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被梁永能率兵圍困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符懷孝與他的拱聖軍們,終於徹底陷入了絕境。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卻看不到援軍在哪裡。憑藉著毅力做困獸的掙扎,卻面臨最無奈的境況,他們沒箭了!
符懷孝身上到處都是傷,但他頭腦卻異常的清醒。
他必須要做出抉擇。
「我們……」符懷孝吐出兩個字,卻遏然而止,他實在有太多的不甘心。環顧四周,倖存的拱聖軍將士身上處處都是血跡傷口,但許多人已在磨挲起自己的馬刀。符懷孝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他出身世家,也曾經以「儒將」自詡,頗讀詩書,對於掌故戰史知之甚詳。此時符懷孝終於理解了烏江前的項羽。對於跟隨自己的將士,符懷孝心中之愧疚,便覺縱鑄九州之鐵,亦不能為此錯。但事已至此,楚霸王縱使斬將奪旗將責任推給上天,但他也終不能逃過自己內心的悔恨。而符懷孝此時,便連斬將奪旗之力也沒有。他只能既不甘心又悔恨萬分地承認失敗。
「我們敗了!」符懷孝仰天長歎,兩行老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愧對皇上!愧對戰死的將士!」
「大人!勝負尚未可知!」
「是啊!正要與西賊決一死戰!」
「罷了!」符懷孝緩緩搖了搖頭,「爾等降了吧!皇上德澤仁厚,必不至加罪。」
「降?」
「降?!」
許多人激動的望著符懷孝,「我們拱聖軍決不投降西賊!」
「對!拱聖軍決不會投降!」
「你們誰無妻兒老小?!」符懷孝厲聲喝道,「皇上是仁君,必不加罪。若再打下去,不過是白白送死!於朝廷何益?於國於家何益?!」
「塞外之地,生不如死!給西賊作奴,豈不愧對祖宗?我等寧死不降!」
「對,我華夏貴胄,豈能給蠻夷作奴?!」
「仗一打完,爾等便一定能回汴京。」符懷孝聲色俱厲地說著自己也沒有把握的話,「爾等既無負國家,國家又豈會負爾等?朝廷贖回戰俘亦是常例了。況且,我們雖敗了,但西夏必亡!只要留下性命在,何憂不能回故里?」
符懷孝見眾人漸漸開始動搖,馬上又說道:「今日之事,所有罪責,吾一身承擔!」
小山之上,不知有誰哇地一聲,忽然先哭起來。馬上,哭聲響成一片。
符懷孝望著這些可以說是被自己連累的戰士,悄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究竟是活下來好還是死了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符懷孝敢肯定:無論如何,這些將士的家人,都會希望他們活下來。
梁永能騎在他心愛的戰馬「烏雲」上,望著小山上魚貫而下的拱聖軍將士,真是志得意滿,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統大人,宋將符懷孝帶到。」
「噢……」梁永能大聲笑道:「快請!」
滿身是血,神情萎靡的符懷孝被帶到梁永能跟前。西夏人雖然沒有將他五花大綁,卻有十來個刀斧手押解著,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梁永能見到符懷孝,笑著跳下馬來,笑道:「符公何來之遲也!」
符懷孝這才是第一次見著梁永能,他打量梁永能一眼,卻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符懷孝淡淡說道:「石帥亦候公久矣。」
梁永能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將軍之名,揚於敝國已久,我主求賢若渴,若將軍肯屈尊委質,何愁功名富貴?」拱聖軍給梁永能印象深刻,對於符懷孝,他的確是很想收為己用。
符懷孝淡淡一笑,道:「某敗軍辱國,此時不死,不過是因為一身繫著麾下千餘將士之名譽性命,豈敢圖功名富貴?!某有一言贈於明公,夏國將亡,雖婦孺皆知。將軍欲以螳臂當車,其志雖可嘉,然其事甚可笑。某今日雖敗,明日即至公耳。若為將軍謀,早降大宋,封侯非難事;若其不然,必有後至之誅!」
梁永能不料反被符懷孝勸降,他也不生氣,只是嘲笑道:「平夏豈是漢家河山?」說罷與眾將一起哈哈大笑。
忽然,梁永能的笑聲停了下來,臉上露出惋惜、震驚之色。眾夏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符懷孝胸胄內鼓起一塊,鮮血順著他的身體,流了一地。眾人此時已知符懷孝定是早已在胸胄內藏了匕首,隨時準備自殺。只是不知為何竟逃過了西夏士兵的檢查,將這匕首帶到了梁永身身邊。那些帶符懷孝來的刀斧手早已嚇得雙腿發顫了。
卻見符懷孝微笑著對梁永能說道:「吾在地府候……候公早……早至!」說罷,呯地倒在地上。
梁永能咀嚼著符懷孝臨死前說的話,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連忙躍身上馬,策馬奔向最近的一個小坡觀望。這一望之下,梁永能竟是倒吸一口涼氣——漫天的黃塵,正向著他滾滾而來!
「上馬!」
「上馬!」
梁永能氣急敗壞地大喊起來。
大安六年八月的興慶府,竟然下起小雨來。雨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的,卻讓人心煩意亂。國之將亡,必生妖孽。看著這少見的秋雨,許多人心頭都會平白無故地浮起這句古話來。其實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在七月份的時候,勝利的天平幾乎是在忽然間,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頃刻之間,亡國之禍,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將折克行率騎軍與梁永能大戰一晝夜,斬首千餘級。梁永能部被擊潰後,騎將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領親兵心腹千餘人向北部的風沙草原逃竄,宋軍以吳安國為將,率兩個營的騎軍窮追不捨。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將何畏之率環州義勇至鹽州。他至鹽州後大佈疑陣,梁永能的主力群龍無首,被嚇回鹽州城據城固守,結果次日起宋軍主力依次趕到,將鹽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興靈夏軍屢屢遣兵相救,卻都被折克行率軍擊退。只能眼睜睜望著平夏兵成為宋軍的甕中之鱉。
十天後,也就是大安六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職方館收買的鹽州將領景政叛變,半夜殺守門吏,打開城門迎宋軍入城。鹽州城破,守城夏軍全部投降。
禍不單行,八月十四日,宋將慕容謙至地斤澤,斬首一百五十級,招降部落三千餘帳。慕容謙將之盡數遷往延綏。在地斤澤置五百人屯田。
六天後,宋將吳安國斷送了興慶府的最後一絲僥倖。他率部圍梁永能於北部風沙草原某處。梁永能突圍失敗,拒絕吳安國招降,自刎。這一天,距離宋將符懷孝之死,不足一個月。
一個月內,梁永能兵敗身死,大夏國立國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區徹底丟失。西夏內部,人心惶惶,也是理所當然的。誰也不知道宋軍什麼時候正式進攻靈州,但是人人都知道,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時,西夏內部越發的亂起來。禹藏花麻上書,要求罷梁乙埋相位,國王秉常復辟。他在奏章中稱,宋朝伐夏的借口,便是因為權相作亂,國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會引兵入境。如果秉常復位,梁乙埋罷相,以仁多澣為國相,則可杜宋朝之口實,宋朝既便不能撤軍,也可以分化仁多澣與宋軍。禹藏花麻甚至認為,如果以仁多澣為相,割河南之地予宋朝,向宋朝稱臣,未必不能換來宋朝的撤軍。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氣得七竅生煙,被梁太后斥於胡言亂言,但是在興慶府乃至整個西夏內部,卻頗一些人跟著起哄。許多原本親近秉常的貴人,在這個時候,聲音也變得大起來。幾乎到處都有要梁乙埋罷相,秉常復辟的聲音。
一向自信、鎮定的梁太后,在滅國之禍迫在眉睫之時,終於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
「禹藏花麻不識大體,早晚必為國賊,須先誅之!」老婦人陰狠的語氣,讓西夏王宮內近臣們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太后聖明,正須先誅禹藏花麻,奪其兵權。否則變生肘腑,悔之無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齒。
嵬名榮在心裡苦笑,這個時候,也惟有他敢出來說話了。「太后,若如此,則吾輩將無葬身之所了!」
殺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眾,此時手中兵力雖少,但卻至關重要。若非他在西線恃險與李憲、王厚周旋,李憲、王厚早已打過青銅峽了。這個時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賀蘭山以東,將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嵬名榮雖然也聽說禹藏花麻與宋朝暗通款曲,但這個時候,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梁太后畢竟是個聰明人,雖是盛怒之下,但一經提醒,立時醒悟,改口道:「不過念他尚能與敵死戰,功大於過,姑赦之。」
說罷,不待梁乙埋說話,又向嵬名榮問道:「將軍,今日之事急矣,可有良策?」
嵬名榮苦笑搖頭,大勢所趨,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盡注目於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到責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終於緩緩說道:「今日之事,孫武吳起再生,亦無萬全之策。老臣冒死進三策,惟聽太后聖裁!」
「將軍快說。」
「上策,請皇上復辟,以聖意招諭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軍失了口實,縱有兼併之心,我國君臣齊心,以哀兵背水一戰,勝負亦未可知。只須僵持數月,再遣使厚賂遼主,促使大遼出兵,局勢便可改觀。況且若卑辭厚禮,暫割河南之地於宋,宋軍已失口實,又得實利,未必不退。我國效勾踐之事未晚。」
他說完,並不看梁乙埋臉色,繼續說道:「中策,興、靈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攜戰士、人民、牛羊、財貨、女子西遷,過賀蘭山,另建中興之基業!」
嵬名榮說出此策,殿中一干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下策,固守興、靈,與宋軍決一死戰。割平夏與遼,引虎驅狼。」
「荒唐!」嵬名榮話音剛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著嵬名榮,怒道:「要誘敵深入者是公,今出此亡國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榮默然無語。宋軍在靈州道上一直不肯進軍,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國內,的確也只有石越一個人,能夠有資格頂住樞府甚至皇帝的壓力,硬生生地忍到了東線戰局的明朗化。這一點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氣的。他的意見,本來是要梁永能保持存在。寧肯失了鹽州,寧肯青白鹽池被燒,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來。只梁永能部存在,東線就能給宋軍保持壓力。但是這樣的策略卻是無法執行的,梁太后的底線是鹽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軍在平夏如入無人之境,並出現宋軍由鹽州攻擊興靈的情況;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錯——他決定臨機應變,如果宋軍主力傾巢而出,他就放棄鹽州,不與宋軍爭鋒,轉而抄掠其後方;若宋軍輕兵冒進,他就在鹽州吃掉宋軍——但沒有想到,正是這種正確、折中的想法,讓梁永能著了宋軍的道。
「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嵬名榮在心裡默默念著荀悅的名言,不願意與梁乙埋做口舌之爭。
局勢壞了這個地步,再爭又有何用?!
宋軍當然不會肯輕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國的利益來考慮,那麼請夏主復辟,無疑是沒有辦法中的最好辦法。
如果不肯請夏主復辟,乾脆就什麼都不要,重新過遊牧生活,與宋軍磨到底好了。
這也不肯,那也不願,那不只能龜縮在靈興等死?
嵬名榮當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過遊牧生活,那還不如讓他死。但秉常復辟,他這個宋朝點名要除掉的權相,又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梁乙埋當然是不願意的。
但是,決策權是在梁太后手中。
嵬名榮寧願靜靜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擇。西夏宮廷鬥爭的殘酷,他嵬名榮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變中,他選擇了梁太后,以後他也沒得選擇。其實對於秉常復辟,嵬名榮也是抱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從內心深處來說,嵬名榮寧願梁太后取中策。
但是,現在的嵬名榮,已經心甘情願地將未來托付給了梁太后。在這種重要關頭,整個興慶府,也只有這個老婦人有這樣的權威。
「我要見見宋朝的那個櫟陽縣君。」半晌,從梁太后口中緩緩說出了這句話。
櫟陽縣君靜靜地站在一間大帳內,神態從容淡定,一面在心裡暗暗算計著。
政變之時,她保護著李清的家人在興應府附近藏匿起來,一面暗中聯絡殘存的宋朝間諜,準備迎接宋軍的大舉進攻。但戰爭開始後,宋朝的間諜們才發現形勢出乎設想地急驟地惡化起來。西夏政權到處搜檢戶口,強徵兵役勞役,連婦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間諜們除了少數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潛伏起來。而櫟陽縣君亦發現局勢已經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呆下去了,於是她被迫帶著李清的家人逃往韋州,結果卻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將葉悖麻部。此時她陷於敵手已有數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學士、陝西安撫使石越的親筆信,無不大驚失色——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實際是證明櫟陽縣君身份的介紹信,上面雖只有寥寥數語,但是「櫟陽縣君」、「許便宜行事」,還有陝西安撫使衙門鮮紅的帥印,無不顯示著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份與來歷非比尋常。統軍葉悖麻立即意識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個龐大的間諜網,便將櫟陽縣君與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興慶府。
梁太后見到櫟陽縣君後,如獲至寶。她本想通過此事,誣指李清為宋朝間諜,使己丑政變更具合法性。不料這個櫟陽縣君卻一口咬定,她是政變發生後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憐忠臣義士慘死,欲覓其子女歸宋,以表彰忠孝仁義之道。無論梁太后如何威脅利誘,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時局勢微妙,櫟陽縣君一介女子,梁太后殺之無益,便乾脆將她留了下來。連著李清一家,也暫時保住了性命。這自然不會是梁太后寬仁慈愛,只是在她看來,這些暫時沒有威脅的人,死了便死了,毫無價值。若是活著,卻未必沒有用得著的時候。她這樣的在西夏險惡的宮廷鬥爭中生存下來的勝利者,總是會習慣性地給自己多留一點籌碼。
梁太后的想法,櫟陽縣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看來,雖然現時是梁太后佔據著絕對的優勢,梁太后也隨時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卻看明白了一點:既然梁太后捨不得殺她,那麼她也是有可以與梁太后周旋的籌碼的。
帳外傳來胡笳之聲,還有隱隱約約的歌聲相伴,打斷了櫟陽縣君的思緒。她原本也是擅於音律的,此時乾脆凝下心神,側耳傾聽,卻是有人在用番語唱著歌,歌聲甚是豪邁。她細辨旋律與歌詞,聽出是一首頗為熟悉的西夏民謠。
「寧射蒼鷹不射兔,
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
與強相伴不會弱。
張弓無力莫放箭,
說話不巧莫張口。
人有智不迷俗處,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間,忽聽到帳外傳來宣贊之聲,「太后駕到……」
「太后駕到……」
伴隨著一連聲的宣禮之聲,大帳的門簾被掀開,梁太后在幾個女官的陪伴下,走進帳中,逕直往上首坐了。
櫟陽縣君只是朝梁太后斂衽一禮,道:「奴家參見太后。」她舉動雖然頗顯傲慢,但西夏名義上是宋朝的屬國,而她是宋朝誥命夫人,於禮儀上倒也並非完全說不過去。
梁太后彷彿對這些並不介意,只是抬望眼了櫟陽縣君一眼,道:「縣君原來也懂番語。」
「略通一二。」櫟陽縣君此時已知道她聽到那首歌並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櫟陽縣君一眼,悠悠道:「縣君可知後面幾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櫟陽縣君回答,梁太后已經用西夏語唱起來,「……心怯亦無懼,箭盡亦不降!腸穿裹腰際,腹破以草塞!」
櫟陽縣君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
「敝國民俗如此,強梗尚氣,讓縣君見笑了。」
「過剛易折,的確不是甚好事。」櫟陽縣君微笑著說出來的話幾乎將梁太后噎死,「箭盡不降,腸子穿了不治,依奴家看來,那不都是變著法子找死麼?」
若非事關重大,梁太后幾乎想將這個櫟陽縣君的舌頭拔出來看看,但一個女子的生死榮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國的存亡相提並論。她強忍住怒氣,笑道:「縣君好口舌,我幾乎要捨不得放縣君回去。」
但櫟陽縣君接來的反應,讓梁太后更加吃驚,「奴家不敢回大宋,寧願太后賜死。」
「無緣無故,怎的說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中詫異,臉上卻溫和地笑道:「縣君是朝廷誥命,我又豈敢擅殺。且塞外終是苦寒之所,縣君能歸中原,亦是喜事。」
「人誰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來此,是要護著李將軍妻兒歸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歸國,寧不愧對石帥?與其如此,莫不如死在興慶,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將臉掛了下去,冷冷地說道:「李清是敝國之臣,其犯上作亂,妻兒罪當連坐。我不也擅誅朝廷之命婦,朝廷亦不當干涉敝國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夏國既奉大宋正朔,忠臣義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視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縣君縱是蘇秦再世,我亦不能答應此事。」梁太后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個櫟陽縣君的聰慧、膽氣實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說,只從她的眸子中,便知道櫟陽縣君已經猜到她為什麼會放她歸宋,並且敢和她要價。這樣的人幸好是女流,幹不成什麼大事,若是男子,梁太后寧肯丟掉這顆籌碼,也非要將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應,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與朝廷議和,李將軍妻兒是石帥要保護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戰是和,半決於石帥。」櫟陽縣君悠悠說道,梁太后雖已看出她已知端詳,卻仍然忍不住問道:「是誰說我欲議和?」
櫟陽縣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議和,奴家豈得歸宋?」她有半截話卻也沒有說出來,但是既便不說,雙方心裡都明鏡似的。梁太后要議和,但是不能使者空手去見石越,但是禮物差了沒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時櫟陽縣君便是一個最好的禮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達善意的禮物。
梁太后端視櫟陽縣君半晌,歎道:「真天興大宋,何南朝人材之盛也?連一女子都得如此!還盼縣君見石學士時,轉致老婦人之意:若朝廷許和,敝國願將河南之地獻於朝廷,從此永為朝廷藩屬,絕不背叛。惟銀夏宥諸州,先人陵寢,多在彼處,盼朝廷能許敝國一歲四祭,感恩匪淺。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國雖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萬,只好決死一搏。雖箭盡不降,腸穿裹腰,與國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於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償所失。」
櫟陽縣君雖然已猜到宋軍必然是打了大勝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開出來的條件,言語中之悲壯決絕,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中的高興,淡淡說道:「奴家歸宋之日,定將太后之意,轉致石帥駕前。」
梁太后微微頷首,將臉轉向帳外。帳外再次傳來隱約的音樂之聲,但這次的聲音卻更加遙遠,也不再是胡笳,而變成了羌笛。帳中之人雖聽不到歌聲,但是這笛聲的旋律卻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讓梁太后與帳中的西夏女官們立馬就在腦海中浮現出那悲涼的歌詞: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塚白高河,
高彌藥國在彼方。
……
鹽州之戰的結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憾並不遜於西夏。
石越在軍中的威信空前高漲,折克行一夜之間名揚天下,宋軍的局勢好得讓最悲觀的人都不相信這場戰爭還可能失敗……但這並非全部。過份的樂觀容易帶來更苛刻的要求,人們習慣於記住好的東西而不去接受壞的一面,除了拱聖軍的親屬等少數人外,多數人直接忽略了這支全軍盡沒的精銳——除了在進行更苛刻的指責之時。
石越面臨著鋪天蓋地的壓力。
平夏抵定,現在整個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了石越親自坐鎮的中線。
大宋的國庫在鹽州之戰後彷彿變得更加脆弱了,彷彿朝野間人人都變成了司馬光,個個都在計算著大軍在外多呆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糧餉。
至於西夏與西夏的軍隊,此時暫時被忽略了。
從汴京至慶州,沿途驛站住滿了催促石越進兵的使者。
盼望著石越次日就拿下靈州,最好是興慶府的人,在皇宮、在樞密院、在尚書省、在西討行營都總管司……
到處都是。
「鹽州克捷,不過是使我軍之態勢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戰局,但是它不曾抵定靈武戰局!」章楶握拳用指節重重地敲打地圖,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吼道:「全局之關鍵是靈州!靈州未克,勝負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話似乎沒什麼效果。連劉舜卿都覺得他有點過慮了,靈州的確是關鍵,但是平夏抵定後,攻下靈州還會有多難麼?
章楶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們,轉身走出議事廳,到馬廄牽了馬,打馬直奔石越的帥府。驕兵必敗,這個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帥府後,卻被帥府的親兵攔了回來。無論他說有什麼樣的急事,帥府的親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門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帥府吃閉門羹。
章楶滿腹心事地離開帥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王師宜與章楶本是故識,見著章楶,早將親兵扔到一邊,不由分說拉著章楶進了一家店子,坐定後第一句話,便是:「質夫,你可聽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驚呼出聲。他知道王師宜這樣的人物,無論軍中朝中,消息之靈通絕不遜於職方館,他說出來的話,十之八九可信。但這件事,卻還是讓他不敢相信。
「絕不會錯。」王師宜壓低了聲音,卻掩飾不住興奮,眉飛色舞的說道:「這下不怕無仗可打了。」
帥府。
偌大的議事內,只有三個人。坐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隱君種古與樞府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過陰山,已經可以證實。」司馬夢求遞給石越與種古兩份文件,證明他的話是絕對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報,皆言契丹軍隊越過陰山,是以追擊叛賊為名而過境。亦沒有其繼續進兵之報告。」
「陰山。」石越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將它丟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圖屏風。「太遠了……鞭長莫及。」
種古仔細看完文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過陰山,趁火打劫,短期內不會與我軍發生接觸。」他一面說,一面起身走到屏風前,手指向銀夏以北的風沙草原,沉聲道:「地斤澤以北,暫時非吾軍所能及。地斤澤以南,契丹若來,惟有一戰。」
石越也起身至地圖前,沉思良久,忽然說道:「此是遼主投石問路之策。」他指著地圖,道:「契丹過陰山,與我軍完全無法交集。不至於過於觸怒我軍,而若吾輩置之不理,任其所為,他便要得寸進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種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聲,道:「那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休說地斤澤,黃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