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在靜靜等待著呂惠卿說出他的人選。到熙寧十三年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時段。仁宗朝那個黃金時代所誕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個一個走向他們生命的終點。韓琦、曾公亮、蔡挺、陳升之這些名臣名相,相繼去逝;老邁的張方平已經致仕;在軍中素有威信、智勇雙全的王韶正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連兵部尚書吳充,也因為兵部事務的煩瑣勞累、朝廷中的勾心鬥角,而顯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經數上辭章,雖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務,大多卻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著。如今碩果僅存的,其實也只有文彥博、司馬光寥寥數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耶元十一世紀,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所謂的「慶歷名臣」的;北宋一代幾乎全部的輝煌、榮耀、遺憾、歎息,亦可以說是屬於這些「慶歷名臣」的!這些人創造了歷史上最好的時代,也創造了歷史上最壞的時代。他們留給後人想念不盡的繁華與光彩,亦留給後代扼腕歎息的遺憾。待到他們的生命之花凋謝,北宋以及整個華夏文明都開始走向最繁華時代的覆滅。而在這個時空,也許「熙寧」會比「慶歷」更加耀眼奪目,但毫無疑問,每一個慶歷老臣的離去,都是大宋朝無法挽回的損失。雖然他們或者可以不用再帶著遺憾離去,因為後繼者有著不遜於他們的風采。
崇政殿內的大臣們,並不會有這種歷史的感歎。但是,他們卻同樣清醒的知道一個事實:當時間跨入熙寧十三年之時,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資歷高、威信重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
他們並不會也不可能去無禮地注目呂惠卿,但每個人卻都在暗暗地想像著呂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著他的人選。
甚至連皇帝趙頊,都將帶著幾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趙頊召見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之時,呂公著對他說過一句話:「苟非得人,毋生邊釁。」趙頊對這句話深以為然,若是沒有合適的統帥,就不要輕易打仗。想到此處,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呂公著的臉龐。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時一臉莊重,便他目光的神態,卻明白告訴著人們,對於任何他認為不恰當的意見,他都隨時準備當廷爭辯。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介意這一切,他略顯謙卑卻又維護著自己的驕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樞密使文彥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朗聲說道:「臣不敢不以實言,微臣亦曾仔細思慮,卻始終找不出合適的人選!」
趙頊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呂惠卿彷彿完全沒有看到這些驚詫、不解與懷疑的目光,他在心裡得意地笑了笑,繼續鄭重地說道:「然而臣卻堅信,石越並非最合適的人選!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請陛下與諸位大人三思,另選帥臣,用石越之長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文彥博與司馬光都嚴肅起來,二人雖然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亦不曾有過任何暗示,但卻都在心裡不約而同的罵了一聲:「福建子!」
遼國。
大同城,朝陽門外。
一身戎裝的耶律浚手執金鞭,騎在馬上,與他的臣子們向大同城指指點點。
「陛下!」如洪鐘一般響聲的聲音,來自於耶律浚的愛將韓寶,這是一員勇猛不遜於阿斯憐的猛將,「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為何竟圍了這麼久?」
「果真易如反掌麼?」沉穩得有些陰鬱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是大遼軍中第一名將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為將,擔保三天之內,必克西京!」韓寶的嗓門更加響亮起來。他是遼國土生土長的漢人,而耶律信卻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爭強好勝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說什麼?!」韓寶猛地吼了一聲,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蕭佑丹厲聲喝道,嚴厲的瞪了韓寶一眼,韓寶悻悻扭過頭去。
耶律浚都看在眼裡,微微歎了口氣,「韓寶,你知道朕為何不肯猛攻西京麼?」他頓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遼要害之地,乃趙國七雄之資,拓跋氏霸業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中國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勝,扼南朝之命脈百餘年。此實是祖宗隆德所致。以西京之重,自立國以來,本是非親王不能主之。楊逆僥倖竊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浚眺望著大同城上的敵樓、棚櫓,繼續慨然說道:「歷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當年南朝北侵,西京幾不能守。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能復固!若楊遵勖能遣數千精兵,東出金坡關,聯絡南朝,夾擊南京,朕幾有亡國之憂。所幸楊遵勖無能,南朝用事之人,縱如石越輩,亦終不過一文士,見不及此。朕方能從容鼎定耶律伊遜之亂,再回頭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浚說出這番話來,身邊向個重臣與心腹謀士,都不禁唏噓不已。這實是他們一直提心掉膽的事情。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絕不可能固守,這一代的遼國君臣,是有這番見識的。但是在宋朝,有這種見識的人卻並不多。
「祖宗本自憂心於此,遂置於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備之具,又將戍守西京道的將校家屬全部置於城中。是防著一旦南朝大舉用兵,前方不利,則大同即可為最後之堅城,耗敵於堅城之下,以待援軍決勝。」耶律浚說到這裡,又重重歎了口氣,便不再說了。
縱是韓寶這樣大腦相對簡單的人,也已經明白耶律浚的顧忌了。
雖然自討伐楊遵勖以來,遼師一直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這麼一座孤城,那些看起來完全沒有戰鬥力的軍隊,卻突然變了個樣,成為兇猛無比的野獸。遼軍每次強攻,都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是只要他們不攻擊,城中的叛軍卻又似乎連突圍的興趣都沒有。彷彿他們呆在大同城中,是在等待著什麼,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在耶律浚說明後,這一切便都明白了。
「無論是西京城內還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遼的精銳,在這裡被消耗掉。」耶律浚無奈地說道,他也在與他的帝國一起成長,身為大遼的皇帝,他要考慮整個國家的元氣,一昧強攻大同,被楊遵勖脅迫的將士,在沒有退路的情況,會是一群可怕的野獸。「楊遵勖是困獸之鬥,時間一長,他定會絕望,這不過是挨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陛下為何不招降楊遵勖?」
「他肯信麼?而且,他定是還心存僥倖吧。」
「僥倖?」韓寶糊塗了。
耶律浚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裡譏諷地笑了笑,暗中握緊了刀柄。
不會有任何僥倖!
「佑丹,南朝的使者還沒來麼?」
「陛下,南朝要做一個決斷,總是極慢的。」蕭佑丹的話中有幾分嘲諷。
「朕有耐心等。」耶律浚淡淡地說道,他掉轉馬頭,忽地勒住,回首問道:「聽說你在編一部書?」
「是。」
「是什麼書?」耶律浚笑問道。
「《漢契一體論》。」蕭佑丹從容回道。
「《漢契一體論》?」耶律浚哈哈大笑,道:「有意思,寫了多少,送來給朕看看。」
「遵旨。」蕭佑丹顯得寵辱不驚。
「林謙!」
「臣在。」另一個擔任林牙一職的漢臣林謙連忙應道,他也是新貴之一。
「朕讓你也去寫一部書!」
林謙愕然望著這個英俊得有點過份的皇帝,幾乎有點不知所措。
耶律浚執鞭指著林謙,傲然道:「朕叫你去寫一部《十七史用兵事略》!」
「臣遵旨!」
「聽說南朝的司馬光在寫一部《資治通鑒》,朕不用這麼麻煩,朕只要知道歷朝歷代,名將是如何打勝仗,庸才是為何打敗仗的便夠了!」
「臣遵旨!」
「官家,你看這段……」群玉殿內,王賢妃替趙頊輕輕翻著書頁,軟語著。宮女們看著室中的蠟燭只餘了四分之一了,連忙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想要更換新燭。趙頊皺了皺眉,喝道:「待點完了再換不遲。」
王賢妃知道趙頊的心思,向不知所措的宮女揮了揮手,宮女們連忙退了出去。
趙頊拉了拉披風,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歎道:「國家用度只嫌不足,沒得只有委屈一點了。」
「這是官家的賢德……」
「什麼賢德,冷暖自知罷了。」趙頊苦笑道,「諫官們罵朕的可不少。宮裡哪一項用度稍多了,只須被他們知道,總免不了有幾份折子遞進來。無須是講一番大道理,勸朕要儉樸,要為天下之表率。在他們看來,似乎那所謂的『明君』,不過便是會省著過日子罷了。」
「以臣妾之見,其實明君,還真不過就是會省著過日子。」王賢妃笑道,「但凡不肯亂花錢的皇帝,還真有沒有幾個是昏君的。臣妾前一段見《汴京新聞》說到《大寶箴》,裡面有一句話,真是至理明言哩。」
「《大寶箴》?『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趙頊笑道,唐代的這些名臣奏章,他自然都是讀過的。
「正是這句話。」王賢妃輕聲念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官家之所以是『官家』,不正是不能放縱私慾麼?便以這群玉殿的蠟燭而言,於皇帝家,一晚燃掉幾十枝蠟燭,亦不過是平常事,稍有節約,便已是賢聖。但臣妾亦看過報紙上說的物價,這群玉殿一晚上所燃之燭,卻已是相當於一戶中等人家十日之費了。」
趙頊笑著搖了搖頭,道理雖然是如此講,但是果真要做到漢文帝那樣,他卻自忖沒有這份本事。他的確心疼國帑,但是他願意節省的原因,是他希望能有一場夢寐以求的大勝。
「愛妃,你在高麗之時,有沒有聽說過遼主耶律浚?」趙頊忽然問道。
王賢妃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臣妾在高麗時,他尚是太子,是故未曾聽過,但卻見過一副畫像,看起來倒甚是英武。」
「畫像?」趙頊頓時來了興趣,他從袖中掏出一副畫捲來,王賢妃忙幫著展開舖在桌案上,卻見上面畫了十餘個人,個個皆是契丹裝束,也有少數身著漢裝的,其中大半以上,或別腰刀,或挎弓箭。趙頊指著畫卷笑道:「愛妃可瞧仔細嘍,看看哪個是耶律浚?」
王賢妃嫣然一笑,自去取了一盞蠟燭來,就著燭光仔細看起來。她昔日不過隱約見過一眼耶律浚的畫像,如今相隔日久,記憶早已模糊,這圖上的年青英俊之人又不止一個,要分辨起來卻也並不容易。費了好一陣功夫,王賢妃才指著一個身著戎裝的年輕人說道:「臣妾若沒記錯的話,當是此君。」
趙頊含笑頷首,用嫉妒的眼光看了耶律浚的畫像一眼,歎道:「他此刻正帶兵親征平叛,而朕,數十年間,竟難得穿幾次戎服。」他顯然是想起了即位後不久穿著戎服去見兩宮太后的往事。
「鬱鬱乎文哉,吾從宋。」王賢妃掩嘴笑道,半是寬慰地說道:「做皇帝做到要親征的份上,對國家朝廷可都不是什麼好事。官家只需知人善用便夠了。」
「知人善用?談何容易!」趙頊若有所感,站起身來,重重地歎了口氣。
夜晚靜悄悄地過去。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保慈宮的桌几上,也灑落在保慈宮的主人高太后與大宋的皇帝陛下趙頊以及向皇后身上,閃耀著金黃的光芒。
「母后今日的氣色好多了。」趙頊微笑著向母親請著安,比起已故的太皇太后來,與自己的母親,趙頊要略顯得疏遠,而且他也不能似相信曹太后一般,在政治上信任高太后的判斷——這不僅僅是即位日久的原因。但是伐夏這麼大的事情,無論如何,他都是應當要向太后稟報的。
高太后默默地接受著這一切。
對於自己兒子的用人、治國,她都是有看法的。而且或者因為是骨肉相連的母子,她並不似曹太后那樣委婉,很多時候,她會更直接的表達出來,而不那麼顧忌趙頊的感覺。捫心自問,她高滔滔並沒有一點私心,做一個賢德的妻子、母親或者說皇后、太后,一直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這幾日有十一娘陪著聊天解悶,哀家也寬心許多。」高太后慈祥地笑道,「倒是官家要注意龍體,莫被國事累壞了,這才是社稷之福。聖人說官家這幾日都不怎麼進膳,這可不是養生之道。」
趙頊笑道:「朝廷正議著伐夏之事,兵者國之大事,朕總得操點心。若能克復靈武,全祖宗之志,列祖列宗知後代有人,亦可欣慰。」
「官家決意用兵了麼?」高太后斂容問道。這件事,她早已知道詳細,但是皇帝既然是第一次說,卻總得裝成不太清楚的樣子。
「伐夏之議,並非起自今日。」趙頊略帶得意地說道,「朕與石越等一干大臣,實是籌劃已久。數年之前,石越自杭州返京,便向朕密進伐夏方略,預言西夏臣強主弱,秉常不甘受制,久必生亂。朝廷一直便在暗中籌劃佈局,等待此事發生。如今果然被料中。大宋兵甲已精,士卒已練,惟一稍嫌不足者,是己丑政變比石越預料的早發生了一兩年,糧草與兵餉,尚不能稱全備。」
「然哀家亦聽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餉乃用兵最要之事,官家豈可輕視?」
「母后之教甚是,朝廷已有應付之方。況且,朕以為未必便不可因糧於敵,夏國累世經營,豈無糧儲?果能攻城略地,豈能沒有一二倉儲落入我軍之手?」趙頊自信的說道。對於在西夏「因糧於敵」這種設想,在陝西的石越、在樞密院的文彥博,都是極力批評的。石越甚至在奏折中激動的指斥這種想法,是「自取敗亡」之道,並激烈地請趙頊「立斬」提出這種建議的人,因為提出這種建議,是「欺君誤國」。文彥博的態度要平和一些,但卻也同樣的堅決,認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趙頊也秘密地詢問過李憲等一些帶過兵的宦官與種諤這些長年在西線統兵作戰的將領,甚至派遣使者詢問過待罪受處罰的高遵裕,這些趙頊眼中身處前線、「深明西事」的將領,他們的回答卻與石越、文彥博這兩個文臣頗有不同。種諤為首的一部分邊將認為這是完全可行的;而李憲與高遵裕等人的回答雖然保守一點,但也認為「未必不可行」。因此,在這方面,趙頊心裡是有自己的算盤的——石越與文彥博是文臣,保守一點,從最困難的情況來廟算戰爭,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趙頊卻相信,情況必不至於如他們說的那麼糟。
「凡事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官家事事多詢問大臣之意見,便不會犯錯。」高太后雖然也是將門之後,但是她在軍事方面,懂得卻相當有限,只能說一些泛泛的提醒。
「朕理會得。」趙頊有點敷衍地說道。他的確是「兼聽」了的。
高太后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但表面上卻點了點頭,笑道:「官家能如此,是社稷之福。陝西能有石越坐鎮,委之以國事,倒也是放得下心的。」
趙頊躊躇了一會,吱唔道:「朝廷尚未議定主帥之選。」
高太后與向皇后都吃了一驚,只不過二人的驚訝,一人是真,一人是假。高太后自然是聽過這些傳聞的,向皇后卻向來恪守婦訓,對國事既便說不是漠不關心,亦可以說極不熱衷,因此朝中這麼大的事情,她竟全不知聞。高太后問道:「這卻是為何?」
趙頊眼見保慈宮中人多嘴雜,有些話卻不便直言,只是回道:「因有大臣有異議,爭執不下,未可遂定。」
高太后搖頭道:「這等事情,拖延無益。無論用與不用,宸斷須及早。」
「母后說的極是。」趙頊並沒有與高太后深談的打算,語氣雖然恭恭敬敬,但內心裡卻是打著敷衍的主意。
高太后斜著眼睛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忽然笑道:「官家的那點心思,哀家雖是老太婆,卻也是明白的。外頭有人能在這事上進言,歸根到底,還是揣摸聖意,所以才敢在此事上做文章。」
高太后的這話說得雖然是笑語吟吟,但趙頊聽到這話,卻彷彿是在向曹太后請教一般,只覺高太后的語氣神態,在這一瞬間,都像極了曹太后。他心神一凜,忙收斂起那種敷衍了事的心思,認真回道:「雖說如此,然亦不可不防。」
「是麼?」高太后反問了一句,忽然問道:「若是真宗皇帝在澶淵之盟前便不肯用寇准,官家以為如今大宋是何等模樣?」
趙頊聽到這話,頓時怔住,若有所思的望了自己母親一眼。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這位從小在宮中長大的母親,在政治觀點上也許與自己不同,但在政治智慧上,卻未必遜色於自己。
「諸事終須以社稷為重。」高太后注視著她的兒子,緩緩說道。
「一石越何能為?祖宗苦心詣意立法以垂後世,養士百年,砥礪名節,縱是周公再世,亦未必動搖得了,何況區區一石越?收復河套,不過開拓之勞;澶淵之盟,卻是救亡之功。論功勞之高下,石越亦未必勝得過寇准。景德元年,寇准已是宰相,今日石越不過一安撫使。宰相尚不憂功高不賞,何況一安撫使?」高太后不如曹太后的委婉含蓄,卻一樣可以直刺問題的本質。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數十萬甲士,億萬錢糧,委之一人,固不可不重。」趙頊細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
「若拋開其餘,僅以西事成敗而論,官家可有勝過石越之選?」
「朝中似無此人。」
「如此則非難事。」高太后悠悠說道,「官家可以范純仁、陳元鳳督糧草;向傳范、高遵惠督軍器;另遣親信者為石越之副以監軍事。各行營主帥,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結黨,可樹威信卻不能具羽翼……」
趙頊無比驚訝地望著自己的母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歎服之情。高太后的處分,特別是最後兩句話,實是觸及了問題的關鍵——趙頊並不擔心石越會擁兵割據,雖然為了謹慎,需要有適度的因應,但其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幾乎都是不可能的。趙頊真正擔心的是,石越在伐夏的過程中,不僅僅立下巨大的功勳,而且還聚集起一群忠心的臣僚。若是這樣的一幫人,在立下大功後,遍佈朝堂與軍隊,再加上石越屆時的威望,那是能讓任何一個皇帝都要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
功勞太大,會打破政局的平衡,固然讓人傷腦筋,但這並不是最可懼的。可懼的是,有功勞的人同時還有實力!
僅僅只有功勳,別說是寇准,即便是韓信,又能如何?
將這些人往各個要職上一派,不僅僅使原本可能性就極低的割據之患降到了完全不可能,而且還最大可能的分散了石越的人事權與功勳。此外,如范純仁這樣忠直的大臣,放到陝西去積累軍功,將來回到朝中,必會成為他趙頊手中更有份量的棋子。
范純仁忠直可靠,無偏無黨;陳元鳳聰明能幹,與石越不契;向傳范、高遵惠是值得信任的外戚……還可以再挑選一些人,派到陝西去。趙頊在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他並沒有意識到,除了這種種原因外,也許他內心深處,是並不願意調換石越的。
這一番交談,似乎極快地拉近了母子之間的距離。他們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談到下去,因為這件事已經說得夠直露了,直露得簡直不像是宮廷內的對話。二人巧妙的轉移開了話題,由軍糧的話題開始,趙頊向高太后詳細地介紹著司農寺下屬的研究人員們在兩浙路做的各種試驗:有時候他們種植了兩塊水稻,其中一塊田中不施任何肥料,另一塊田中施放豬糞,待收穫之後,研究人員便可以得到結論,每斤豬糞,究竟能換來多少斤稻子……又說到契丹士兵常帶的軍糧「炒袋」,遼主祝賀趙頊生日的禮物中,便有這種炒米,味道並不敢恭維;從味道又聊到契丹破回紇時引進遼國的特產西瓜,司農寺已經設法從遼國引進了西瓜的種子,也許明年,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會有甘甜的西瓜出售……
母子二人隨意地聊著這些輕鬆有趣的話題,保慈宮中,不時傳出暢快的歡聲笑語。
如此,一直待到在保慈宮用過午膳,趙頊才告辭離開保慈宮。他下午要在崇政殿單獨召見文彥博,詢問派往遼國使節的人選。離開保慈宮的那一剎那,忽然間,沉靜下來的趙頊隱隱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他不覺回頭望了保慈宮一眼,一隻鳳凰雕刻耀入眼簾。
「鳳?陳元鳳?!」趙頊愣住了,「母后如何知道陳元鳳的?」他不覺喃喃自語出來。
趙頊身旁一個內侍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說話,但又似是顧忌到什麼,又收了回去。但他的表情卻全部收入了趙頊眼中。趙頊心中動了一下,不動聲色的踏上輿駕,離開了保慈宮。
「道長,這一局棋,卻是小王僥倖!」距玉津園不遠的一座道觀內,趙顥笑吟吟地向李昌濟說道。二人面前,擺著一副黑白相錯的棋局。
李昌濟將手中的黑子丟進小棋簍中,笑道:「是貧道輸了。」
「聽說石越的夫人已經啟程進京了。」趙顥似不經意地說道。
「哦?朝中爭議未定,倒先將他家眷召入京師。今上畢竟是捨不得不用石越的。」李昌濟一粒一粒的撿著棋子,一面笑道。
趙顥笑了笑,道:「道長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后進言。且已向太后說了,孤不過是憂心國事,不欲因此博虛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請太后輾轉白於皇兄。」
「如此便是妥當。」李昌濟淡淡地說道。
「道長說皇兄果然會知道是孤所言麼?」趙顥雖然想掩飾著自己的關切,卻顯得有點欲蓋彌彰。他對「虛名」,絕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會知道。」李昌濟似笑非笑地望了趙顥一眼,緩緩說道:「陳元鳳不過一大名府通判,九重之內,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與呂惠卿交好,素與石越有心結?今上是極聰明穎悟的人,這一層如何能瞞得過他?」
他暗暗搖了搖頭,趙官家三兄弟,趙顥畢竟不如乃兄。趙頊想到這一節後,必然會詢問宮中的內侍,這一段時間太后召見過什麼人,那是一問可知的事情。
「不僅皇上會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會傳開來,汴京城是最愛傳播這些流言的地方,幾個月後,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獻策定計了。」
「哎!」趙顥不勝唏噓地歎了口氣,道:「兄弟相隔,竟至於此。」
「貧然依然是那個主意。」李昌濟將最後一粒棋子放入簍中,道:「大王現在既要韜晦,亦要收名譽。求田問捨者,難濟大事。大王只須事事秉著為國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處,皆盡量歸功於人,遠避浮名。只須如此這般,大王雖不欲求虛名,而盛名可致。皇上開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至於其餘的事情,自有貧道替大王周全。」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凝望趙顥一眼,悠悠道:「若天命在大王,則如此經營,必見其效。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於史冊。」
已近黃昏的崇政殿顯得有幾分陰鬱。
此時殿中只有緊繃著臉的趙頊與跪在他面前的一個內侍,愈發的顯得森然。
「昌王?!」趙頊的臉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內侍顫顫兢兢地說道:「奴才與保慈宮的宋來要好,他親眼所見昨日太后召見昌王,還屏開內侍宮女們說了一陣話。後來陳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許亂傳。」
陳衍是高太后的親信宦官,趙頊是知道的。以面前這個內侍的身份地位,若沒有證據,借給他一個膽子,也絕不敢胡亂攀誣陳衍這樣的人物。因此,趙頊心裡已信了八九分。「怪不得母后竟然知道一個區區大名府通判!陳元鳳是呂惠卿舉薦的人,母后一向看不慣呂惠卿,此番竟然舉薦起陳元鳳,且與范純仁相提並論,若說沒有昌王進言,絕不可能……」趙頊在心裡計議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這個弟弟,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謀略了?
趙顥是他所深知的,說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頌揚道德之士,這些方面的確可以稱為「賢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體事務,無論是人事還是政務,又有哪一樣是這個昌王能理得清的?
他什麼時候竟然便長進了?!
這個建議若是太后所倡,還見不到它的妙處。若是趙顥所建明,則其中的妙處又豈止於此?他推薦的幾個人選,竟然是照顧到了幾乎朝中所有勢力的利益!甚至連向皇后一家都沒有漏過!
幸好他還懂得不要來賣這個好!趙頊在心裡冷冷地說道。
跪在皇帝腳下的小內侍,突然間打了個寒戰。
***
文彥博自崇政殿出來後,眼見著天色已晚,便徑直出了皇城,打馬回自家府第。從崇政殿與皇帝對答的內容來看,文彥博猜測皇帝實際上對石越為帥之事已經基本上有了宸斷。但是「將從中御」的傳統在皇帝身上卻始終根深蒂固的存在,雖然其表現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由樞密會議推薦各路兵馬的主帥,這倒是無可非議的。但文彥博卻認為,在兵力配置、進兵路線、各路兵馬的戰略目標上,應當多聽取陝西將帥的意見。朝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石越這個主帥要來何用?況且戰局是變化莫測的,主帥若沒有相當的決斷之權,極容易殆誤軍機。但是當今這位皇帝,有時候卻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親征才好。
但願石越能有一點獨斷專行的魄力。文彥博幾乎是有點矛盾的想著。身為大宋樞密使,全國軍隊的最高長官,文彥博認為自己有責任給予前方的主帥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但要說服皇帝克服他對戰爭指手劃腳的習慣,卻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一段時間,皇帝也許突然覺悟了——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病復發。有人認為「將從中御」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文彥博卻認為這不過是皇帝的性格使然。太宗皇帝與當今的這位皇帝,大不敬的說,都不免有點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歡「將從中御」,但太祖皇帝與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沒有這樣的習慣的。在位時間不長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來有這樣的傾向。
但即便如此,與皇帝的壞習慣做鬥爭,亦是一件相當讓人困擾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書吳大人求見。」文彥博剛剛下馬,便有家人前來稟報。「吳大人在客廳已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知道了。」文彥博略有點奇怪,但卻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快帶路。告訴夫人一聲,留吳大人在府上用晚飯。」
人此著文彥博向客廳走去。未多時,便已到客廳,只見吳充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但雙眉緊蹙,顯得有點心不焉。連文彥博走近都沒有發現。
「沖卿。久候了。」文彥博一面走進客廳,一面向吳充抱拳笑道。
吳充回過神來,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如釋重負地說道:「文公可回來了。」不待文彥博說話,吳充又說道:「下官亦不敢說那些虛文,實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討教。」
「是何要事?」文彥博亦極少見到吳充如此著急的神態。「莫非哪裡鬧兵變了?」說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鬧起兵變,吳充就會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聽吳充歎了口氣,苦笑道:「比些許小兵變還要嚴重幾分。職方司加緊文書,長安府職方司有兩個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殺仁多澣的使者。」
「這是何等大事?」文彥博不以為然地笑道,「石越這點事都處分不了?」
「這兩個小武官,一個是種家的,一個是姚家的。被刺殺的使者,是文煥。」吳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文煥?」文彥博愕然。
「正是。文煥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吳充道,「兵部鬧出這樣的事來,下官亦無臉面繼續做這個兵部尚書。職方司郎中至相關主官,沒有一個脫得了干係。這都不用說了。只是如何處分兩個犯官,卻甚是棘手。在這節骨眼上,鬧出這種事來!」
「大宋自有律令!沖卿你怎的鬧起糊塗來了?」文彥博一掌擊在桌子上,厲聲喝道。
吳充怔了一下。
「種家、姚家又如何?他們敢造反不成?!」文彥博沉著臉說道,「此事不誅,國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禍亂更甚於藩鎮。沖卿只管回府,等著諸種諸姚的謝罪表章,看看誰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與衛尉寺亦自會有奏章遞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為!」
「只是用兵在即,恐動搖軍心。是否要壓一下,打完仗再處分?」吳充試探著商量道。
文彥博望著吳充,歎道:「沖卿好糊塗!打完仗後,種姚豈有不立功之理?屆時時過境遷,再誅這二人,便難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長安便先行軍法斬了這二人!打完仗後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後有多少同黨同謀!」
吳充不料文彥博態度如此堅決,倒有點始料不及。若換了一個人,吳充倒要懷疑他是針對自己來的了。畢竟身為兵部尚書,吳充亦是希望能為兵部稍存體面的。此外,他亦的確認為用人之際,對於種、姚這樣的將門,應當多存恩撫之心。
但文彥博卻是毫無顧忌,又道:「若非大戰在即,理當窮治此案,整頓職方司。這等事情,一為之甚,絕不可再!然此時尚有用職方司之處,卻是不便牽連太廣。惟有先誅二犯,震懾後來,兼可安撫仁多。明日面聖,沖卿定要拿定主意!」
文彥博說話如此咄咄逼人,吳充心裡亦不免稍覺不快。雖然文彥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樞密使,論資歷地位,的確高於自己。但是吳充也是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同樣也是歷三朝的老臣,並非樞密院內文彥博的下屬。吳充已無戀棧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點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內,能有一份完美的記錄。所以從公的方面,他的確是擔心這件事對伐夏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從私的方面,他卻是希望可以體面的解決這件事情。所以才會急急忙忙來找文彥博商議——明日一早,這件事肯定要上報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文彥博的諒解,體面的解決問題才會成為可能。
但文彥博的態度,讓吳充非常失望。他掩飾著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會謹慎。公文上說折可適親歷此事,他這兩日便會到京師,或許當向他詢問清楚。總之須得毋縱毋枉。」
「折可適?」文彥博愕然道:「他去長安做甚?」
讓文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適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種、姚二家諸將的請罪表章。在即將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頊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為涉及軍機,只有極小範圍內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彷彿天生就是異議者並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著意見的分歧:樞密使文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傚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為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乾脆認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趙頊心中更傾向於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並不相信種、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子的士氣,導致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力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歷代帝王將相,莫不常用。趙頊幾乎能想像到恩赦二人後,種、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是,文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為難。而且石越的奏折中對此也是態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經將那兩個小武臣定罪,並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頊面前一指見血的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於榮譽與晉陞。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寧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頊內心裡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將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為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孫固對著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道:「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雲,『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雲,『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顫慄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尸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子」,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麼?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家什麼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多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對於瞭解文彥博與孫固的性情的趙頊來說,卻是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折可適饒有興趣的觀察著御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內侍衛們充滿了好奇。御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個班是帶甲騎士,三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六班馬軍侍衛中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內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御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子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爭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中,御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子弟組成的內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內侍衛中的大內侍衛!
御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為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侯」。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隊中,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適並不敢小覷這些大內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衛。一個班相當於禁軍中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製。
校場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羽林孤兒」以都為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將虞侯主持。什將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適有點驚訝,因為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中,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掛齊整,身著鎧甲,手裡還拿著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將槍掛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適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的吼著,士兵們從左側上馬,右側下馬,又從右側上馬,左側下馬;還要從後面上下馬,如此週而復始,不停地重複著這種看似簡單的動作。
兩個承構手執皮鞭,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校場。某一個士兵稍慢一點,便快步跑過去,對著頭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兒」也不敢叫喚,只是忍著疼痛,繼續上馬、下馬!
折可適非常清楚這種簡單訓練的殘酷性。
河東軍從來沒有過這種訓練,能在河東軍中當騎兵的,大多數是從小騎慣了馬的,他們的騎軍也並不披甲,因此平素訓練,更注重射擊的準確性與對馬匹的控制,從技術上來說,他們並不需要練習上下馬的技巧。但這種訓練所帶來的紀律性,卻不是河東軍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適自忖,河東兵即便在上下馬的熟練度上,亦未必可以勝過這些「羽林孤兒」。
「御前侍衛班平素只用木馬訓練麼?」折可適試探著向陪同自己的小內侍問道。
那小內侍尖著嗓子笑道:「折大人說笑了,只用木馬那怎生打仗?只不過戰馬來之不易,不得不愛惜罷了。執矛衝鋒、騎射、投擲霹靂彈,哪一樣都免不了要用真馬。」
「原來如此。」折可適不卑不亢地致謝,心裡竟生出一種嫉妒來。自從宋軍發明投擲霹靂投彈的戰術以來,河東諸軍不止一次希望裝備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卻始終爭取不到配額。宋軍以地域為區分,可以說事實上存在著幾個系統:京畿軍、西軍、河北軍、河東軍、東南軍。在這五大軍隊集團中,河東軍的存在始終有幾分尷尬:京畿諸軍近水樓台先得月,本不待說;西軍是朝廷近階段戰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顧;河北軍面對大宋最強大的敵人,直接關係到京師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視;東南諸軍無非是維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亂,從來沒有強大的敵人,素來被輕視倒也習慣了;惟有河東軍,夾在西夏與契丹之間,承擔的責任比別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東西,卻總是只能挑別人剩下的。連進駐河東的神衛營的裝備,也比陝西的差。而且折可適私下裡還曾聽說過,進駐河東的神衛營,是由講武學堂成績最差的一幫人組成的。
「大內侍衛就是大內侍衛啊!」折可適望著校場上訓練的御前侍衛班,感慨的想著,「連操練都可以穿這麼新的靴子!奶奶的!」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隨咱家去見駕罷。」一個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折可適的面前,把正暗暗憤憤不平的折可適嚇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煩勞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見折可適。
折可適並沒有第一次面見天子的人常見的緊張,他只是略有些興奮,又顯得有遺憾。在偏殿的接見,顯得皇帝並不是很重視自己——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禮節上面有多麼重視一個邊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於府州折家。但對於折可適來說,這是讓人遺憾的。
「下次皇帝接見我的時候,一定會在崇政殿!」他心裡暗暗發著誓。
趙頊也在打量著折可適。
折家的這個後起之秀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雙目炯炯,鼻樑高聳,膚色幽黑——以汴京的審美標準而言,算不上一個美男子。但是皇帝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戰場上可以被袍澤信任的男子。
一般來說,臣子在覲見皇帝的時候,很多人甚至會緊張得根本就記不住皇帝的長相,因為抬頭仔細觀察皇帝,是一種可能導致被降罪的失禮行為。而且,通常來說,皇帝接見臣子,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大多數臣子會感念這種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動,又因為懼怕失禮,而越發的小心謹慎。
在這方面,趙頊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頗有心得的判斷著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覲見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體地表達自己的尊敬,又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禮節,這樣的臣子不能說沒有,但始終是少數。毫無疑問,武臣之中,這樣的人更是少數。
「不愧是將門之後。」皇帝在心裡感歎著。一個世家能持續超過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獨到之處。
「熙寧十年的時候,朕曾經讓郭逵舉薦武臣子弟可任事者,當日郭逵舉薦了十餘人,其中第一個,便是折卿。」趙頊朗聲笑道。他用這樣的開場白開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當時朕便想,這折可適,不知道是何種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親見,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
「臣一介武夫,豈能當陛下此語,實實折殺微臣。」
「卿無須過謙。國家能有卿這樣的人材,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際,男兒取功名封侯蔭子,正當時也。卿家世代為將,朕方欲倚重。卿當自勉之!」
「臣家世受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報萬一。國家有事,臣一家雖愚鈍不堪大用,亦願為馬前卒,替陛下蕩平西境!」折可適忙慨聲回道。
趙頊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卿有志於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折,朕已讀過。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許。然無論朝廷來日以何人為帥,總須將帥一心,以國事為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讓朕失望。」
「請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鷹犬,斷不敢有違朝廷之令。」
「對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趙頊頷首道。頓了一下,又問道:「朕聽說道卿是自長安來京?」
「是。」
「特意繞道陝西?」皇帝的話中聽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與綏德大捷究竟是誰的功勞。」折可適委婉而又直率地說道。
趙頊似乎沒有料到折可適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來那是誰的功勞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說來與朕聽聽?」趙頊笑道。
「遵旨。」折可適朗聲應道,「微臣以為,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個出色的將軍,但卻的確是不錯的統帥。」
「此話怎講?」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打仗有時候不僅僅是鬥智鬥勇,亦要鬥膽略。兩軍對陣,有時候是需要冒險的。一位優秀的將軍,往往便是一個出色的賭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卻是謹慎有餘,膽略不足。這樣的人,若是去玩關撲,是贏不了大錢的。」折可適侃侃而談,「然而石大人卻有別樣的好處,為他人所不及……」
「哦?」趙頊聽得有點入神。
「石大人務實而不虛誇,持公而不謀私,納諫而不剛愎。有此三善,便遠勝他人。主帥務實,則諸將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難事;主帥持公,則諸將不憂有功無賞,三軍用命非難事;主帥納諫,則諸將計謀可得用,有過不難改,此不敗之師。故此,微臣以為,平夏、綏德之捷,並非幸致。」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笑道:「如此,卿以為伐夏之役,勝算幾何?」
「勝負之勢不待問。」
「那卿以為多久可期全勝?」
折可適沉吟了一會,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為帥,一年可期全勝。以當今諸公為帥,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為何?」
折可適坦率地說道:「微臣亦不過是直覺而已。」
趙頊愕然,頃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為帥,幾年可勝?」
「一年。」折可適應聲答道,他並不謙虛。
趙頊倒有點喜愛折可適了,他並不取笑,反而笑著勉勵道:「將來卿未始無拜帥之日!朕亦盼著大宋能再出一個狄青。」說完,頓了頓,換過話題,問道:「朕聽說長安西驛行刺之事,卿當時亦在場?」
可適當下便將他當時為何去長安西驛,如何見到種杼、姚鳳,如何進入長安西驛,種、姚如何行刺文煥,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他愛慕董樂娘這種事情,以世俗之見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啟齒。但折可適畢竟是知道輕重的人,不願為這種小事冒個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隱瞞的全部說了出來。
趙頊對這種風流韻事並不關心,反倒是對種杼、姚鳳刺殺文煥的動機反覆詢問了幾遍,他聽到種杼、姚鳳對折可適說的話,竟是動了憐惜之意。又聽到張范斥責種杼、割袍斷義,不免又是一陣唏噓。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歎道:「說來亦只是個誤傷之罪。」
「誤傷?」折可適心裡愣了一下,暗暗咀嚼著皇帝不經意說出來的這個詞。
趙頊並沒有與折可適討論長安西驛案的意思。有些話趙頊不可能對折可適既非親信又非重臣的人說,而折可適的意見在這件事上對趙頊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暫且將煩惱壓在心底,趙頊再次將話題轉了開去。
「折卿方才看過御前侍衛班的操練了?」
「臣適才觀操,以為御前侍衛班,未必遜於漢武之羽林孤兒。」折可適並非是拍馬屁,趙頊卻非常高興,笑道:「卿可曾見過鐵林軍?」
「臣曾在延州邊境見過。」
「朕的御前侍衛,較之鐵林軍如何?」
折可適沉吟不答,「這……」
趙頊凝視折可適,笑道:「卿盡可直言。」
折可適這才說道:「以微臣之見,或有不如。鐵林軍畢竟乃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御前侍衛卻少了些戰陣殺伐。不過如今西夏鐵林軍元氣大傷,幾乎不再成編製,亦不足為懼。」他說完這些話,終是有點擔心惹得皇帝不高興,不由偷眼覷視皇帝,卻見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聽趙頊歎道:「卿說得不錯,故此朕才要讓殿前司諸軍去前線歷練歷練。沒打過仗的軍隊,畢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適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終於想到有些話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說的話吞回肚中。做為一個在邊境出生、成長、戰鬥的軍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謂的「上三軍」與殿前司諸軍的。但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偏見呢?沒來京師之前,不是也沒有想過御前侍衛班有這如此嚴格的訓練麼?
***
陝西,長安。
海棠花開,春色怡人。但這樣的美景,卻並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結怨於人?」李丁文認為石越的決定,簡直是匪夷所思。
「總要有人去結怨的。」石越不以為意的說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擔當不了此事的。朝廷諸公議論不定,最後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李丁文冷笑道,「似文煥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公子何苦沾惹這等閒事?種杼、姚鳳,未必沒有可憐可恕之處。」
「縱是人人得而誅之,職方司的人亦誅不得!」石越沉著臉,道:「他們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文煥,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但凡制度之潰壞,其始總是由於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開始便是人人皆以為錯誤之事,則則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這般大。」
李丁文不覺苦笑,道:「公子說得固然有理。但公子可知種杼是誰的兒子?」
石越轉過頭,望著李丁文。
「這種杼原是種諤私生子,後以過繼之名收養。在種家子弟中,頗受排斥,故此才會與姚鳳能走得極近。此人外表和睦謙遜,內則偏執,鬧出這種大事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種諤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雖然上表謝罪,卻畢竟是護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殺他兒子,這個怨恨,只怕能結上一世。公子又何苦為一些看不著邊的事情而樹敵?」
「因為職方館、職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責任使它們不走上歧途。這種責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卻推卸不得。」石越在心裡無奈地說道。
但從嘴裡說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話:「不行殺伐無以立威以儆來者!吾意已決,潛光兄無須再說。」
「是!」李丁文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接受。出於連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慮,他不希望石越樹立任何在軍隊中有影響力的敵人,但是石越卻一下子得罪了兩大將門。也許姚家與種古、種誼還未必會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會致使雙方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但是對於種諤,李丁文卻可以肯定,這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李丁文的話中,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自嘲。
石越的確是替趙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按捺住窮治到底、辦成大案的衝動後,安撫司迅速果決的對種杼、姚鳳進行了秘密的軍事審判,二人違犯軍法證據確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權力,行軍法先斬後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結舌的果斷,快刀斬亂麻的處理了這件事情。同時具表彈劾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職方司陝西房知事是屬於朝廷的派出官員,石越沒有處置許應龍的權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後,兵部職方司乃至於整個兵部可謂顏面大失,吳充立即再次上表請求致仕,並且開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內去逝,再也沒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卻是暗暗鬆了口氣,內心的高興簡直是難以言喻。他一面順水推舟,將職方司郎中降職他調,罷免許應龍,著衛尉寺調查許應龍是否故意洩露機密、縱容屬下;一面卻竭力慰留吳充,同時下詔安撫種、姚二家,稱讚種、姚二家歷代為宋朝立下的功勳,褒揚他們對皇室與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銀田地的賞賜。自然,種、姚二家是沒有人敢於真正接受這些賞賜的,這無非是表明皇帝的態度而已。趙頊又將一直上表請求去邊疆與西夏決一死戰的姚兕從講武學堂調至鐵林軍擔任副都指揮使,又加賜種古功臣二字……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皇帝是樂意讓石越去結怨,而自己來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還有意外收穫。以種杼、姚鳳的死,他總算暫時性的徹底解除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任何一個想成為權奸的人,都是絕不會做石越這種「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計劃的剷除整個種、姚二家。顯然皇帝不認為石越有這個計劃,更不相信這樣瘋狂的計劃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處分也得到了文彥博與孫固的。
皇帝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轉變,又得到一位樞密使、一位同知樞密院事的讚許,惟一有反對力量的呂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堅決阻止石越為帥,於是,朝廷中幾乎已經沒什麼反對以石越為帥的聲音了。
在熙寧十三年四月來臨的時候,趙頊終於決定,採納高太后的建議。
四月初一,在距離趙頊三十二歲生日還有九天的時候,一道《招諭夏國敕榜》,由汴京城出發的使者,快馬傳諭四方。
「眷茲西夏,保有舊封,爰自近世以來,尤謹奉藩之職,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因,迨移問其端倪,輒自隳於信約,暴驅兵眾,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憤。方切拯民之念,宜興問罪之師,已遣將臣,諸道並進。其先在夏國主左右、並嵬名諸部族、同心之人,並許軍前拔身自歸,及其餘首領,能相率效順,共誅國讎,隨功大小,爵祿賞賜,各倍常科,許依舊土地住坐,子孫世世,常享安樂。其或違拒天兵,九族並誅無赦。蓋天道助順,必致萬靈之歸;王師有征,更無千里之敵。咨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鹹適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同一日,趙頊下詔,以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兼西討行營都總管,以內侍李憲為副都總管,以內侍劉惟簡為監軍都虞侯,以范純仁、向傳范並為西討行營都發運使,分督糧草與軍械。陝西路戒嚴。
內侍領兵與監軍,招致了以孫固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對,但是既便一個血氣方剛的給事中因此為此事而辭職,趙頊在這一點上也沒有納諫的打算。而樞密使文彥博則似乎默認了這次任命。雖然在傳統的士大夫看來,所有的內侍都是不信任的,每個宦官都帶著原罪,但是若以務實的態度出發,相對而言,李憲與劉惟簡,在內侍中總算是次壞的選擇。
事實上,每一個行營都將有內侍的存在。上千年的傳統,不是成立了衛尉寺後,就可以完全改變的。任何改變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月十日。同天節,趙頊著戎裝,與諸國使節一同檢閱拱聖軍。
當日,驍騎軍、鐵林軍秘密向陝西出發。在它們之後,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以及在同天節上被檢閱的拱聖軍,也將陸續進入陝西。
歷史的時鐘,被石越撥快了一年半的時間。
戰爭,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注定將要決定宋朝國運的戰爭。
這亦是宋朝為了徹變改變自己的國運,進行的第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