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折可適不假思索的回道。
「四月?」
「正是。敵我之優劣甚明。當秋高馬肥,弓矢勁利之時,是賊雄我劣,若戰於敵境,則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在敵,智者所不取。當此之時,賊兵長驅深入,彼聚而攻,我分而守。至冬深水枯之時,賊馬無隔夜之草,是其弱之時。然冬季苦寒,進攻不易,此兩不利之時。至春深,賊勢更弱,而我則練兵秣馬,可乘便而出,此我雄而賊劣之時。是故四月出兵,我軍可得天時。」當折可適看到沙盤的那一刻起,他在心裡就完全承認了石越有資格擔任大軍的主帥——也許石越不是最好的,但是總比那些完全不懂軍事的人要強。所以,他此時的語氣,更像是希望藉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向石越提出自己的建議。
石越在心裡讚許了一句。這番道理,李丁文和他說過,種古、種誼、李憲、王厚、劉舜卿、章楶都和他說過。的確從軍事上來說,最恰當的開戰時間,是四月無疑。但是,戰爭的時間,並不僅僅是由軍事上的因素來決定的。
石越拍了拍折可適的肩膀,勉勵道:「男兒建功立業之時,致果當好自為之,勿負折氏威名。」
***
派人將折可適送往驛館之後,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氣。
已經三歲多的石蕤的可愛程度,窮盡石越以前想像力的極限,也無法描敘其萬一。毫無疑問,這是個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傢伙。但是石越還是很喜歡和她呆在一起。
「爹爹——」遠遠的望見石越走進內室,石蕤就拖著長長的尾音大聲叫了起來,一面伸著胖嘟嘟的雙手,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
石越一天的疲勞在這一聲含糊不清的叫聲中,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吟吟地望著女兒,緊走了兩步,一把抱起來,讓女兒騎在自己肩上,笑著問道:「璐璐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依當時的習俗,大戶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會有個小名,一般稱呼沒有出閣的女孩子,或者便喚她的排行,或者便喚她的小名。當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婦依著當時的風俗,也給石蕤取了個小名,叫「璐璐」。「璐」者,寶玉也。
「璐璐最聽話了。」小石蕤立即奶聲奶氣的大聲回道。
梓兒笑著望著這父女倆,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有明前新采的散茶,給學士泡一壺來解解乏。」梓兒一面吩咐著阿旺,一面迎著石越進屋坐了。宋人制茶飲茶方式與後人不同,除剛剛開始出現的花茶外,最常見的是散茶與片茶。所謂散茶,是采芽焙乾後所得;所謂片茶,亦稱餅茶或團茶。其製法是將蒸熟的茶葉搾去茶汗,然後將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形。在宋時,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們普遍的喜愛,士大夫中時興的斗茶、分茶,也都須用片茶。但對於石越而言,飲食習慣難以改變,他更喜歡的,反倒是在當時被人們輕視的散茶。梓兒在蜀中出生、長大,當時廣漢的趙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頂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兒從小喝慣的都這樣的好茶;而分茶、斗茶,梓兒也是箇中能手,但是因為石越的習慣,梓兒也不再喝片茶。於是,這石府上,竟漸漸只有來了客人,才會用片茶招待。此事傳出去後,不知內情的人還道是石越節儉,不免又成為一樁美談。
阿旺答應著去泡了茶。未多時,便托著茶盤進來,分別給石越和梓兒沏了茶。石越將女兒放到自己膝上逗弄著,見茶來了,端起茶先給女兒餵了一口,方才自己輕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會了九九歌!」石越的這口茶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小石蕤又大聲向父親叫喚起來。
「我女兒真了不起。」石越方待與梓兒說幾句話,沒來得及開口,便忙著把茶嚥了,趕緊先來哄女兒了。
「大姐兒將九九歌背給爹爹聽聽。」梓兒輕聲笑道。但凡石府的稱謂,大多循的是開封的習俗,譬如將大女兒稱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喚父親為「爹爹」,母親為「媽媽」。若依陝西風俗,父親在當時是被喚為「老子」的。西夏人稱范仲淹和范雍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為父。而若依著河北一帶的習俗,則子女稱父親為「爺」或「爺爺」,如金兵稱宗澤為「宗爺爺」,岳飛為「岳爺爺」,亦是尊之為父的意思。而在許多地方,子女又將母親喚作「娘娘」。但是石府現在畢竟也稱得上鐘鳴鼎食之家,這些俚俗的稱呼一般也難以進府,便是給小石蕤請的乳母,雖是陝西長安人,但在石府之內,也只敢學著說汴京官話。
「好啊!」石蕤是不懂得謙遜為何物的,聽到母親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聲背誦起來:「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中國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來,都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而且持續一千多年,也沒有「一一如一」這一條(阿越註:裡耶秦簡最後兩句口訣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其釋義茲不詳敘),直到南宋末年,才開始翻轉過來,有了後世的九九歌模樣。石越本來也不曾注意過這些細節,但一輪到自己的女兒學習,便立即發現其中的彆扭,立時將它糾正過來,還為此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白水潭學刊》,指出這其中的問題。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甚是熟練,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歡喜的哄著女兒,一面在想自己三歲多時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來想去,卻只覺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記得了。他在心裡搖搖頭,歎息道:「還真是老了。」口裡卻不忘誇著女兒:「璐璐真乖。」
「大姐兒真是冰雪聰明,不愧是學士的女兒,不止九九歌,連唐詩,現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奉迎著,這汪氏本是沒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斷文識字、吟詩作畫的。
石越高興得連連親了女兒兩口,梓兒忙趁著這個當兒說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帶來的禮物和書信……」
「哦?」石越一面和女兒互拍著手掌,一面支唔了一聲。
「郡主在信中說離別日久,甚是想念。又說淑壽公主出落得越發討人喜歡了,整日和聖人說想看看石家大姐兒是什麼樣子。聖人因養著延安郡王和信國公,也很是喜愛小孩子,問過幾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問,眼前見著陝西可能又要打仗,問我想不想帶著大姐兒回汴京小住幾個月,一來算是回娘家探親,二來兩家孩子也能有個玩伴兒,三來柔嘉縣主在太皇太后駕崩後,一直鬱鬱不樂,連性子都變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發呆,又與郡主說想去鞏義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擔心,我也是能和縣主說得上話的,回京住一陣,或者能勸勸……」梓兒輕聲細語地說著,石越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是啊,陝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歎了口氣,輕描淡寫的說著。但是他話中諷刺的語氣,梓兒卻是聽出來。她溫柔地微笑著,善解人意的說道:「依我說,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說真的,離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兒子長什麼樣了哩……」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握住梓兒的手掌。「你是說著這些話來寬慰我的。」石越乾澀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道:「我是捨不得我的寶貝女兒。」說罷,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臉蛋上親了兩下。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梓兒輕聲說道,「從郡主的信來看,大哥為帥應當是八九不離十的事情。否則亦不必有這些話。果真大哥能為帥,解除國家邊患,我雖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至少這陝西一路千千萬萬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幾年了。況且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豈可因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說,郡主說也沒錯。若我和大姐兒在長安,大哥總不免分神……我擔心的,是沒人照顧大哥。阿旺是使喚久了的,我想不若將她留下,我帶著汪娘子和幾個丫頭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撓著小石蕤的庠,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強作笑容,說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顧的。況且阿旺現在也是個女博士,你帶她回京師,看看能不能讓她挑個可意人……」一句話說得阿旺臉羞得通紅,低聲道:「奴婢不願意嫁人。」
「這才是傻話。」梓兒笑道,「我這幾個大丫頭,雖名為主僕,卻情同姐妹。若是你找到中意的人,我總當是妹子出嫁一般。」
「正是。」石越笑道,又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況且我還有個小器的心思——有你這個女博士在,待璐璐大點兒,也有個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專程去西湖學院請西席的錢。」
「大食文字?」梓兒瞪大眼睛,驚訝的問道:「讓大姐兒學這個做什麼?」
連阿旺也是十分吃驚,也道:「學士是取笑奴婢罷。」
「我是認真的。」石越能理解兩人的驚訝,解釋道:「我家女兒可不管什麼『女子無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變成才女。」
「那也用不著學蕃文呀?縱是想讀夷文,也有譯經樓。華夏這多東西,夠她學的了。」梓兒還是不能理解。
「多學點東西,總是學問。」石越笑道,「這個世上,真稱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與近西大食諸國。女兒還小,總不要局限了她。將來她要對大食沒興趣,不學便是。俗語還說,『藝多不壓身』哩。其實以學問來說,越有學問的人,越是處在低處,並不敢以學問驕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處,百川才能匯聚其中,成其博大。咱們華夏,在別處倒不妨自矜,在這學術上,卻不妨以大海之胸懷,自居低處。若是以為咱家學術甚好,便以為別國別族便一無可取之處,閉耳不聞,那終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僅我女兒,將來有朝一日,我還盼著大宋所有的讀書人,都能有知道外國外族是何模樣的本事。休說大食這等大國,便是高麗、倭國、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齊,都未必一無可學之處。」
「大哥說得甚是。」梓兒雖然不知道高麗、倭國有何可學之處,但是石越說的道理,卻是極其淺顯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這思想。
夫妻倆正在聊著這些事情,忽見侍劍走了近來,在門口說道:「學士,豐參議求見。」
石越立即起身,梓兒忽的「呀」了一聲:「學士還沒有吃飯呢……」
石越苦笑了一下,將小石蕤遞給梓兒,說道:「顧不得了。你先想好,看看哪天起程……」
「是。」
「夫人要出門?」侍劍吃了一驚。
石越點點頭,他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但是如果果真他是主帥,他統軍在外,家屬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質,只怕汴京城的三公九卿、諫官御史們都會鬧將起來。這種事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書信,雖然說得委屈,但以清河的謹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這是給石越和朝廷都留體面的做法。因此石越心裡雖然不怎麼高興,但是卻也只能接受現實。
隨著侍劍到了公廳後,石越才發現,公廳內外戒備之森嚴,竟比平常嚴密了一倍。公廳中的守衛,本來都是石越親兵中的親信,但此時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認識的士兵,石越仔細看去,這些守衛竟然全都是衛尉寺的。這些衛尉寺的士兵,全部穿著標誌身份的紅底黃邊繡著黑色獬豸圖案的背心,一個個面容嚴肅,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每一個人,似乎廳中的每個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對象。石越吃了一驚,回去看侍劍,卻見侍劍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他來傳報之時,也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參議豐稷一直站立在公廳之外,見到石越過來,忙大步走到跟前,低聲在石越耳朵說了兩句。石越心頭一震,向侍劍擺擺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隨著豐稷往公廳走去。
進到廳中,便見大廳之內標桿一般挺直的站坐著幾個一絲不苟的軍官。他掃眼看去,只見公廳左邊依次站立著的是兵部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衛尉寺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主事李賡芸。在他們的對面,公廳的右邊站著五個軍官,一個是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一個是環州知州張守約,後面三個,卻都穿著西夏武官服飾。石越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緩緩移過,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這三個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認識的:仁多保忠!文煥!慕澤!
文煥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份來長安!
難怪任廣與劉過臉上,似乎見到殺父仇人一般結著寒霜,兩眼彷彿要噴出火來。而許應龍與李賡芸臉上又是狐狸看見雞的表情,張守約與豐稷,則是一臉的鄙夷。
在文煥的對照下,慕澤這個叛蕃,反倒是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三個人顯然是仁多瀚派來的使節。
但仁多瀚讓文煥與慕澤來長安,究竟是什麼意思?石越一面緩步走向帥椅,一面在心裡忖度著。
將這樣敏感的人物,送到長安來,要麼是挑釁——但這絕不可能;要麼就是……
石越在心裡笑了一下,在帥椅上從容坐下,再次打量著文煥與慕澤。「神態倒是挺從容的。」石越在心裡說道,但臉卻同時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眾人行禮,石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統領是讓你將這兩個人的人頭來送給本帥麼?!」
「回石帥,我家統帥確有此意。」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禮,看都不看文煥與慕澤一眼,便從容不迫的回道。
「那好!」石越冷笑著,厲聲喝道:「來人,綁了!」
「慢!」仁多保忠高聲喊道。
石越舉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撲而上的衛尉寺士兵,盯著仁多保忠,語帶譏諷地說道:「方纔不是你說要送他們人頭予本帥的麼?」
「石帥何先不聽末將說完來意,再確定要不要他們的人頭?」仁多保忠始終保守著外交官應有的從容與冷靜。
「本帥倒要聽聽。」
「末將是奉我家統領之命,來向朝廷借兵平叛。並要請石帥替我家統領,向朝廷代為遞送表章。」
仁多保忠這句話說出來,廳中諸人,除石越與張守約之外,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所謂「借兵平叛」,任誰都知道,在現在的形勢下,不過是為宋軍伐夏提供一個借口。仁多瀚打著什麼主意姑且不論,有人開門揖「兵」,對宋軍來說,總是求之不得的。
一時間,連任廣與劉過,也暫時忘記了文煥這個「大叛賊」的存在,留神傾聽石越的回應。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臉悲憤地說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權奸亂國,劫持君王,禍亂朝政。我家統領雖是蠻夷小國之臣,亦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敢不發憤切齒?只須能救主君脫此大難,雖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我統領雖在邊鄙,亦知天朝上國是禮儀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倫天道之大不幸,世間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善之美之;世間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惡之厭之。今梁乙埋以權奸作亂,所劫持者雖是下邦之君,然所踐踏者,卻是君臣父子之綱紀倫常。雖蠻夷之人,亦知天朝斷不肯坐視此等亂臣賊子,敗壞綱常,禍亂天下。況且梁氏父子,一向窮兵黷武,挑釁天朝。兩國交兵,軍民死者無計,皆原自此賊。天朝豈能不發義師,為天下除此窮凶極惡之賊?」
仁多保忠滿口大義,神情悲憤,辭色慷慨,當時之人,莫不受三綱五常之影響,聽到他這番話,真是人人動容,幾乎全然忘記仁多保忠這番做作,亦不過是想大義凜然地把仁多族賣個好價錢罷了。這世間,有些人賣國,身敗而名裂;有些人賣國,卻似乎委屈無比,竟能贏得許多人的同情,幾乎讓人以之為民族之英雄。兩者高下之別,直是判若雲泥。
石越對三綱五常,本來也看得平常。且這等「忠臣賣國」之事,他所見所聞,見識得也算是多了。哪裡能被仁多保忠騙了去?但他心裡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幹,也故意裝成動容之色,靜聽他繼續慷慨陳辭。
「故此我家統領派末將前來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亂,以正綱常。下邦君臣,對天朝之恩德,當百世不忘。此處有我家統領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帥代為遞交。」仁多保忠說到這裡時,語氣之誠懇,亦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之一般。
石越環視廳中諸人,看到眾人表情,便猜知他們幾分心思。廳中諸人,雖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說辭所打動,但是倒也不會天真得以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維護什麼「綱常人倫」,人人所想,卻都是藉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靈州可謂門戶大開,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裡暗暗感歎。在場的人,連張守約這樣的人物,都沒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機。但是石越心裡,卻明鏡也似。仁多瀚猶豫這麼久,終於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實是他目前情勢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與梁氏勢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在西夏所忌憚之人,不過仁多瀚與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畢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響力遠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勢,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夠的力量,來制衡梁乙埋。但是考慮一個日漸強大起來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別說他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梁氏父子達成平衡,縱然有,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宋軍一旦揮師伐夏,首當其衝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說到時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將他置於統一指揮之下,縱然梁氏父子給他方面之權,他也必然陷入兩難之境地——如果消極作戰,放任宋軍長驅直入,他在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難免成為眾矢之的;而若積極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與宋軍的苦戰之中消耗貽盡,即便西夏最後贏得了這場戰爭,他仁多瀚也會成為梁乙埋收拾的對象。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仁多瀚最好的選擇,就是公開站在梁乙埋的對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敵人、夏主的同情者與者的同情。他以一種孤臣的姿態,引宋軍進入西夏,讓宋軍與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卻可以保持一個微妙的地位,倘若宋軍得勝,他就是引宋軍入夏的功臣,宋朝絕對不會吝嗇對他爵賞,甚至於宋朝在勝利後,還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來統治西夏地區——在西夏的內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釋,到時候他只要裝模作樣的和宋朝「據理力爭」一番,就可以交待過去,那是宋朝無恥的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勝利者本來就不受指責,何況他還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贏了這場戰爭,他也不用擔心,因為他並沒有公開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敗的英雄!「英雄」的實力不會有損傷,甚至可能會有加強——石越敢肯定,一但宋軍失敗,最先反戈一擊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卻會在與宋軍的戰爭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領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時候,甚至還有機會與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統治西夏的大權。
以仁多瀚的算計,在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絕對的勝利者。
但石越卻看透了這一點:雖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綱常人倫」大義的掩護下,仁多瀚卻並沒有將自己綁上宋軍的戰車,而巧妙的將自己處於一種「局內中立」的位置,實在稱得上是玩弄權術的高手。
仁多瀚的這份機心,實實在在地騙過了許多人。
石越接過豐稷遞過來的仁多瀚寫給皇帝的奏章,放到帥案上,目光不斷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來移去。他在心裡盤算著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將仁多瀚綁到宋軍的戰車上來。「不出力氣就想佔盡便宜,這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罵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給你搾出油來。」
一面想著,石越一面問道:「仁多統領忠心可嘉,亂臣賊子,的確人人得而誅之。然而自古以來,便沒有空手乞別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說了半天,石越臉上雖然感動,但張口一句話,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來了。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口裡卻謙恭地說道:「下邦國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亂,願以河南之地敬獻朝廷。此事乃是文將軍親耳所聞。」
「打白條麼?」石越在心裡頭冷笑起來,「那地方我若能奪到,你『敬獻』不『敬獻』有何關係?我若奪不到,難道我還真指望著你『敬獻』不成?只是也不能將仁多瀚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於我,實際也是我有求於他。但想這般便宜,你仁多瀚卻趁早別做這美夢。」
但石越尚未說話,這「文將軍」三字,已經惹惱了一堆人。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便已忍耐不住,在旁邊冷冷地說道:「背祖忘宗的人說的話也信得過麼?」
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也立即附和道:「就是,這等小人的話,可沒人信得過。」
文煥聽到這話,臉頓時漲得通紅,在西夏被人諷刺,他早已習慣,但是被自己的國人、同袍諷刺,對於文煥而言,卻是更為難受的體驗。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武狀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終於將眼簾垂下,依舊保持沉默。
見文煥這般,「唾面自乾,無恥……」低聲的諷刺又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但文煥心中此時反而變得坦然。只是默默聽仁多保忠去交涉。「你們不會知道為了促成仁多瀚主動派人來長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機……」文煥用自己的驕傲暗暗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若朝廷有疑惑,末將願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幾乎像個君子的宣言,適時地替文煥解了圍,也堵住了眾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石越。
「盟約自然要訂。」石越淡淡說道,目光掃過眾人,在掠過文煥臉上之上,不易覺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這點東西,華而不實。」
「河南之土地雖小,雖有數千里;河南之人民雖少,亦有上百萬……」
「這些本帥知道。」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尖銳地說道:「然則這些土地人民,畢竟要我禁軍將軍用血去換。本帥只想知道,仁多統領願意做點什麼?」
「我家統領願為王師前驅。然只恐寡不敵眾……」
「本帥要仁多統領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聲音,穿透大廳。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緊緊盯著仁多保忠的眸子。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開了石越的逼視,他沒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絕朝廷的敕封,一時卻又無法開口。他沉吟了一陣,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統領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難,而臣子卻受朝廷敕封,傳揚出去,世人必說我家統領不義。願暫辭封賞,待奸臣被誅,我主復辟,再領恩典。」
「仁多統領忠義無雙,又忠於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貴國國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順,將軍又何必推辭?」
「雖是如此。然實是關係大義名節……」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義,便是名節。」石越毫無退步之意。
「此事還盼石帥許末將等合計,異日再為答覆。還望石帥能體諒我家統領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見著石越咄咄逼人,乾脆祭起緩兵之計。反正他也沒指望一次面談,便能達成協議。
「也罷。」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應,便許了他,又充滿暗示的說道:「仁多統領德才兼備,朝廷都是知曉的。亦請將軍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絕非尋常。」石越說的也是實話,以仁多瀚的身份,果真公開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多保忠謙恭的答應道,又指著文煥與慕澤,向石越說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帶文將軍與慕將軍,向石帥請罪。」
提到這兩人,在場之人,臉色又變得生硬起來。
「兩位將軍得罪朝廷與石帥非淺,朝廷若加誅戮,絕不敢辭。然而末將此行,亦得益於兩位將軍從中周全,亦是其有功於朝廷之處。且……」
「且夏國軍中,得罪朝廷之人車載斗量,不可勝計。本帥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國人心生疑忌。若釋二人之罪,則有漢高封雍齒、燕昭市馬骨之效。是麼?」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悠悠說道。
「石帥明鑒,末將要說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將軍之見,本帥是胸心狹窄之人麼?」
「石帥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順著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文煥、慕澤說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歸順朝廷,本帥又豈會計較些些舊嫌?本帥當親自向朝廷舉薦兩位將軍,料朝廷亦當不吝爵賞。」
石越說出這番話來,劉過、任廣臉色當時便變了,二人正要說話,卻被豐稷、張守約用眼色止住。只得氣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與文煥、慕澤一同欠身謝道:「多謝石帥。」
與仁多保忠的會談持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在衛尉寺部隊的嚴密看護下,將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驛館安歇。本來這些事情理應當由職方司負責,但是諸司都是草創,機構設置並不完全。職方司陝西房只有少量直屬部隊,還要專門負責保護要害部門,因此便只能向衛尉寺借調部隊來使用。前衛尉寺卿章惇的才幹由此可見一斑,雖然鬧出許多事情來,但是實際上是他一手草創的衛尉寺,卻是新興機構中,最先變得較為完善的機構之一。
仁多保忠等離開後,豐稷等人也陸續告辭離去。這些人前腳剛走,李丁文與陳良便走了進來。李丁文屁股也沒有坐穩,便笑著問道:「方纔劉過一面走嘴裡一面罵什麼『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著這劉大炮?」
陳良也笑道:「衛尉寺的人,學士終要留幾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將就著吃著剛剛送上來的果子充飢,一面苦笑著搖搖頭,將方纔之事撿著說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來長安,是極機密的事情,李丁文與陳良剛剛也只看到豐稷等人,卻沒能看見仁多保忠三人,本來還在擔心衛尉寺大張旗鼓來帥府做什麼,這時聽石越說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說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須得保密,否則,若是讓人知道文煥竟然來了長安,只怕激起兵變也未可知。」
李丁文和陳良本不知道文煥的底細,陳良不禁擊掌歎道:「也虧得這文煥、慕澤竟有膽量來長安。」
李丁文卻笑道:「這不過是仁多瀚兩粒棋子罷。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後沒個好結果,可他的部將卻不能不怕。一旦有了文煥、慕澤這兩個活例子,萬一真要公開投降,他要說服自己的部將便容易多了。縱然我們小器,殺了文、慕二人,對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損害?」
「潛光兄說得不錯。」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們。文煥是叛國之臣,慕澤幾乎害了我性命。這兩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軍將領便再無什麼可顧忌了。只是文煥的事卻棘手,軍中民間,都恨他入骨……」
「文煥可以免罪,讓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澤可以復原官,若立功勳,則厚加封賞。如此可內外皆安。」李丁文輕描淡寫便解決了這樁麻煩,「反正現在這兩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萬幸。」
石越微微頷首,道:「也只能這般。」又問道:「潛光兄與子柔來此,想必還有事情?」
李丁文蹺起二郎腿,吃了個果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當兒正是人仰馬翻的時候,若沒有事情,也沒空來見公子。」他是唯一一個懶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
陳良一面抓緊時間吃著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現在不將事情弄妥當,果真打起來,些許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釀成大錯。我是與學士說馬政的事情的……雖說這事急抱佛腳,已經幹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處置不當,難免不拖後腿。且這也是朝廷的百年計,輕率不得。」他整個人都已經削瘦得不成樣子。
李丁文半取笑半規勸地說道:「我知道你陳子柔忙的百年大計,沒人敢輕率了你。只怕你太拚命,把這條小命給送了。你死了不打緊,公子許多瑣碎事,我卻擔心沒個中意的人打理。」
「縱累死我也願意。且還累不死呢。」陳良笑道。「你要沒要緊事,我便先說我的馬政了。」
「你說罷,我樂得歇會。」李丁文說罷,果真身子一仰,閉了眼睛假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