就覺得自己瘋了。他甚至想找面銅鏡來看看,看看鏡中之人,還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來高太后並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他終是覺得寫遺書很可笑。
但韓忠彥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在任何場合再主動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當今日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1】宋制,太皇太后垂簾,自稱「吾」。這是比較正式的自稱,猶如皇帝自稱「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