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五章
    數月之後。

    西夏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間禪房之內,一老一壯兩個僧人垂眉對坐。壯年的僧人,正是此時興慶府內最炙手可熱的明空大師,而鬚髮皆白的那位僧人,卻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國寺的主持智緣大師。明空雙手合什微禮,向智緣說道:師兄遠來,一路辛苦。智緣也微笑著回了一禮,大事將諧,何言辛苦。明空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著自己心中的激動,抬眼望著智緣,緩緩問道:要舉事了麼?興許快了。智緣含糊的說道。

    阿彌陀佛。明空低聲宣著佛號,也不再多問。但是他心中卻被智緣的話激起了波浪,一時竟無法平息下來。他微微撥動著佛珠,半晌,方說道:夏主雖頒布改制詔,然梁氏黨羽密佈朝堂,百官多數陽奉陰違,除去改漢服漢禮以外,改制之詔,幾成一紙空文。三月份之科舉考試,因梁乙埋百般阻撓,考生僅五十一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員子弟,九人是各部貴人子弟,平民只有區區三人而已。夏主想通過科舉招覽人材為己所用,不料各派貴人反而利用此機會,來謀取私利。明空微微歎了口氣,但是神色中,卻殊無同情與憤怒之意,反帶著幾分譏諷。

    智緣淡淡一笑,道:邯鄲學步,夏主較之遼主,有若雲泥之別。明空點點頭,又說道:夏主設立講武學堂,以文煥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國內派系林立,講武學堂亦不免成各派爭權奪利之所。夏主雖親任山長,然其中講官,幾乎被梁乙埋與仁多澣推薦之人瓜分殆盡。武官若不肯趨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進入講武學堂。文煥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將他調走,夏主的講武學堂,已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智緣含笑聽著,並不插嘴。

    自從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巡邊之後,宋夏邊境的形勢就變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後,連只鴿子都飛不出西夏的邊境,西夏反而不斷的派出探子,刺探宋軍軍情。而禹藏花麻雖然一面不斷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動和董氈修好;一面卻也沒有放鬆對邊境的控制,使得間諜往來,更加困難。甚至連仁多澣控制的靜塞軍司,對往來宋夏間的行人,盤查也變得嚴厲起來。職方館陝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時候,幾乎與國內失去了聯繫。因此智緣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請他親自走一趟西夏。智緣頗費了一番周折,在橫山信眾的幫助下,吃了不少苦頭,才終於來到興慶府。到了這之後,卻發現這裡的情況,其實非常樂觀。

    明空繼續向智緣介紹著西夏的情況,……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軍事改革,以我看來,是遙遙無期。夏國底層之百姓與兵士,因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減少賦役而感到失望,雖則不至於民怨沸騰,但依我的觀察,則百姓與兵士,亦不會十分夏主。而各級官員、各部落的首領、貴人、縉紳,若非漠不關心,便是已明白改制無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斷派人散佈謠言,蠱惑人心,這些人對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數日以前,曾經請我過府,替他卜卦……他蟄居不出的日子,眼見就要結束了。梁乙埋已將箭搭在弓上。智緣沉吟著,夏主那方又如何?李清諸人,皆不信佛。明空搖了搖頭,從表面看來,似無異常,夏主與李清眾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種事務當中,焦頭爛額,對梁乙埋根本沒有足夠的警覺。那師弟以為我們又要如何應對?莫若順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陣,方壓低聲音,道:我有一個想法……哦?明空的雙手不停地撥動著佛珠,一面說道:梁太后與梁乙埋皆信佛祖,對我亦甚為親厚……智緣望著明空,悟道:師弟是說……正是。也好。在一瞬間,智緣便做出了決斷。

    李清接連幾個月,都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難,超出他的想像。成立講武學堂,本意是培養一批忠於夏主的中級武官,為重建一隻由夏主親自掌握的軍隊作準備,但是每一項改革的出台,都意味著新的利益瓜分,連講武學堂也難逃此劫。各方勢力聞風而動,拚命向講武學堂安插自己人,並且竭其所能地攻擊異己。到了後來,竟然所有講官的名額,都被梁乙埋與仁多澣這兩大實力派瓜分殆盡,連文煥都被排擠出來。

    李清與文煥盤腿對坐在一間靜室之內,輕聲讀著新科狀元鄭大恩的一份奏折。……陛下臨朝願治,欲思革故鼎新,須權歸於上。若權不在陛下,則……說得真輕易。李清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國,哪可能權歸於上?內有太后掣肘,外戚專權;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儼然自成藩鎮。縱使果真驅除梁氏,焉知仁多不為董卓?李清放肆的說著,猛然想起文煥是仁多族的女婿,連忙收嘴。

    文煥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見,主上若想獨攬大權,終須倣傚遼國。遼主登基以來,便以契丹、漢、奚三族為國之根本,重用漢、奚士人,不僅使國內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敵,收恩於上,並可以此牽制契丹貴族。主上若要改製成功,終須倚重漢人。沒有兵權,終是無用。李清只覺得文煥的說法,聽起來不錯,但是實施起來,根本不可行。

    若是組建一隻全由漢人組成的軍隊呢?大夏國內漢人,勁勇並不遜於蕃人。若是建成這樣一支軍隊,由主上親自控制,又當如何?文煥突發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去,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反問道:朝中誰會同意?文煥也默然。

    如今只有一策可行。李清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吐出這句話。否則,任何改制,最後都不會有好下場。文煥甚至沒有抬頭,他已知道李清想說什麼。若是失敗,又當如何?李清站起身來,踱至窗邊,背對文煥,沒有說話。他心裡非常明白失敗的後果,一旦失敗,自己可能會死,夏主可能被軟禁成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還能不賭上一場麼?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輩子的蕃人麼?如果夏國成為一個漢化的國家,漢人在夏國有著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現在的遼國一樣,漢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並且分享權利,那麼為這個國家效忠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無論如何,李清心裡其實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像個漢人一樣活著,還是像個蕃人一樣活著!

    如果不能像漢人一樣活著,活著的意義也就相當有限。這一刻,李清的心裡,有了一種決然。若是這個國家最終也改變不了成為蕃邦的命運,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價值——李清雖然不知道這些詞彙,但是他心裡卻是確然這麼想著。

    若真是那樣的話,便降宋吧!李清在心裡默默地說著。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李清用一種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煥移過身注視著李清的背影,他並不清楚李清在想什麼。這幾個月來,他不斷的誘導著夏主秉常,堅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將改制遇到的全部問題,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狀元鄭大恩的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處——這必將進一步堅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難未已的信念。

    文煥非常期待地盼望著西夏內亂的到來。但願石帥已準備妥當。文煥也在心裡暗暗說著。

    簡單地忠誠於大宋,比起李清那種不自覺地對華夏文明的忠誠,的確要簡單得多。

    時間的流逝,有時極慢,有時候又極快。

    西夏國內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的緊張,對利益的爭奪也越發的激烈,隱隱已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來。在七月的時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間宣佈病情好轉,隱忍了將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經確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彈劾李清等人亂國,請求夏主暫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驅除倖進之臣。秉常將這份奏折留中,只是派人好言撫慰梁乙埋,叫他安心養病,莫問他事.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頭,便決不肯莫問他事.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空氣中的風一日涼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漸漸高起來。在以往,這意味著西夏的大軍要出動,而宋朝的防秋正式開始。但是,仲秋之時,一樁大事,再次震驚了整個興慶府,甚至是西夏全國。

    九月,董氈突然出兵,抄掠涼州,斬首五百級。禹藏花麻下令守將出兵報復,結果被董氈打了個伏擊,折損三百騎!

    軍報傳至興慶府,朝野之間,瀰漫著憤怒、無奈、羞辱的情緒。

    梁乙埋要求領兵出征,報復吐蕃,但是西夏國內盛傳董氈的出擊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聽話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約的西夏,如果大舉出兵,不僅僅不一定能打得贏董氈,反而可能導致宋軍趁虛而入。自元昊去逝後,夏蕃之間的戰爭不斷,西夏的確也從未佔到過優勢。報復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壓了下來。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經有打敗過所有的鄰國紀錄的西夏,淪落到任人欺負的地步,卻始終是無法忍受。戰爭並且勝利,才是西夏立國的基礎。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戰報傳至興慶府的第二天,就決心盡快重建鐵林軍,恢復西夏的軍威。衝動的夏主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向民眾許下的諾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歲賜之後,府庫資金並不寬裕,而且還要優先滿足興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鐵林軍所需要的資金,已不是西夏的國庫所能承受。於是秉常接連下詔,在全國範圍內增稅,並且強令中產以上之家,甚至貴族出資報效。

    不滿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西夏全國範圍內蔓延。

    大多數西夏人,特別是黨項人,會為西夏的戰敗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財產,來為大夏報仇雪恨。大多數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的財產。

    更何況,夏主信誓旦旦要減免稅賦的詔令,頒布還不到一年。這一年來,稅賦並無半分減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筆錢,所謂的改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員們穿什麼衣服,用什麼禮儀,這關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什麼事?科舉與講武學堂,離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也一樣的遙遠。

    所謂的改革,除非有足夠的實力信念堅定的採用極端的手段,否則,想要成功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讓大多數人感覺到自己因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讓他們感到因為改革而受損害。

    年輕的秉常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耶律浚用前一個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後一種方式取得成績,但是秉常卻既無耶律浚的決斷與實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與耐心。

    唯一的懸念,只是最後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時,由何人來壓上……

    十月十七日。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藍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邊的楓樹、楊樹,紅葉飄墜,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開之時。

    五百餘人的衛隊戒備森嚴,在這秋天的清晨,更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大病初癒的國相梁乙埋拜過佛之後,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參觀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來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內。

    不知道這承天寺塔,較之宋朝的開寶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聽著鐵鈴隨風作響的聲音,梁乙埋的心又開始膨脹起來。宋朝汴京的開寶寺,與相國寺並駕齊名,是東京右街僧寺的首領。開寶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層,高達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毀於仁宗慶歷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樣是八角十三層,但是卻是琉璃磚塔,因為塔的外表呈鐵褐色,俗稱鐵塔.開寶寺塔號稱汴京形勝之所,若單以高度而論,被焚的開寶寺木塔自然最高,鐵塔與承天寺塔卻是不相上下,但是隨同之人,卻畢竟無人知道,又恐說錯招人笑話,不便胡諂,一時間竟然全都瞠目結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笑道:好叫國相得知,敝寺正有一個宋朝高僧西遊,在此掛單。若喚他出來一問,便可得知。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門,都極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點請來相見?只恐唐突國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彌吩咐道:快,去請法明大師。法明卻是智緣在承天寺塔掛單用的假法號。見著小沙彌應聲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這位法明大師,早年學道,通曉易理,後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梁乙埋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又問起法明的情況,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說得一陣,便見小沙彌引著一個鬚髮皆白的僧人,緩緩過來。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鄭重相迎。果然,便聽明空合什向那個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師兄,這位便是大夏國的國相,國相好善樂施,親近佛門,亦是我佛有緣之人。法明臉上卻是波瀾不驚,只向著梁乙埋微微一禮,宣一聲佛號,朗聲道:阿彌陀佛。貧僧法明,見過國相。高僧不必多禮。梁乙埋亦合什回禮。

    明空在旁笑道:師兄自宋朝來,可知這承天寺塔較之開寶寺塔,孰高孰低?塔之優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大師高明。梁乙埋連連點頭,笑道:我等俗人之見,讓高僧見笑了。豈敢。梁乙埋雖是國相,法明卻始終保持著淡然的態度,言語中並不因此而加以辭色。

    聽說大師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視明空。

    天下之大道,並無二致。儒釋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無窮,貧僧豈敢說精通易理,不過粗曉一二而已。大師過謙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緣,求大師片言指點?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現,看了梁乙埋一眼,隨便又眼簾垂下。國相是想問卦、看相、還是測字?大師自南朝來,便測字罷。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隨從捧了文房四寶過來。梁乙埋提筆沾墨,沉吟著,實則梁乙埋並不通擅文墨,他能寫出來的漢字,並不太多,至少比他認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會,在兩個隨從捧著白紙上,揮筆寫了一個草書的去字。他素來聽人說某人寫字力透紙背,卻不曉其意,只是寫起字特別用力,寫到最後一筆之時,手腕用勁,竟然將紙給戳破了。寫完之後,梁乙埋又端詳了一下,自覺頗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將紙交給法明.

    「法明」接過紙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便將紙張認認真真的疊好,放入袖中。梁乙埋與明空莫測高深地望著「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

    「國相,可否借一步說話?」沉默了一陣之後,「法明」終於開口了,語氣十分的小心鄭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點了點頭。明空立刻引著二人,進到承天寺塔內,將眾人隔在外面,然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這才從袖中抽出那張紙來,指著那個草書的「去」字,瞇著眼睛,笑道:「國相看這個『去』字,像什麼?」

    梁乙埋接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還望大師賜教。」

    「國相以為像不像一個『天』字出頭?」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書「去」字,便如同一個「天」字出了頭。他點了點頭,心臟卻跳得更劇烈起來。

    「法明」也鄭重地點了點頭,雙手合什,意含雙關地說道:「阿彌陀佛。國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頭,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問大師,這是凶是吉?」梁乙埋聽懂了「法明」的話。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是卻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畢竟這個「法明」他不知虛實,也不知道他是瞎矇還是的確有幾分神通。不料「法明」沉吟了一會,又說道:「然則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驚,忙問道:「為何?」

    「國相寫這個『去』字之時,將紙戳破,此為不吉之兆……有句話,貧僧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師儘管直言。」梁乙埋素來迷信,此時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貧僧曾夜觀天象,月乘右角,此亦為不吉之兆。《荊州占》曰:月乘右角,後族家及將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天事難知,人事難料。貧僧初觀此象,以為是應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過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像在後,貧僧便以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覆亦未可知。而《荊州占》、《河圖帝覽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貧僧又疑它是應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搖頭歎了口氣,道:「月犯東方七宿,從來都是大凶之象。但應在何事之上,凡人難以預料。國相寫這個『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過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畢竟應在兵事之上。」

    「法明」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來信奉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為驚駭。不過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個吉兆,總算稍稍心安。他卻不知他相字其實也是凶兆,不過「法明」故意把順序顛倒,說他是先凶後吉。

    「那敢問大師,我當怎生應對?」

    「貧僧不過是方外之人,豈知世間之事?」「法明」搖了搖頭,道:「國相在大吉應驗之前,小心防範便是。若依貧僧之見,國相非夭壽之相,必應吉兆。只是吉兆之前,亦難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點,「多謝大師指點。不知大師是否有留,在敝國盤桓數年,弘揚佛法,我也可以時時請教……」

    「多謝國相盛情。待貧僧自西天歸來之時,必再拜賀國相。」

    自承天寺出來之後,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後來與明空的交談,又讓他知道了「法明」的許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眾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認可的高僧,西夏國對他的敕封,還是梁乙埋頒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聽「法明」講了一陣經文,也認為這個「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所說的話,在梁乙埋心中,無疑是極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騎在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說中自己的心事?只是萬萬不能讓這個高僧和秉常見面,不過,秉常他們現在也沒有空見和尚吧?聯想到那個凶兆,梁乙埋還是決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備著萬一才成。

    衛隊在前面開路,路上的百姓早被趕開。離相府只有三四條街的距離了。忽然,一陣巨大呼嘯聲裹著一團黑黝黝的東西,從空中向梁乙埋飛來……

    「刺客!」

    「刺客!」

    士兵的呼聲叫起一團。梁乙埋下意識地往馬下一撲,翻身滾到馬下,尚未抬頭,便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巨響,碎石與肉泥濺得梁乙埋滿頭滿臉都是——一個親兵當場就被一支巨大的鐵錐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這些,弩箭發射的聲音,在屋頂、坊牆後響起,幾十個親兵未及反應過來,當場就被射殺。梁乙埋早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整個身子都在地下蜷成一團,完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國相府的親兵死命地圍成一團,護著這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國相,兩個隊長指揮著親兵,依托戰馬,向刺客還擊。

    「刺客只有幾十人!」梁乙埋的衛隊長寧葛是個身經百戰的西夏武士,他一面護著梁乙埋,一面很快就從刺客的突然襲擊中回過神來。「羅龐,帶隊左邊!折四,右邊!別放跑一個!」

    隨著寧葛的吼聲,兩隊人分左右兩路,向刺客埋伏的坊牆後包抄過去。其餘的衛隊則在寧葛的大聲喝叫之下,不斷的射箭反擊。很快,人數佔優的相府衛隊在火力上壓倒了對方,刺客開始且戰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寧葛臉上橫肉猙獰,高聲吼道:「把坊門堵起來,坊內的人都不准出去。妹訛,你帶五十人追殺。其餘的,隨我護著國相回府。」

    「是!」一個身著黑色鎧甲,高大粗壯的漢子應聲而出,大吼一聲:「隨我來。」帶著幾十個衛士,朝著刺客後退的方向追了過去。

    被親兵扶起來的梁乙埋,這時候總算是驚魂稍定,嘴裡兀自不停地說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殺梁乙埋的行動並未得逞,二十幾名刺客,有十幾名當場被梁乙埋的衛隊格殺,其餘幾個人也都自殺了,沒有抓到一個活口。但是梁乙埋卻不願意這麼善罷干休,興慶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兩個坊內數百戶居民,不論無辜與否,男子全部處死,女子全部抄沒為奴。彷彿是長久沉默後的爆發,大安五年最後的幾個月,興慶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後主使,否則絕不罷休。於是,不斷的有人被懷疑與刺客有牽連,被抓出去處死。

    大安六年到來之前,已有千餘人因此被處死或者抄沒為奴。人命比狗都卑賤,沒有審判,不需要證據,一語牽涉,立時抓捕拷打,寧可錯殺,決不漏過。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無辜百姓的鮮血,來發洩自己的憤怒,並且樹立自己的威勢。

    但這種淫威能不能嚇住他的敵人,卻只有天知道。

    ***

    在同一段時間,宋朝的都城汴京,也發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寧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當中。

    「娘娘,娘娘……」慈壽殿內,不斷有人低聲抽泣呼喚。太醫們低著頭,輕手輕腳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壽年到了。但是,沒有一個太醫敢在此時觸霉頭。

    皇帝趙頊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時宣佈停止視事,親自到慈壽殿來伺候。朝廷的大臣們,心照不宣的準備著拜謁景靈宮,禱天地、宗廟、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還開始期望「德音」,在這個時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祁福的……

    不過這一切與清河都沒有太大的關係。

    有不少人羨慕著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還顯得親貴。此刻被允許在慈壽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與朱妃外,便只有蜀國公主與清河郡主兩個人。連昌王趙顥與嘉王趙頵兩個親王,都只能在殿外候著。

    以為皇家就沒有親情的外人是無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愛的丈夫戰死在環州,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他的親生兒子一面,緊接著,一向很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這種痛苦,對於清河這樣的女子來說,實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訊,清河是在順利生下孩子後一個月,才被告知。清河開始一直不知道為什麼石夫人從產前到產後,陪了自己整整四個月。還特意派人將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悶,每個月從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賞賜甚至有三次……清河雖然感覺到有點不合常理,但是她並沒有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當孩子生下來後,她還在幸福的憧憬著狄詠以後會給他們的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將來是讓他學文還是習武?

    但是孩子滿月後,當清河無意中翻出一張過了時的《秦報》之時,才發現,原來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個月都一封簡短的家書,中間停頓了一個月,但之後立即補上了……清河重新檢查這些間短的家書之時,才發現原來都是石越專門找人模仿狄詠的筆跡寫的。

    在清河的逼問下,梓兒終於告訴了她事實。

    也許是事情其實早已過去,清河甚至都沒有哭泣。但是她心裡面要忍受的痛苦,卻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皇室與石越夫婦,的確是在煞費苦心的保護自己,但是她為什麼就沒有資格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深愛的丈夫的死訊?

    現在,她連痛不欲生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她又有新的責任——她要撫養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視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現在,她沒有完全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實。有時候做事時,突然就會覺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她回頭,卻是空無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師,與柔嘉一道住進了靜淵莊。失去了丈夫,至少還有親人,還有一向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后。

    但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太皇太后,又將要棄她而去。

    在別人眼中,曹太后是賢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權術的女人,反對新法的頑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后始終是疼愛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確有勾心鬥角,有爾虞我詐,但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樣的勾心鬥角與爾虞我詐麼?

    這些,並不能阻隔親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與一個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許並沒有自覺的意識到這些,但是她的心裡,卻的確是寬容的對待發生在宮廷中的事情。她的確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並沒有陷入所謂的「人情世故」當中,她的「乖巧」,是因為她的理解與寬容,還有她對親情的珍惜。

    但,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帶著成見之後,她的任何一舉一動,都只會被視為有心計,處世圓滑。所有,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相信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接連失去兩個至親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國公主輕聲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蠻任性得讓人瞠目結舌的,也有溫柔賢淑得讓人不可思議的,但卻沒有一個公主讓人感覺到可惡——蜀國公主就是屬於那種溫柔賢淑得簡直不像一個公主的女子。「你去休息一會吧。你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回靜淵莊看一眼孩子。」

    清河搖了搖頭。她幾天前就進宮侍疾,的確很掛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本來就沒什麼母乳,孩子是由乳母餵養,柔嘉也懂事許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沒有機會陪狄詠走完最後一段,至少希望陪著太皇太后走完最後的人生。

    蜀國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裡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該羨慕清河,還是該同情清河。

    殿外。滿眼血絲的趙頊紅著眼睛向侍立在階下的文彥博、呂惠卿幾個輔臣下達詔令:「明天罷朝一日,朕拜謁景靈宮,卿等分別向天地、宗廟、社稷禱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趙頊點了點頭,卻沒有聽完這句話,轉頭對李向安說道:「召翰林學士張璪覲見。朕另有旨意,今日學士院鎖院。」

    「遵旨。」李向安接旨去了。

    文彥博與呂惠卿等人都將頭低了下去,這些人心裡都知道,學士院鎖院,皇帝多半是準備大赦天下了。只是皇帝顯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來這樣的舉措,自是不宜當著眾多輔臣的面說出來的。萬一事先洩了密,豈是小事?

    文彥博在心裡暗暗記著在場之人的官職與姓名,預備著萬一。這位三朝元老、樞密使,時時刻刻都不忘以國事為重,他沒有時間為曹太后的即將離世而悲痛,雖然文彥博很惋惜大宋即將失去一位賢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實無法挽回之時,他也會坦然接受。文彥博心裡真正擔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時逝世,而種種跡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將有千載難逢的機會,為這一刻準備很久的宋朝,會不會因為國喪而喪失這次機會?墨絰用兵,畢竟是犯忌之事。

    但這一切,文彥博當然只敢壓在心底。

    果然沒有出乎眾人的猜測。十五日禱福之後,緊接著,皇帝就頒布了德音,宣佈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減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釋放,希望這些功德能夠為太皇太后換回一些陽壽。

    但是生死的規律,雖帝王之尊,又無法改變。

    太皇太后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間只有短暫的甦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卻突然清醒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已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曹太后帶著幾分疲憊環視榻前諸人,「哀家想和官家說幾句話,其餘的人先退下吧。」

    眾人應聲退下,很快,寢宮內只剩下曹太后與皇帝。

    「哀家很快要去見仁宗了,大宋有官家這樣的皇帝,哀家很放得下心。」曹太后的語氣很達觀,「曹家是功勳之家,家產豐厚,哀家死後,陛下不必賞賜。喪事能簡則簡,不必鋪張。百姓戴孝一日,一日即可,不要過於擾動百姓。孝道不在這裡,哀家願官家學漢文帝。國家要花錢的地方正多……」

    「娘娘……」趙頊不由得哽咽起來,想說什麼,卻卡在喉嚨上,說不出來。

    「死生有命,何必悲傷。」曹太后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說話還是很吃力,甚至有點斷續,但是眼神卻很清沏,「只要官家時時體驗百姓疾苦,善納忠言,做個好皇帝,哀家死了,也很高興。」

    「娘娘放心,朕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曹太后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司馬光……范純仁……是社稷臣……官家當倚賴之……祖宗遺訓……莫、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

    「朕記得了……」趙頊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告訴十一娘,哀、哀家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后的話終於沒有說完,她的手臂無聲的滑下,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哭聲從慈壽殿中傳出,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熙寧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后崩。詔易太皇太后園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為山陵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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