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臍隘口。
當葫蘆河而立,狀如磨臍,號稱「葫蘆河第一險」的磨臍隘,一向都是西夏軍隊引以為傲的險關。當種誼與劉昌祚統率的偏師行至此地之時,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地圖、沙盤上見到過千次百次,又怎麼比得上身處其境,領略天工鑿就的雄偉險奇?!只見那葫蘆河東岸,山崖峭立,猿鳥難渡,中間兩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臍一般,將一個山谷擠入從南方流來的葫蘆河中,使得葫蘆河在這裡生生凹進來一塊。西夏人便在此處,憑高修築戰寨,控制著葫蘆河的河道,亦控制著出葫蘆河經陸路通往靈州城的大門。
宋軍前鋒,已經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種誼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軍第一軍第一營,看到磨臍隘夏軍守備不嚴,想趁著西夏人不備搶渡葫蘆川,一鼓作氣攻下磨臍隘,不料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隊輕敵冒進,卻正中夏軍之計,被扼守此隘的三萬夏軍三面夾擊,第一營雖然浴血奮戰,逃脫了被全殲的命運。但是這一戰,不止損失一千多名將士,被西夏軍燒掉船隻數十艘,而且,這還是宋軍伐夏以來第一場敗戰,大大打擊了宋軍的士氣。
左路軍主力趕到之後,種誼立即下達了兩道命令:
將第一營都指揮使送交衛尉寺處分;
將第一營打發去看守輜重。
因為指揮失誤而導致戰敗的將領,是肯定要受到軍法處罰的。既便是種誼自己,也必然要負上相應的責任。而不讓剛剛打了敗仗的士兵影響到全軍的士氣,最好的辦法,便是將他們與戰鬥部隊隔絕開來。
這樣的處分自然無可非議,但是,正如劉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這一切,惟一的辦法,便是盡快拿下磨臍隘。畢竟,都總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最重要的是,左路軍只隨軍帶了一個月的糧草與軍需,並且,在他們的軍隊到達靈州之前,不會有任何來自國內的補給。
種誼非常明白沒有糧草對軍隊意味著什麼。
「真天險也!」隔江眺望磨臍隘,種誼既便心事重重,亦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歎。
劉昌祚淡淡應道:「世上絕無攻不下之天險!」
「子京已有良策?」種誼又驚又喜。
「末將又能有甚麼良策。」劉昌祚指著對面的磨臍隘,慨聲道:「不過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狹路相逢勇者勝!」種誼喃喃念道。他斜眼覷見劉昌祚,只見這個身披黑甲,氣貌雄偉的男子身上,散發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彷彿他有一種自信,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攻不破的險關,沒有他打不敗的敵人……一向以用兵穩健而著稱的種誼,此時心中竟泛起一種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的心情。
兩日後,清晨,霧散。
駐守磨臍隘的西夏大首領沒囉臥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彷彿變戲法一樣,大霧散去後,數百艘各式各樣的木船出現在葫蘆河的江面上,櫓手們正劃出雪白的水花,駕駛著這些船向著東岸衝來。衝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戰船,戰船上空迎風飄揚的將旗上,繡著一個斗大的「劉」字!這些木船,在江面的霧氣散去之後,彷彿一齊約定的,便紛紛擂起了戰鼓,這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從江面傳到磨臍隘口,依然能吸引著人們的心臟隨著鼓聲一起急促的跳動,似乎是要從自己的嗓子中跳出來一般。
沒囉臥沙只覺得自己眼睛裡所能看到,全是載滿宋軍的船隻;耳朵中所能聽到的,全是宋軍震人魂魄的戰鼓之聲。
這是沒囉臥沙一生之間,惟一一次見到這麼壯觀的場面,亦是他惟一一次感到發怯。
「劉?對面的宋人不是種誼的軍隊麼?」監軍使梁格嵬不知何時已到了沒囉臥沙的身後,顫聲問道。
「管他娘的是誰的軍隊!」沒囉臥沙跳著腳大聲吼了起來,對自己心中生出來的怯意有點惱羞成怒,「給爺爺放箭!叫這些南蠻子去餵王八!」
「放箭!」
「放箭!」
「他娘的快放箭!」
西夏人也開始擂鼓吹號。
急促的戰鼓之聲、徹天的號角聲與高吼的命令頓時響徹山谷,頃刻之間,被眼前景象所震驚的西夏士兵都回過神來,密密麻麻如蝗蟲一樣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葫蘆河的江面。其中還夾雜著小型的旋風炮所發射的石子。
但宋軍對此早有準備。江面上,一面面幾乎有兩人高的盾牌迅速地豎了起來,整整齊齊密不透風的排列在船的正前方與正前方的上空,頃刻間便樹起了一道道黑色的屏障。只見西夏人射出的箭如同冰雹一般,紛紛落在這些盾牌之上,滑入江中。真正給宋軍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微不足道。
沒有留下任何給沒囉臥沙沮喪的時間。抓住第一輪箭雨過後的短暫空隙,宋軍從船上便開始了回擊。衝在最前面幾排的宋船上的神臂弓手與鋼臂弩的弩手們,用一輪齊射回敬了磨臍隘的西夏守軍。鋒銳的三稜箭頭從西夏守軍的頭頂落下,轉瞬間便收割了上百人的生命。
劉昌祚站在甲板上的將旗下,紋絲不動,辭色自若,只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東岸。
抬起頭來,幾乎已經看不到天空,頭頂上只有密密麻麻的矢石在飛舞,有夏軍射出的,有宋軍射出的,有分不清是誰射出來的……只是不斷聽到有戰士落水的聲音,有軍官大聲吼叫、咒罵的聲音……還有充斥耳際的戰鼓聲。
隨時可能有一枝箭落下來,奪去劉昌祚的性命。
這裡是宋軍將旗所在的地方,是衝在最前面的戰船!同樣也是西夏人重點攻擊的對象。幾乎七成上的旋風炮,都是打向劉昌祚的座船。不斷的有親兵受傷,甚至戰死。好幾次箭矢幾乎就是擦著劉昌祚的耳邊落了下來。
劉昌祚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世上只有怕死的將軍,沒有怕死的士兵!
越是靠近東岸,西夏人的箭雨就越是瘋狂,宋軍盾牌所能擋住的箭就越少。被箭射中的宋軍士兵與櫓手越來越多,不斷有人落水,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傷,只見葫蘆河上,到處都是鮮血的紅色。
但是主將站在將旗下。
主將的座船衝在最前面!
沒有任何猶豫、退縮的理由!
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個信念,追隨那面將旗,向前,向前!再向前!
一個櫓手倒下,立即有另一個士兵接過帶血的木槳,盪開血紅的河水,繼續向著東岸奮力劃去。
「瘋了!那姓劉的是個瘋子!他娘的,這些南蠻子瘋了!」梁格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娘的給爺爺閉嘴!」沒囉臥沙瞪著眼睛朝他的監軍使怒聲吼道,一面怒氣沖沖的走下箭樓,大聲吼道:「孩兒們,準備出寨幹他娘的!」
「首領,為何要出寨?」梁格嵬此時已沒有心思顧及自己的面子了,急急忙忙跟在沒囉臥沙身後問道。
「監軍沒看見擋不住了麼?」在這當兒,沒囉臥沙已沒什麼好氣。
「何不憑寨而守?」梁格嵬實在已喪失與宋軍正面對抗的勇氣。
「那煩勞監軍在這裡守好了。」沒囉臥沙懶得解釋,不再理會梁格嵬,沖正在集合的部隊大聲吼道:「快,上馬,出寨!」
一個部將在梁格嵬身後低聲解釋道:「宋狗來的人馬太多,趁著宋狗沒有站穩腳跟,將他們趕進葫蘆河才是上策。倘若宋狗全部上岸,圍攻寨子,光看宋狗今天這股狠勁,寨子就很難守住……」
「那你還呆在這裡做甚?」梁格嵬早就惱羞成怒,一把火正好發到此人身上,「還不快去準備出寨?」
劉昌祚一隻手舉著一面盾牌,擋著如同冰雹一般撲天蓋地而來的箭石,率先跳下了戰船,順勢便用盾牌擊倒一個衝上來的夏兵。跟在他身後,數以百計的士兵紛紛跳到了磨臍隘口前面,不顧兩面山寨上飛來的矢石,與躲在簡陋的工事後面攻擊宋軍的守軍展開搏鬥。守在隘口的夏軍從未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敵人,眼見著下船的宋軍越來越多,而己方寨中援軍又「遲遲」不至,這些夏軍本無必死之心,此時都不禁心生怯意,竟被宋軍殺得步步後退。
浴血殺出一塊地盤的宋軍迅速地組成數個方陣,鳴鼓共進。劉昌祚搶過一面將旗,插入身後地中,執盾高呼道:「今日之戰,有進無退,敢退過此旗者斬!」
「有進無退!」
「有進無退!」
宋軍早已殺紅了眼,此時頓時一齊高呼,響震山谷。
劉昌祚立於將旗下,見不斷有船隻靠岸,加入的士兵越來越多,又厲聲道:「孩兒們聽著,牌手居前,神臂弓次之,弩手再次,馬軍最後!列陣而戰,今日必生擒沒囉臥沙!」
「生擒沒囉臥沙!」
「生擒沒囉臥沙!」
宋軍的鼓噪沒囉臥沙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宋軍在這麼短的時間,冒著漫天飛舞的矢石,一面與守軍血戰,一面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列陣,並且還整齊的向前推進著,卻讓沒囉臥沙大吃一驚。這些宋軍不僅僅是亡命之徒,還是一群有著嚴格紀律與軍事素養的亡命之徒!
沒囉臥沙一生之間,心中從未如此膽怯過。
但是,他同樣也沒有退路。
他的背後,就是鳴沙城,就是西平府!
「孩兒們,殺光這幫南蠻子!」
「殺!」
「殺啊!」
雙方在磨臍隘口這片扁凸形的山谷中糾纏混戰著。進攻的宋軍與防守的夏軍分成平行的數塊交戰著,雙方都無法投入太多的兵力,雙方都不敢後退一步。自辰時開始,一直殺到午時,整整兩個時辰,戰局始終僵持著,分不出勝負。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數以千計的屍體,人的頭顱在士兵們的腳下滾來滾去,斫斷的戰刀,折斷的弓箭,遍地都是,鮮血染紅了磨臍隘口的每一寸土地。此時,惟有雙方的戰鼓聲,依然一樣的響亮。
乞伏木奕是西夏軍中有名的梟勇之將,但當他看到那個一手執盾一手持刀在戰場上左突右擊有如黑色魔王的宋將之時,背心亦不由得一陣發涼。他親眼看見那人射空了箭囊——這個魔王的箭法當時已經讓他頭皮發麻,他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他的目標。但是當他見到這個黑影近身博鬥的功夫之時,卻只會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這個魔王了——敵人的鮮血染透了他的黑色戰袍。
但是戰場上的事情,就是這麼諷刺。他不想碰到的,卻偏偏要碰到。
那個宋將此時分明就衝著自己來的。
乞伏木奕奪過一張弓來,張弓搭箭,瞄準黑影,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
羽箭疾射而來,劉昌祚一抬左手,舉起盾牌,擋住了這一箭,右手鋼刀揮出,將一個衝到跟前的西夏士兵的刀砍成了兩截。那士兵似乎是被嚇呆了,怔在那裡竟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是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手中的半截刀,劉昌祚沒有憐憫的功夫,順勢反手一刀揮出,一個頭顱飛出老遠,鮮血噴射而出。
前面端著長槍衝向劉昌祚的兩個西夏士兵被這景象嚇得連聲大叫,眼見劉昌祚腳下毫不停留,凶神惡煞般衝殺過來,二人略略一怔,一齊扔下長槍轉身就跑。
「懦夫!」乞伏木奕狠狠的罵道,接連兩箭,射死逃跑的部下,瞪著劉昌祚,一次搭上兩箭射來。但便在這一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不知從何處有兩箭破空而來,竟生生將這乞伏木奕的兩箭射落!
乞伏木奕沒有去找宋軍中另一個神箭手在哪裡,他怒聲大吼,扔掉弓箭,操著馬刀,大吼著衝向劉昌祚。
劉昌祚輕蔑地看了乞伏木奕一眼,也提著刀衝了上去。
「去死吧!」乞伏木奕惡狠狠地吼著,高舉戰刀,狠狠地劈向這個宋軍的魔王。劉昌祚踩開兩步,當乞伏木奕的刀鋒堪堪削過他的盾牌外側時,他的鋼刀順勢砍向乞伏木奕的左臂。宋軍新式鋼刀的鋒利,足以劃開西夏人的鎧甲,一陣劇烈的痛疼,幾乎讓乞伏木奕站不穩身體。
劉昌祚的第二刀如同行雲流水般追隨而至,乞伏木奕慌忙就地一滾,勉強避開這一刀。
劉昌祚正要追上去,最後一刀取了乞伏木奕的性命時,幾個西夏士兵已衝了上來。乞伏木奕跌跌撞撞爬起來,正暗自僥倖,不料一道白光疾射而來,乞伏木奕只覺額心一陣冰涼,便再次倒了下去。
「好箭法!」劉昌祚忙裡偷閒,大聲讚道。左軍中能有如此箭法的,不消說也只有那個內侍李祥。
「不好意思,搶了大人的功勞!」果然,身後傳來李祥尖銳的笑聲。
「功勞有的是。」劉昌祚笑道,順手劈倒面前最後一個夏兵。「西賊已是強弩之末了!」他清楚的感覺到,西夏人已經開始有不支的現象了。
便在此時,只聽到耳邊傳來幾聲巨響。
「呯!」
「呯!」
只見夏軍陣中較深的部位,閃起一陣陣的火光與隨之而來的巨響,頓時,到處都是血肉橫飛,戰馬悲慘地嘶鳴,士兵發出一聲聲慘叫……
劉昌祚與李祥一齊回頭,便見在宋軍的後面,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列列的輕型弩炮。每次齊射,都有數十枚霹靂投彈被彈射出來,在空中劃出黑色的弧線,落在到處都是士兵的戰場,無情的將西夏人逼向絕望。
終於,僵持的戰場,很快演化成了夏軍大潰敗的戰場。
「殺!」
「殺!」
宋軍的騎兵迅速的集結起來了,開始了所有騎兵最拿手的絕活——追殺潰兵。
***
「……賊軍大首領沒囉臥沙被霹靂投彈當場炸死,監軍使梁格嵬被追兵斬首,梁乙埋的一個侄子被生擒,此役共斬獲大首領十五名,小首領二百一十九人,俘虜大小首領二十二人,斬首賊眾三千餘級,俘虜五千餘眾,繳獲賊軍偽銅印一枚,旗鼓、馬匹、軍器無數……」豐稷向石越念著剛剛接到的左路軍戰報,「種誼、劉昌祚率部一路窮追賊軍潰兵,沿途大小城寨皆望風而逃,種、劉一直追至賞移口方停止追擊。經此一役,葫蘆河方向,賊軍已無抵抗之餘力……」
「甚好。」石越亦不由得喜動顏色,對於還沒有喪失冷靜的石越來說,這是戰爭開始以來,真正值得高興的消息。「本帥當下令嘉獎之。」
他快步走到地圖之前,找到左路軍所在位置,看了一會,喃喃道:「種誼與劉昌祚會自西北出鳴沙城往靈州,還是會自北方出黛黛嶺?」
李丁文、劉舜卿、章楶等幕僚、參謀聞言,都聚到地圖邊來。
劉舜卿看了半晌,搖搖頭,道:「左路軍出鳴沙川或是出黛黛嶺皆不重要,現在下官只想知道,李憲在哪裡?!自李憲與王厚分兵之後,王厚已與董氈會師蘭州城下,而李憲卻已經有整整七天,沒有軍情傳回來了!」
他手指指向天都山,憂心忡忡地說道:「若李憲部有意外,賊兵自此而下,我後方空虛,自平夏城至渭州、隴州、秦州,皆已傾巢而出,所留守之兵總計不過萬人,皆老弱不堪,賊軍可輕易深入我腹心之地……」
所有人盡皆默然。
劉舜卿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數日之前,梁永能忽然派兵反攻緊鄰延州的保安軍順寧寨,想趁宋軍傾巢而出,後方空虛之時,自保安軍攻入延州後方,對宋軍還以顏色。保安軍守軍瘁不及防,若非順寧寨三千將士浴血奮戰,兼之當時環慶行營還有大軍駐紮,種諤率軍救援及時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這件事卻給宋軍敲響了警鐘。
西夏人未必是被動挨打的,如若不能消滅敵人的軍隊,當宋軍主力深入西夏腹地之時,西夏人的軍隊反而出現在了陝西路境內,那這個後果就嚴重了。
比燒殺搶掠,無論如何,宋軍都不可能是西夏人的對手。
而相比延綏、環慶行營來說,秦鳳行營的守備更加空虛。
石越的手指輕輕敲擊帥案,默然半晌,終於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我們眼下惟有相信李憲。再等他五天,五天之後,再無消息,再抽調兵力未遲。」
王厚與李憲的計劃挑不出什麼毛病。
西線的戰略目標一開始就被行營都總管司明確為牽制西夏在天都山以西的軍事力量,伺機直接進攻興慶府——而不是靈州。而西線的兵力配置卻並不少:除了神銳軍第一軍與從秦鳳行營調來的神銳軍第二軍、第四軍以及神衛營第四營共計四萬左右精銳禁軍外,還有總數在兩萬四千左右的原熙河地區的教閱廂軍、沿邊弓箭手與蕃軍。若再加上董氈許諾的至少四萬的吐蕃聯軍,總兵力已經超過十萬。雖然跟隨王韶開熙河的許多有經驗的優秀軍官,在持續數年的禁軍整編過程中被一批批調走,充實到其他的禁軍當中,但是至少,李憲與王厚都對自己親自訓練的軍隊感到滿意——儘管這中間也出現過如文煥這樣的「敗類」。
所以,人們有理由對西線寄予厚望。
儘管西線大軍的補給無異於一場噩夢,但行營都總管司的一些官員,依然很樂觀,他們甚至相信李憲會比中部軍先打到興慶府。
畢竟他們面對的對手,也並不強大。西夏人的主力,絕不可能在西線。而西夏方面名義上節制天都山以西諸軍司的禹藏花麻,根據各方面的情報,這個人也並沒有替梁乙埋賣命的意思。
於是,王厚與李憲制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王厚率神銳軍第一軍與配屬的神衛營,與董氈的吐蕃聯軍一起,進攻蘭州。而李憲則親率其餘所有軍隊,進攻會州、屈吳山、天都山,鞏固中線的側翼。然後,董氈的吐蕃聯軍與少部宋軍軍官一道,向西北進攻涼州甚至是甘州,招安沿途部落;而王厚則順黃河而北,與李憲會師,直接殺過青銅峽,直取興慶府。
他們的想法是,當西夏人將主力用去抵抗中線與東線的宋軍之時,他們就可以趁虛而入,奪得伐夏第一功。
當然,這個想法與後面的打算,是不可能上報給行營都總管司的。
這個計劃,西討行營都總管司只知道一半。
理由是很堂皇的,無論是李憲與王厚先攻下蘭州,再繞個大彎來取屈吳山、天都山、會州,還是先攻擊天都山,再取蘭州,都勢必要在熙河地區崎嶇的群山中,繞上無數的山路。這遠遠比不上兩路出擊有效率。
從紙上來說,李憲與王厚的計劃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那只是紙上的。
當王厚目送著吐蕃聯軍的眾將領魚貫走出大帳之時,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
兵強馬壯的吐蕃軍隊,雖然有點讓人不舒服,但是董氈對朝廷的忠誠至少暫時無可挑剔。但是,那個于闐雜種阿里骨卻是那麼的刺眼!這支異族的聯軍越是英勇善戰,王厚便越是感覺到一種威脅。
完全只是一個打過多年仗的老兵對危險的直覺。
阿里骨的眼神桀驁不馴,眸子裡透著一種赤裸裸的野心。王厚挑選了最精壯的將士給這些聯軍的將領們檢閱,旁人的眼中,或者是一種顢頇的茫然,或者是一種帶著討好的謙卑,或者是敬畏……惟有這個阿里骨,竟是那種不屑一顧的蔑視,毫不掩飾的蔑視!
王厚又特意差人送給聯軍眾將精美的中原禮品,有美奐美輪的絲繡衣袍,有潔白如雲的瓷器,還有來自南海的各種香料,以及吐蕃人一日不可或缺的茶葉……然後,王厚又派人偷偷打聽到那些將領是如何處置這些禮物的。幾乎所有的吐蕃將領對這筆意外的財富都喜不自勝,有些人一回帳便迫不及待的試穿華美的絲袍,有些人則將之鄭重的藏起來,還有一些人用來賞賜自己的寵姬……惟有這個阿里骨,除了留下茶葉外,便將那些禮物毫不吝嗇的分送給了其餘的大小首領。
這個于闐雜種,毫不羨慕中原的生活,卻懂得如何去拉攏與自己血統不同的吐蕃人!
董氈沒有兒子。
而阿里骨的母親是董氈的寵姬,而阿里骨則是董氈的養子。
與蘭州西夏軍隊的幾次交鋒,王厚又故意設法讓阿里骨出陣。這個于闐雜種作戰勇敢,武藝高超,騎射之術,讓西夏人望而生畏。而最要緊的是,王厚分明看得出,那些吐蕃的戰士,在心裡面對這個于闐雜種都很服氣!是那種出自於戰士心中的欽佩。這種感情,王厚最熟悉不過——熙河地區不知道有多少蕃部首領,對他的父親便抱著這樣的感情。
董氈已經老了。
否則如此重要的戰爭,他不會不參予。
青唐吐蕃對大宋的態度,很可能便取決於這個于闐雜種。
但是,阿里骨卻是個危險人物。
攻下蘭州不過是舉手之勞,王厚根本沒有把蘭州的夏軍放在眼裡。但打下蘭州後,果然讓這些吐蕃人向西擴張麼?
涼州、甘州,甚至遠至西域,讓那裡的部族服膺吐蕃戰士的威名,而不是更直接的感受大宋的刀鋒?
王厚太瞭解這些異族了。
所有的部族,本質上都是畏威而不懷德的。
惟有你清楚地讓他們知道,如若他們不服從,你的刀鋒便會劃破他們的脖子,你的戰馬便會踏平他們的帳篷,他們才會服服帖帖,從心眼裡敬畏你為天朝上國。用刀箭與戰馬摧毀他們的意志,然後用美服與美食消磨他們的身體,大宋才會有穩定的邊疆。
如若征服的軍隊不是宋軍而是吐蕃,也許是去一西夏,又造一西夏。
誰能擔保這阿里骨不會成為第二個李元昊?
但是王厚也清楚地知道,改變計劃是不可能的。李憲才是西線宋軍的最高長官,他私自違背作戰計劃,別說他只是王韶的兒子,便是韓琦的兒子,只怕也難逃一死。況且,向西進軍,他也沒有足夠的補給。
「向職方館要一份阿里骨的檔案……立即寫奏章,請朝廷續賜空名宣扎五百,空名告身二百……」待吐蕃眾將全部走出大帳,王厚便即咬著牙,低聲命令道。
「將軍,我軍與李太尉分兵之時,李太尉已交付空名宣扎二百,告身一百,足敷蘭州之用。」王厚的一個幕僚提醒道。雖然朝廷為了招撫「生蕃」,免不了要封一些有名無實的官職給那些投效的部落首領與有功蕃人,但王厚張的這個口,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蘭州夠用,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豈得夠用?」王厚喝斥道。
帳中部將與幕僚頓時沉默下來,一齊望著王厚。
「隨吐蕃人西行的武官,本將全部要親自挑選。」王厚冷冷地說道,「當年班超投筆從戎,一介書生,孤身入西域,以一人之力為大漢抵定西域。今大宋亦只缺一班超耳!」
黃河邊上的蘭州城,自漢朝置金城郡以來,便是河西之雄郡。此城控河為險,似一把尖刀,插入華夏西北諸羌戎種落之間,同時亦是河西、隴右之大門,但凡西北異族入侵河、隴,首先燃起烽煙的,必然是居於咽喉要地的蘭州。而一旦中原想要馳騁於河湟,進取西域,那麼蘭州又必然是最重要的戰略基地。大唐年間,自蘭州淪入吐蕃,河湟盡失,邊疆稍有風吹草動,長安城都須戒嚴,直若驚弓之鳥。故此,自王韶收復河湟以來,大宋有識之士,莫不想順勢直取蘭州,以蘭州為屏障,以河湟為靠背,整個熙河地區都可以得到鞏固。之所以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因為蘭州在西夏人手中,不便輕舉妄動而已。而如今既然已經公開宣戰,擺明了便是要收復河套故地,蘭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自然是首當其衝。
宋朝與青唐吐蕃近六萬之眾的精兵,便駐紮在蘭州城南的皋蘭山下。
此刻,皋蘭山下某處。
「大人,便是此處了。」一個土著嚮導帶著謙卑的笑容,指著一塊淹沒於深草中的殘碑,向一身戎裝的王厚說道。
王厚點點頭,走至碑前,俯身撥開一人高的深草,見那殘碑上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來,他仔細端詳,終於認出那個幾個字來——「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屯兵於此」!
王厚輕輕撫摸著碑文,一張臉卻繃得很緊。
「傳令下去,著人在此重立一碑,碑文這般寫: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屯兵於此——熙寧十三年某月某日復蘭州,宋昭武校尉王厚謹立!」
「是!」
「大人,山上還有霍將軍廟……」
「待本將攻下蘭州後,再來拜祭不遲。否則吾無面目見霍驃騎!」王厚起身上馬,調動馬頭,道:「明日正好請霍驃騎看一場好戲,以慰驃騎將軍之英靈!」
次日。
蘭州城南門外,宋蕃聯軍戰旗密佈,連綿數里,戰士們整齊、珵亮的槍尖上,反射著一片片耀眼的陽光。王厚披著冷鍛鋼打製的鎧甲,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立於將旗之下,威風凜凜。他身邊的衛隊,都是同樣的裝束,精挑細選的西北漢子,一個個挎弓執刀,眼中閃著驃悍的光芒。
被王厚請來的吐蕃眾將與那些新投效的部落首領,卻一個個都有點莫名其妙。蘭州城位置雖然重要,但此時卻無異於一座孤城,城外則重兵壓境,卻無必救之兵;城內則兵微將寡,與宋蕃聯軍數次交戰,屢戰屢敗之後,更是人心惶惶,每天偷跑來投降的人至少都有數百,蘭州附近的部落都是牆頭草,見宋蕃聯軍勢大,早就迫不及待前來宣誓效忠。人人都知道,在蘭州城外壘上幾座土山,這城便守不住。但是,王厚卻既不做攻城的準備,亦不勸降,而且竟連城都不圍,將所有軍隊集中在南門之外,卻未免過於拿大了。
難道真的將軍隊這樣一擺,就會嚇得夏人出城投降?
董氈的親兵首領抹征遵首先忍耐不住,委婉地向王厚勸說道:「王大人,是否要將這城圍上一圍,也好免得讓城裡的賊軍跑了?」
王厚淡淡說道:「抹將軍盡可放心,他們跑不了。」
「跑不了?」抹征遵與吐蕃眾將面面相覷。
王厚卻只是偷眼察看阿里骨,卻見阿里骨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是嘴角冷笑。
王厚心中哼了一聲。他本就不拘言笑,此刻不免臉色更加刻板,轉過臉去,卻見參軍朱蔚向他點了點頭,王厚也點點頭。便見朱蔚轉身離去。
王厚這才臉色稍霽,側過身,對抹征遵道:「待會兒,便要請抹將軍與諸位,一起看一場好戲。」
「好戲?」抹征遵又是愣了一下,正在詢問,忽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便似數百道驚雷一起響起,胯下坐騎早已驚得高揚前蹄,發瘋似的想要亂竄起來。他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本能地使勁勒住坐騎,掉轉馬頭,向著蘭州城望去——
一幕讓他永生難忘的景象呈現在他面前!
蘭州城南約三丈長的一塊城牆,在那驚天動地的響聲中,整個地塌了下來,掀起漫天的塵土。再看四周,到處都是戰馬嘶鳴,士兵的驚叫,吐蕃的戰士們一面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一面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戰馬,許多馬早已驚得竄出陣中,不分方向地到處亂跑,還有一些人乾脆跪倒在地上,朝著天空拜起來——整個吐蕃軍陣,瞬間亂成一團。
更讓他震撼的是,宋軍的陣列,竟依然是整整齊齊,紀律嚴明,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他回頭去看王厚,這個被稱為「小閻王」的將軍,此時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抹將軍受驚了。」
「這狗娘養的是故意的!」抹征遵在心裡罵道,但是回過頭看到蘭州城的那一幕,他心裡不能不生出一種震憾,一種敬畏。
這是什麼神秘的力量?!
他再去看其他人,便是那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里骨,臉上也露出震驚與敬畏的表情。許多膽小的首領,早已嚇得臉色發白,不斷的摸著自己的佛珠,嘴裡唸唸有辭。
同一戰線的盟友已經被嚇成這樣,身為敵方的蘭州西夏守軍更是心神俱裂。
沒過多久,便見到其他三個方向的城門大開,西夏人瘋了似的各個方向逃跑。他們只想遠離這個被「廝乩」詛咒的地方。如果宋人沒有天兵天將的幫助,剛才那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但是詛咒並沒有結束。
逃跑的路上,致命的爆炸聲頻頻響起,一群一群的西夏士兵被宋軍埋在地下的炸炮連人帶馬被炸得肢體不全,血肉橫飛。
王厚滿意地看著這一切。
大宋對待藩屬的政策早已經開始全部檢討。毫無意義的賞賜已經被摒棄,皇帝陛下曾經公開對臣子說:「朝廷作事,但取實利,不當徇虛名。」對這些藩屬,在讓他們嘗到好處之前,必須先讓他感到害怕。這樣的忠心,才會長久。
「諸公,今日這場好戲,可還入眼否?」王厚乾笑著向吐蕃眾將與諸部落首領問道。
「天兵之威武,實是小人前所未見。小人實想不出,普天之下,何人何物能當天朝之神威?這夏國逆臣,居然敢不修臣德,竟想以蚍蜉撼大樹,真是可笑不自量……」阿諛奉迎之人,是不會種族與地區,處處都有的。
王厚耐著性子聽完了這些肉麻的吹捧,方淡淡說道:「天子恩加四海,素以仁德撫四方,兵者是不得已而用之。」
「是,是……」
「朝廷將在蘭州駐軍,以保境安民,這城牆之修葺,還須有勞諸公,事畢之後,朝廷自會論功行賞……」
「大人說哪裡話來,這是為人臣子之本份,必當效命,必當效命。」
蘭州城東。
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秦克用狠狠地吐了口濃痰,低聲咒罵道:「直娘賊的,小閻王放了個大炮仗,老子一年的炸藥一次就用了個精光!以後的仗還怎麼打!」
「算了,軍令難違。說起來,蘭州這些西賊也夠蠢的,我們挖到城牆腳下了,他們竟還不知道,看來,真要去拜一拜霍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