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十一日,宣佈「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御史中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同日,正式尊高太后為太皇太后,向皇后為皇太后,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逝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后聽政。同日,太皇太后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十三日,大斂、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彷彿已經從石得一之亂中迅速的恢復、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麼傷害。
但保茲宮的高太后,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纍纍的外殼之下,同樣的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
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子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麼樣的局面如今的國庫,連她兒子的喪葬費用,都已經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皇帝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折合成緡錢,不下六十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高太后將司馬光的奏折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能夠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后,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中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便高太后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制的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面臨著什麼樣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面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茲宮,這是個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麼……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中,雖然對帝王之術也瞭然於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麼意思……
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腐敗,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麼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高太后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儘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材,……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後……
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
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子的基業。
想到兒子,高太后心裡又是一陣疼痛。
一個兒子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附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
另一個兒子,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後,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裡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郡也心懷猜忌;而趙郡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后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像六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子,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悲傷?
對於「權同處軍國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來說,實乃是人世間最奢侈之物。她想告訴已經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給他丈夫風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稱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勢禁,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子,已經不可能有一個配得上他歷史地位的葬禮……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對向皇后說這些事情,「你已經是皇太后,不合再住在坤寧殿,待到外朝襢祭除服(注一)後,你便先搬到柔儀殿罷……」
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后。大宋皇帝的喪制,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裡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注二)。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后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子麼?至少,向後都有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注三)之時,在坤寧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的又低下頭去,委婉的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后所居,臣妾還是……」
高太后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后,便是高太后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麼說,表面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六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裡,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高太后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只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得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后生厭。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到:「娘娘,王賢妃求見……」
「王氏?」高太后訝異的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的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你叫她進來罷。」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中發出簌簌的聲音。高太后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子,只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的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的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臣妾……」
她只說了四個字,便即……頓住,只淚光盈盈的望著高太后,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后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彷彿覺察出意外的望著她。
「起來說話吧!」高太后聲音溫和的說,但王賢妃卻固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中不無哀怨的望著高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囁躡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高太后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的看了看兩人;高太后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彷彿正耐心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同向皇后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哭泣過,大喪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哪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羨慕過她的像皇后心裡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的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后,彷彿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的望著她,她從來不敢想像,在後宮當中,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果然,高太后的臉沉了下來。
「傳言?」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子,高太后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後,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麼?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這樣挑戰自己的權威!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贊拜不名……」
向皇后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的望著高太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后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只冷然的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的回答。
王賢妃猛的發出一聲嗚咽,彷彿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的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了然王賢妃方纔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后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只能呆呆的站著,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太后,希望能聽到高太后能說些什麼,哪怕是委婉的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作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奔瀉而出。
「官……家,官家」王賢妃渾身都在顫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著。她心裡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后面前,又實在無足輕重。後宮之中,沒有人不害怕淒苦的冷宮,更何況她還有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她為她的丈夫不平,這種感情,令她來到保慈宮,來到高太后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終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喚著已經死去的趙頊……
終於,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來,「來人,扶賢妃去休息,她悲痛的失儀了。」她的聲音很和緩,卻明顯有提醒的意思,但這一次,一貫溫順的向後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默默的站著流淚。
陳衍用目光招來兩個內侍,攙扶著王賢妃退出了保慈宮。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後,倦聲說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著默然退出保慈宮的向後,高太后忽然感覺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面會如何說?」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陳衍幾乎是細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史官又會如何說?」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語,「連你也在腹誹吧?」
「老奴不敢。」陳衍連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誹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儘是苦澀,「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虎毒尚不食子,難道非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麼?!」
除非明正典刑,否則,趙顥始終是大宋朝最親貴的親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這中間,又豈能有第三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