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鬆動。但這一切卻只能秘密進行,儘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者,在心裡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麼做,朝野中原本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只會迎合上意、反覆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於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詔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敘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儘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儘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麼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諸於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只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麼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歷、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係,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裡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后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后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儘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麼「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裡收復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折中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眾的洞察力,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中分出糧食,賑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的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為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眾,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中,卻使得圍城中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中…整理發佈於…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讚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跡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麼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像范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像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裡。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著,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別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辭,卻沒什麼改變,「要麼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中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將西南夷視為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為靜。只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復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內群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朝廷也丟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別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幣亦較為接受只須依樣畫葫蘆,乾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只許在益州境內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裡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確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確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慾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為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確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這對益州還真不是個壞辦法,用慣鐵幣的人們,對交鈔還是持歡迎態度的。因為宋朝此前的鐵幣,除了這種貨幣是用鐵鑄的外,也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金屬貨幣不僅鐵錢的面額經常高於它的實際價值,盜鑄鐵錢也氾濫成災,更糟糕的是,盜鑄鐵錢的技術難度,甚至遠遠比盜印交鈔要容易交子最先誕生於蜀地,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為蜀商們擔心,對於如何應付一個國家內的兩種幣制,他們的經驗可遠比石越豐富。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標,是將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的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獨立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於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來做為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麼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佔領區麼?連紙幣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要麼,一個新黨去益州,便當再送給王安石一個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呂惠卿的黨羽,但新黨不論是誰,都是大行皇帝開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棄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後,多半也要唱反調。不過,新黨的人將如何恢復益州的元氣,那便沒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為司馬君實會答應讓個新黨去益州麼?」石越沒好氣的說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議和,後天便頒令撤兵。那地方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國寺燒香,盼著王厚與慕容謙趕緊打個大勝仗這亦算一法。」潘照臨面無表情的說道。
「要燒香有用,我每日燒一車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氣悶,「王厚與慕容謙在汴京的時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這麼久時間,只打過一次勝仗何畏之率五十人偷襲一個叛部,斬首十二級,此外便是高遵裕收復了一座瀘州空城我要拿這個『戰績』去和西南夷談判麼?!」
「那也比吃敗仗強。王厚與慕容謙至今沒吃過一次敗仗。西南夷到底是在本鄉本土打仗,從二人的奏報上看,慕容謙幾次率兵進剿,都是無功而返西南夷中,亦有善戰之人。他們多半聽說過王、慕的威名,只要他們率大軍進剿,哪怕丟了老巢,也不肯與他們交鋒。但只要官兵一退,他們立時便又呼嘯而返。二人一面穩打穩扎,一面借助何畏之的關係,暗中與叛亂的夷種聯絡,以圖分化打擊,這確屬上策。只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