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鑼響。
夜幕籠罩的靈州城頭,從宋軍難以觀察到的幾個死角處,悄悄地放下了數以百計的黑影。黑影們弓著腰,利用夜色與地形的掩護,躲過遠處宋軍巡邏士兵的觀察,悄悄地向著目標中的幾座宋軍軍營靠近。
很快,耶亥與他的敢死隊們幾乎都已經可以看得清宋軍營寨中夜間巡邏守望的臉孔了。但那些在夜間警戒的宋軍對眼前的危機,卻依然毫無覺察。耶亥望了一眼宋軍的旗幟,在心裡哼一聲:「驍騎軍!」他心裡更加放心,宋朝的西軍並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但是象驍騎軍這種從繁華錦繡之地出來的宋軍,他從心眼裡感到輕蔑。耶亥與宋軍作戰經驗豐富,他知道宋軍守營的經驗非同一般,比如西軍的傳統,就是非常重視狗。每支軍隊都會餵養大量的戰犬,這些戰犬被用來協助宋軍守營、包圍、追擊,在不得已時還可以充當軍糧。在戰犬的幫助下,夜間用少數精銳部隊偷襲宋軍本應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耶亥面前的這支驍騎軍,顯然並沒有這個傳統,營中幾乎不聞犬吠之聲。也許這個什麼驍騎軍的都指揮使,在心裡將狗與鷹僅僅只是當成一種宋朝貴人打獵遊玩之時的寵物了,而徹底忘記了那些貴人嬉戲的時尚,有許多原本就是從戰營裡學去的。
既然如此,就要讓他為這種遺忘付出代價。
如果能設法在他們的馬廄點上一把火……
耶亥一面領著部下潛行,一面在心裡暗暗計算著。
這是孤注一擲。
成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的經驗與判斷力。
忽然,耶亥感覺自己的手碰到一塊冰涼的東西。他俯頭看過去,原來有幾塊大石頭,稀稀落落地擺在前面。耶亥心裡莫名的閃過一絲不安,他舉手示意部下們停下來。
他小心一面掩藏著自己,一面打量著這幾塊平淡無奇的石頭,怎麼看也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來。但不知道為什麼,耶亥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彷彿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對他喊著:「繞開它,繞開它……」
「難道是什麼奇門遁甲之術?」耶亥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一面繼續謹慎地觀察。
這裡距驍騎軍的大營已經不到一箭之地,儘管宋軍的柵欄看起來還算是中規中矩,但外面卻沒什麼陷阱的痕跡——這些宋軍氣勢洶洶而來,根本也沒有想過要守營吧……
更何況,驍騎軍還是一隻騎軍部隊。
已經沒有時間過多思考了,總不能被幾塊石頭嚇倒,耶亥克制住自己內心的不安,決定繼續前進。但他多留了一個心眼,先命令一個侍禁領著幾十個人先行。
等得不耐煩的部下快速地穿過了那幾塊石頭。
「轟!」
「轟!」
在一瞬間,耶亥只覺得眼前巨大的火光一閃,氣浪捲起沙石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上。
炸炮!
那些石頭一定是提醒自己人注意的標記。
耶亥終於想起了這個東西。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宋軍的號角聲、喊叫聲彷彿突然之間冒了出來,在寂靜的夜晚中是那麼的刺耳難聞。弓箭手們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炸炮被引發的區域射出密如蝗雨的箭矢。
耶亥甚至連頭都無法抬起來。
但他分明能感覺到,火光越來越明亮,而從大地的震動中,他也能知道,宋軍的騎軍出營了!
「完了!完了!」兩聲巨響後,靈州城頭,一直注視著宋軍軍營動靜的葉悖麻立即墮入絕望的深淵當中。
站在他身後的耶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停地搖頭,「變了,變了……」
一切都變了,戰爭的模式已經開始改變。
也許改變還不夠大,但是已經足夠讓一支曾經強盛一時的軍隊,為此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西夏軍隊的失敗,西夏國的覆亡,都不過是一次改變的註腳。
「你們想做什麼?」葉悖麻的怒吼,把耶寅從痛苦中震醒過來。
便見幾名武官領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向著他們湧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幾名親兵剛想要拔刀,嗖地幾聲,便已被射死。
「景思明,你想造反麼?」葉悖麻瞪著領頭的武官,厲聲吼道。
叫景思明的武官冷笑道:「造什麼反?!宋朝是來幫皇上復辟的!你才是造反!」
「小人!」葉悖麻怒吼著拔刀,兩支長槍已刺到他胸前,景思明望著葉悖麻,笑道:「葉悖麻,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西平府本就已經守不住,現在耶亥死了,城中精銳盡出,再這麼負隅頑抗,一城軍民,都會被你害死。況且替梁乙埋守城,又能有什麼好結果?」
「我是替大夏國守城!」葉悖麻雙眼似欲噴出火來。
「是麼?但是大夏國的國王,卻被權臣所控制。葉將軍你若果真是忠臣,為何不舉兵救駕?說得比唱得好聽,我看你才小人。」景思明旁邊,一個年輕的武官對著葉悖麻冷嘲熱諷。
耶寅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他一面冷靜地觀察著事態,叛亂的夏軍數量非常多,他們顯然已經控制了城門,有人已經舉著白旗騎馬出城,很快,一支至少數千人的宋軍騎軍,隨著叛亂者向靈州湧來。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景思明旁邊這個武官說完話,耶寅忽然感覺到此人極為面熟。他轉過頭去,凝視此人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你是文侯的舊部?你怎的到了靈州?」
那人回視耶寅,笑道:「二公子好記性,在下謝夷,與二公子曾有一面之緣。梁逆作亂後,在下辛苦投奔景將軍麾下棲身,身為重犯,自不敢登門拜見,多有得罪。」
「果然主僕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葉悖麻衝著謝夷啐了一口。「事已至此,要殺便殺,你們這些小人,降了宋朝,也不會有好結果。」
「那葉將軍就說錯了。連慕澤那等人都有好結果,我等自然不必擔心前程。」謝夷好整以暇地笑著,他猶想勸降葉悖麻,「事已至此,葉將軍何不趁早棄暗投明。」
「我葉悖麻豈會背主求榮!」葉悖麻恨聲罵道,一口痰吐到謝夷臉上,一把抓住一桿槍頭,狠狠地扎進胸窩當中。
「不識時務。」景思明對著葉悖麻的屍體罵了一句,轉過身去,盯著耶寅,森然道:「謝郎,斬草須除根。」
「這等百無一用之人,談儒論道,怕他何來?大人不如留個活口,交給種將軍去發落,也好顯得大人誠心。」
「也好,將他綁起來。」景思明也是素來看不起耶寅的,再不多看耶寅一眼,上前將葉悖麻的首級割了,交給部將,安排道:「封好印信,連同此頭一道送至種帥帳前,從此我們都是宋人了!」
景思明身後,耶寅怨毒的眼神,讓謝夷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呂渡。曉風捲開天邊的黑幕,露出深窈微白的天空。河岸的野草在風中微微顫動著,黃河兩岸,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三十里外的靈州城發生的一切,這裡還無人知曉。把守渡口的夏軍依然舉著火把來回巡視,監視著河面與南岸的一舉一動。
大概是不會有什麼事的。把守呂渡的王頌師,從未想過堅固的西平府,會在短短幾天內就失陷。而鹽州方面的宋軍,聽一些牧人的消息,早兩天前在沙漠邊上遠遠見到大隊宋軍經過,也許是去進攻省嵬口了……那是興慶府的貴人們所要操心的事情。省嵬口如果失陷,河套從此斷絕音訊,從定州到興慶府,一百四十里幾乎沒有任何關險可言……不過,在如今這個時候,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王頌師甚至都懶得將這個消息匯報上去。他是藏才三十八族的後代,西夏的存亡,與他的關係,並沒有多大,他只要盡忠於自己的職守便是了。
王頌師剛剛想要回營烤烤火,喝一口熱湯暖暖身子,便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從西南方向傳來。
王頌師立即大聲吼了起來:「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士兵們一陣忙亂,迅速地關起營門,張開了弓弩。還有人舉著火把跑到了渡口,向渡船上堆放乾草等易燃物品,只要有個萬一,就一把火渡船燒個乾淨。
沒多久,薄明中已可隱約見著有數百人馬向著呂渡跑來。王頌師眼見著這些人步騎混雜、隊不成列、旗幟散亂,一副丟盔棄甲、惶恐不安的模樣,心下立時吃了一驚。
那些敗軍退到呂渡營寨之前,見營寨緊閉,過不得河,立時紛紛叫嚷起來:「快開門!快開門!」
「爾等是何人?」王頌師在營內隔著寨門大聲問道。
「快開門,再不跑,宋人追過來了……」
「快開門啊……宋人厲害……」
那些敗兵根本沒有人理會王頌師,只是自顧自地叫嚷著,有些人還一面不時地張望著身後,彷彿宋軍馬上就會出現在後面一般。
這些敗兵這麼一叫喚,呂渡的士兵也立即驚惶不安起來。人人都望著王頌師,不知所措。王頌師腦海中一陣嗡嗡亂響,只有一個念頭來迴旋繞著:「西平府完了……西平府完了……」
「快開門,快……」
寨外的喊叫聲越來越大,有人已向著寨門衝了過來,王頌師一個激靈,頓時從瞬時的惶惑中拉了回來。
「站住!」他大吼一聲,一箭射將出去,正好落在衝在最前面的那個夏兵的腳下,那夏兵愣了一下,被嚇了個半死,哭吼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營外的敗兵也安靜下來,一個個望著呂渡守軍的營寨,進也不敢,退也不敢。
「葉大人在哪裡?」王頌師大聲問道。
寨外的敗兵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葉悖麻如何了。
「你們是怎麼敗下來了?誰是領頭的?找一個人出來答話。」
敗兵推推攘攘一會,才有一個人出來,用帶著興慶府口音的西夏話回道:「我們是葉大人派去掘七級渠的,方掘到一半,就便宋軍打了個措手不及,聽說是景思明獻了西平府,葉大人不知生死……」
他這些話一出口,呂渡守軍頓時軍心大亂,守渡的夏軍紛紛疑懼相望。
「你敢亂我軍心?」王頌師聲色俱厲地吼道,內心卻也早已搖動起來。
那人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小的不敢打誑,宋軍勢大,我家將軍被宋人射死,小的們才只好跑回興慶府。求大人開恩,再不讓我們渡河,宋人就要追來了……」
「求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
頓時,寨外敗軍一片哭乞之聲。
王頌師仔細聽這些人說話,看其神態,不像是做偽。他心中暗暗叫苦,西平府既失,小小的呂渡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唯今之計,看來也只有帶著這些人早點渡河報信,再將帶不走的渡船一把火燒掉。
他正在心裡計議著,忽見到敗軍中有人跳起來,大聲喊道:「他們是宋……」
話未說完,便被身邊一人一刀砍翻在地。那些方纔還在伏地哭號的「敗兵」,忽然間跳起來,大聲吼著喊著,朝著寨門衝來。這些人離寨門本就極近,守寨夏兵正在惶惶不安之時,變成突然,未及射箭,這些人已經將寨門的兩根圓木砍倒。數百人齊發一聲喊,便殺進營中。這些偽裝成敗兵的宋兵,一面砍殺,一面喊著:「葉悖麻已死,速速投降!葉悖麻已死,速速投降!」
守渡的夏兵軍心渙散,根本無心抵抗,一窩蜂地向著渡口跑去。
「中計了。」王頌師此時也無可奈何,只能跟著部下們,拚命向渡口撤退。
未到渡口,王頌師舉目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原來把守渡船的夏兵卻是恪忠職守,眼見到前頭一亂,他們便開始放火鑿船,渡口之處,頃刻間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哎!」王頌師歎了口氣,將兵器往地下一拋,便已準備投降。他知道只要任何一處河渡點燃大火,黃河南岸的所有渡口的守軍都會燒掉渡口,撤往彼岸,他已經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呂渡西南三里,數千宋軍騎兵向著渡口滾滾急奔而來。望著河岸突然出現的沖天火光,親自領軍的種諤猛然勒住急馳中的戰馬,一把將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吐了口痰,罵道:「直娘賊的!」
大安六年九月中旬。
興慶府。深夜。朔風如刀。
秉常與明空對坐在斗室內,低聲念著佛經。秉常的眼角不時不安分地向室外瞄去,卻不敢多說什麼。屋外的侍衛,都是梁乙埋的親信——回到興慶府後,他被看守得更緊了。
興慶府上空可以說是烏雲密佈。靈州在極短的時間內失陷,給西夏君臣心理上以沉重的打擊——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派出援軍策應葉悖麻;禍不單行的是,數日之後,又有消息傳來,宋將吳安國以輕兵襲取省嵬城,勉強守住的黃河天險,眼見著也不那麼可靠了。
大難臨頭,國相梁乙埋卻驚惶失措,束手無策。西夏的文臣武將們也徹底分裂成數派。以嵬名榮為首的一派主張立即放棄興慶府,西出賀蘭山,避宋軍兵鋒,以圖再舉;但是正如一些有識之士事先所預料的,破釜沉舟的勇氣並非人人具備,許多習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貴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種艱苦的生活當中。他們各懷心機,一部分人打著臥薪嘗膽的旗號,主張不惜代價向宋朝乞和以苟延殘喘;另一部分人則利用一些血氣方剛的莽勇之輩,叫囂著要與宋軍決一死戰,與興慶府共存亡。三種意見相互爭執,公開吵鬧甚至是當眾打鬥,梁乙埋父子猶疑不定。而面對這巨大的分歧,竟連梁太后也無法獨斷專行。依然處於被幽禁狀態的秉常,更是不可能有任何辦法。
但是,宋軍卻沒有留給西夏人多少猶豫的時間。
九月八日,折克行放棄一切輜重,輕兵疾進,與吳安國合兵一處。三日之後,宋軍在省嵬城大設疑兵,迷惑對岸夏軍,主力悄悄向北繞過駱駝港,以簡陋的木筏浮橋,出其不意地渡過黃河,然後掉過頭來,直撲定州。定州守軍以為神兵天降,一觸即潰。折克行一路追殺至興慶府城下,梁乙逋領兵出戰不利,只得退回城中閉守。折克行也不攻城,只在城外打下上千根木樁,用繫著鈴鐺的繩索與戰犬將興慶府城圍了三匝,自己駐軍城外,監視夏軍。城中夏軍雖屢屢出城邀戰,卻討不到半點便宜,竟被幾根長繩困得動彈不得。
眼見著自己就要成為亡國之君,秉常真是有千分的不甘,但是他此時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念佛祈禱而已。
「兀卒還好麼?」室外傳來熟悉的老婦之聲,緊接著便是侍衛下跪的鏗鏘聲與一遍忙亂的參拜聲。然後,門簾被掀了開來,梁太后輕輕走進斗室當中,在正北方向坐了。秉常雖未睜眼,卻也聽出來梁太后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種腳步聲是如此的熟悉——「嵬名榮」,秉常在心裡暗叫著。對於這個人,他恨得咬牙切齒,若非是嵬名榮,他秉常早已奪回一切權力,他秉常也將是耶律浚一樣的英主,夏國更不會有今日之禍。
對坐的明空早已起身,向著梁太后合什參拜,但秉常依然閉著眼睛,自顧自地念著佛經。
梁太后望了供龕上的佛祖一眼,又看了秉常一眼,冷眼道:「佛祖是管身後之事的,身前之事,求佛祖何用?」
秉常停了念頌,緩緩睜開眼睛,也不看梁太后,只淡淡說道:「這興慶府中,難不成還有誰還有身前事麼?」
梁太后看了秉常一眼,怒道:「當年太祖神武皇帝是何等英雄?不想子孫不肖至此!」
秉常緩緩轉過頭,望著梁太后,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后也敢自比太祖皇帝麼?」他搖搖頭,「母后連區區一座興慶府都割捨不下!不,母后真正割捨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運吧。一旦西過賀蘭,真正掌握實力的,就會是各部族的首領,那些部族首領對國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對梁家的怨恨,只要出興慶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擋的。到了那個時候,能讓各部族繼續效忠的,也只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脈!除了兩百年樹立的威望與恩德,母后將再無任何東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后靜靜地注視著秉常,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長進了。」
「兀卒?我豈敢稱兀卒?!」秉常苦澀地笑道。「母后深夜來此,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梁太后含笑點頭,道:「看來你真是長進不少,讓你復位親政,我也放得下心。」
復位親政?秉常腦海中嗡地一聲響了起來,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后口中說出來,秉常只覺得喉嚨一陣乾澀,他不可思議地瞥了明空一眼,卻見後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語,彷彿一尊泥塑的菩薩。但秉常耳邊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勸誡——「陛下須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並沒有接話。這種俯仰於他人鼻息的「復位親政」,並不值得過份的高興。經過己丑政變之後,秉常對於權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擁有權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什麼樣的權力才是真正的權力!
秉常的反應讓梁太后再次感到意外,她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的這個兒子起來。她注意到了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由帶著一絲喜悅的驚訝,到冷靜、漠然,這中間只是短短的一瞬。還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絲警覺,如果是早些時候,她一定會因為這一點懷疑,就將明空調離秉常身邊。這個和尚在西夏國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過他與許許多多忠於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將聯絡起來。這種威脅實在太大了,儘管負責監視秉常的侍衛與宮人並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報告,但是歷經西夏王室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的梁太后,對於這種事情,卻更寧可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儘管如此,梁太后此時卻只能暫時忍耐,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休說她還想利用自己的兒子,即便只從一般的經驗來判斷,她也不應當激化興慶府內那幾乎是一觸即發的矛盾。
必須緩和矛盾,安撫各方。儘管宋軍的進逼,讓興慶府內部的矛盾暫時緩和下來,但是梁太后已經感覺到腳底下洶湧的岩漿。
無論是安內還是御外,秉常的「復位親政」,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復位親政」,必須是緩和矛盾,而非進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須與她的兒子達成一定的妥協。話無須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終都必須能控制在她的手中。
「大敵當前,國人若不能同仇敵愾,一心禦敵,社稷有傾覆之憂,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后炯炯望著秉常,「只要能渡過這個難關,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裡冷笑著。什麼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權,能決人生死,定人禍福者,方為真正的兀卒!兵強馬壯,能爭雄四方者,方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著嘴唇。
梁太后靜靜等著秉常的答覆。
屋外,忽然傳來沙沙的聲音,彷彿有人從天空中向地下傾倒著沙子。
梁太后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連嵬名榮的腳步,也多了幾分急促。秉常與明空對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驚,都閃過同一個念頭:「下雪了?!」
「哈哈……」屋外傳來梁太后暢快的笑聲,「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間,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來臨了。
銀妝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壯美,但這種美景,卻是所有宋軍將士所不願意消受的。
「轉運艱難,至少缺少兩萬套寒衣,雖有所準備,但是軍中取瞬的薪柴也不足敷用,軍中已出現凍傷……」折克行的行軍參謀一臉的愁苦。
「靈州不是已經到了一批棉衣麼?!種諤在幹什麼?!」折克行望著外面飄飄揚揚大雪,怒聲罵著。氣候漸漸轉冷,是每個人都感覺得到的,御寒的冬衣也在陸續運來,大雪並不會讓天氣變得更冷,也不會讓他的軍隊無法作戰,但對於他的補給線,卻是致命的打擊。
諸軍將領與行軍參謀們沒有人敢接話。
在不久前,他們還在嘲笑種諤的部隊慢得像烏龜,為他們能搶先到達興慶府而津津自得。但轉瞬間,他們又開始殷切地期望起靈州的友軍來。
然而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即使大雪與嚴寒令黃河結冰,靈州宋軍來了,又能如何?在大雪的天氣中運送數萬大軍的補給,始終是幾乎不能解決的難題。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來?奔襲千里,無尺寸之功,豈不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馬蹄能第一個踏進興慶府的城門,他要看著西夏的太后與國王身著白衣,手捧璽印節綬,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進城!
這將是名彪青史的戰功!
為了這個勝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讓夏人逃出賀蘭山。
「折帥,恐靈州亦無力供給吾軍之需。戰士既少寒衣、木炭,馬又無草,持久於我軍不利,莫若盡快撤軍為上……」慕容謙絲毫不體諒折克行的心情,「只須省嵬口在我軍掌握中,興慶府我們想來便來。」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軍,難免不為敵所乘。」楊知秋顯得進退維谷,「且若西賊乘機西竄,後患無窮。」
「然竟若不退兵,西賊不費吹灰之力,吾輩皆為所擒矣!」慕容謙態度堅決。「況且大雪封山,縱是西賊欲西竄,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著臉,一言不發。
「折帥。」一直緘口不言的吳安國突然開口,引得滿帳側目,連折克行都不禁向傾了傾身子:「鎮卿有何高見?」
「智者知所捨棄。」吳安國口中,只吐出短短數字。
「智者知所捨棄?智者知所捨棄……」折克行重複著吳安國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帳外飛舞跳躍的雪花,不自覺地抿緊了嘴唇。
三天後。
宋軍大營。折字帥旗在飛雪中獵獵飛揚,「哎!」一名西夏將領拔出刀來,狠狠地劈向旗桿,發洩著自己心中的怒氣。
大旗轟然倒下,打著柵欄上,激起白雪四濺。
遠處,秉常默默望著這一切,掉轉坐騎。
「陛下。」跟在秉常身後的嵬名榮欲言又止。
秉常側過臉望了他一眼,「現在我需要一名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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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按:先補完二十七節的,這一節相對來說稍長。這次拖得太久,很抱歉。我自己都很慚愧了。不過還是要感謝來自所有朋友的祝福。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