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八集 第16節
    蕭佑丹萬萬不料堂堂西夏國相之子,居然會在外國使者面前有這樣粗俗無禮的舉動,要知道契丹雖是所謂「蠻夷」,卻一向自詡為文明之邦,對禮儀素來看重,其國與宋朝交聘,雖然以前有時候也自居大國強者,經常會有蠻橫無禮之時,但種種繁瑣禮節,卻是從來都不會缺一星半點的。而其國大部分的貴族,談吐舉止,也是十分文雅。像梁乙逋這樣粗魯的舉動,在外交場合,很可能就會被解讀成對本國的一種侮辱。蕭佑丹此時雖然不至於立即翻臉,心中卻也是鄙夷之心大起,言語之間,便生硬起來。

    「好處?我大遼滅掉楊遵勖之割據,對貴國便已是最大的好處!」

    梁乙逋愕然道:「上國消除割據,於敝國又有何好處可言?」

    「梁將軍還在夢中麼?夏國轉瞬便有亡國之禍!」

    梁乙逋眼皮一跳,卻藉著酒意,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必過於危言聳聽了。敝國雖小,卻安若磐石。」

    「梁將軍果然如此以為?」蕭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梁乙逋的眼睛。

    梁乙逋不自然地移開目光,乾笑道:「敝國雖逢大敗,但是宋朝若勞師遠征,卻未必有多少勝算。」

    蕭佑丹凝視梁乙逋良久,才緩緩移開目光,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那便是本王白走一遭,兩國結盟之事,休要再提!」

    梁乙逋不料蕭佑丹說翻臉就翻臉,不由愕然,呆道:「大王何出此言?此事盡可從長計議。」雖然對遼國他從來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此時與遼國結盟,對於穩固他梁家的政治地位,甚至是穩固西夏的軍心民心,都是很有好處的。只不過,梁乙逋以為蕭佑丹千里而來,顯然是有求於西夏的,因此才想訛些好處。

    蕭佑丹悠悠笑道:「梁將軍果真以為我大遼對楊遵勖沒辦法麼?楊氏將死之人,不過在西京引頸待戮而已。有貴國相助,吾能平之;無貴國相助,吾亦能平之!我大遼收復西京道,消除割據,實是對貴國有益耳!將軍試想,若能平滅楊氏,則遼夏連為一塊,互為呼應,南朝雖有兼併貴國之心,但卻不免要投鼠忌器。若是楊氏不平,是使南朝可以為所欲為也!」

    「大王所言甚是。」不知不覺間,梁乙逋便心甘情願地掉進了蕭佑丹的圈套中。

    蕭佑丹向梁乙逋欺了欺身子,又沉聲道:「況且,當今之勢,縱是夏國無眉睫之禍,然梁將軍一族,卻只怕是禍不旋踵!遼夏結盟,於梁將軍一族,有百利而無一害。」

    「吾家又有何禍?大王言過其實了。」梁乙逋不自然地笑道。

    「與南朝戰,屢戰屢敗,國中豈無怨言?夏主豈無失望?」蕭佑丹雖然對西夏國內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多,但他據理推測,卻全部中的。他觀察梁乙逋神色,知道自己說中,又繼續說道:「假使夏主為碌碌無為之庸君,則不必論。但若夏主意欲有為,豈會無他想?設使國中再有忌恨梁氏之輩,則謂無腹心之禍,吾不信矣!」

    一席話說得梁乙逋毛骨聳然,連酒意也消了幾分。他並非沒有危機感,但是畢竟念及本族內有太后之助,外握兵權,足以震懾異己。所以擔心也是十分有限的。此時聽蕭佑丹說起,再細想國中形勢,頓覺危機四伏。

    「若果真能與大遼結盟,則不僅可使國相威望大增,亦可震懾群小。」蕭佑丹傲然道:「縱果有謀反叛亂之事,我契丹之威名,足以使貴國大部分首領懂得自己要選擇哪一方!」

    梁乙逋心中大以為然。但是他也深知,若是一點表面的好處也撈不到,便要冒著激怒宋朝的危險,這般便宜幫遼國打仗,在國內只怕也交待不過去。他望了望態度強硬倨傲的蕭佑丹,一時間竟是進退維谷。

    熙寧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節。

    除了例常的慶祝活動之外,上尊號,獻祥瑞,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著這個時候冒出頭來。趙頊雖然屢次下詔,拒絕群臣上尊號,並且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但是馬屁活動並非幾道詔書就能杜絕的,更何況是拍皇帝的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那麼送賀表進京總可以吧?畢竟向皇帝報告祥瑞,這是誰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劍州奏聞:本州木連理。

    饒州奏聞:長山大雨,降「菩提子」,其狀類山芋子,味香而辛。並附:明道年中曾發生類似事件,預示當年會大豐收。

    泌陽奏聞:本縣甘棠木連理。

    衛真縣奏聞:本縣洞霄宮枯槐生枝葉。

    又,某縣奏聞:木根有「萬宋年歲」四字。

    又,沅陵縣奏聞:江漲,出楠木二十七根,可為明堂樑柱。

    又,某縣奏聞:某民伐薪,樹中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綠色,方三尺餘,當中有文「堯天正」,經驗視,「堯」字下有「瑞」字,實為「天正堯瑞」。

    此外,諸如欄木生葉,園池生瑞木,柏樹開花,紫薇木連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頭全部變成瑪瑙,蘆荻中生出九斤八兩類似靈芝祥雲的金子……諸如此類種種奇聞異事,如蝗蟲一樣撲天蓋地的從各地寄至京師。

    總而言之,趙頊過個生日,便導致了大宋天地之間異象頻生……至於各地歌功頌德的文章,堆起來簡直如果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建議皇帝應當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之守令進貢給皇帝的壽禮,無不是費盡心機,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貴重。其中最為吸人注目的,便是凌牙門都督蔡確與歸義城都督狄諮的賀禮:二人都是滿滿一船的奇珍異寶!其總價值達到數十萬貫!

    這二位都督的禮物,讓整個大宋朝廷都為之震動。但是蔡確與狄諮卻都是迫於無奈——並非二人想要顯擺,而是蔡、狄二人素來不和,兼之曾布與薛奕也知道他們的底細,此番皇帝三十歲生日,加上國力日增,對西夏又連打兩場勝仗,全國官員都可著勁的拍馬屁,二人又哪敢落後?一個「不敬」的罪名,無論是狄諮還是蔡確,都擔當不起。

    當然,在這股大拍馬屁的風潮中,也還是有一定數量的異類存在。

    比如蘇軾給皇帝的生日禮物,便只有一抔泥土,一副字畫。

    劉庠給皇帝的貢品,則是一副描寫陝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畫卷。

    而當朝宰相呂惠卿的貢品,只是一張新印的熙寧交鈔。

    ……

    身子稍稍好轉的曹太后與高太后,在內侍的指引下,檢視著種種貢品禮物,二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的豐富。她們身後,跟著皇帝趙頊與向皇后、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師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長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調皮,竟顯得沉穩許多。這種變化,曹太后與高太后表面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卻都感覺到有點心疼,與柔嘉從小親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為是那處分過於嚴厲了。因此,柔嘉回京後,雖然沒有了封號,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反而更加寵愛她起來。

    「不料官家過個生辰,竟能發筆小財。」曹太后看著蔡確與狄諮那長長的禮單,忍不住開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禮單一眼,笑道:「看來歸義城與凌牙門的差使,著實做得。」

    曹太后笑了笑,在那些奇珍異寶面前,並沒有駐步,反而在蘇軾的禮物面前停了下來。

    「這份壽禮,倒極別緻。」

    趙頊笑道:「偏還有御史彈劾蘇軾沽名釣譽,是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夠了。」曹太后又指了指劉庠的壽禮,道:「若依哀家看來,便是這兩份壽禮最為珍貴。」

    「朕亦以為然。」趙頊望著劉庠的那副畫卷,歎道:「朕為萬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對天下。」

    「官家確是個英明天子。」曹太后柔聲道:「天下太平,不是樹木裡生幾個字便可得的。」她的身體雖然略見好轉,但總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對趙頊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誨,孫兒定然牢記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讓那個說滿山石頭變瑪瑙的縣令,限期三個月,將滿山瑪瑙全部送至廣州出賣?」

    「確有此事。」說起此事,不僅趙頊,連帶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來,柔嘉亦忍不住側耳。

    「這可為難那縣令了。」曹太后笑道。

    趙頊笑道:「石越說得也有理,這獻祥瑞之風,無助於教化,反害淳樸。朕早想找個機會懲治一下,但卻總是上下相瞞,讓人無可奈何。」

    曹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她心裡自是雪亮:石越這一招十分陰狠,那個縣令除了自殺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別的生路了。她心中雖有幾分不忍,卻終是沒有直接說出來,只笑道:「水至清則無魚。獻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雖然多是荒誕不經,但亦難於杜絕。無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這個,官員得不到好處,自然不會再獻。」

    「娘娘說得甚是。」趙頊笑著答應,心裡卻不以為然。這種事情,若不殺雞儆猴,絕難杜絕。趙頊並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靈,只不過在王安石的影響下,這種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無論他信不信神,他也絕不可能相信自己過一個生日,就會搞得天下神異百出。

    在皇帝看來,這已經是欺君了。

    「卻不知石越的壽禮是什麼?」一直注意著柔嘉臉色的王妃,忽然好奇的問道。她早就聽到過種種傳聞,以她的冰雪聰明,柔嘉那沉穩外表下的些微動作,便足以讓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問出之後,柔嘉眼中便閃過一絲關注之色。

    趙頊笑了笑,朝李向安呶呶嘴。李向安立時便將一副卷軸捧了過來。

    「又是一副畫麼?」

    趙頊笑道:「打開看看便知道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獻的是什麼。

    兩個內侍緩緩的將卷軸展開,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副地圖!地圖的右上角用楷筆寫著:「西夏山川形勢圖」!

    曹太后與高太后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擔憂之色。

    而皇帝卻望著這副地圖,喜笑顏開。

    西夏生辰使李乾義,不那麼嚴格的說,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內部政治鬥爭極其血腥殘酷,與夏主的血統關係過於親近,本身便是危險的代名詞。而李乾義得以在西夏國中平平安安地佔據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為他是李彝超的後代,與夏主的血緣上隔得非常非常的遠。所以,李乾義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謂「宗室」的虛名,一面平平安安地當官。這個中年官僚,雖然精擅各種禮儀,懂得漢、契丹、西夏三種文字,但是卻是個毫無原則的人。在西夏國內他便遊走於夏主與梁乙埋之間,處世相當的圓融。

    在這個關鍵時候,夏主秉常派遣他這樣的人前來宋朝拜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物盡其用」。

    宋朝對西夏的態度,可以說讓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義一行進入陝西之後,可以說受盡冷遇。宋軍派了兩都的兵士「護衛」他們進京,一路上都監視得死死的,在通過關隘要道的時候,更是故意將使團夾在中間,在兩旁高舉旗幟,擋住他們的視線——這種毫無必要的舉動,其實表露出來的,是赤裸裸的敵意。

    而他們一路上的食宿,雖然有恩旨,待遇並未降低,但是各地驛站的態度,卻倨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經過各州縣時,宋朝官員們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陝西,李乾義便已知道這一行絕不輕鬆。

    秉承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思想,李乾義厚著臉皮,嘻笑自若的從陝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後,他才發現一路冷遇其實不過是剛剛開始。

    遼國自然不必論,宋朝一直視遼國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大國,對遼國的外交禮儀從來都是特別的,李乾義自然不敢去比。但是這次宋朝竟然將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麗國與大理國、吐蕃以及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麼注輦國之後,僅僅與交趾國並列,略略高於南海地區那些聞所未聞的小國!

    這幾乎是公開的羞辱!

    李乾義試圖力爭,得到的卻是生硬的回復:若是不滿意,你們可以回去。

    李乾義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待遇。

    但是四月十日,諸外國、屬國、蠻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賀之後,宋朝皇帝在偏殿單獨接見了大遼、高麗、大理、吐蕃、交趾、注輦、蒲甘七國使者,各有賞賜,卻獨獨拒絕了李乾義。

    李乾義對此行終於徹底絕望。他已經做好了一事無成,打道回國的準備。但是老天好像成心和他開玩笑,便在此時,驛館的宋朝官員卻帶來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陝西路安撫使閿鄉侯石越奉旨接見他。

    都亭西驛。

    李乾義打量著聞名已久的大宋陝西路使閿鄉侯石越。三十餘歲,身材修長,面容削瘦無須,一身白袍十分的乾淨整潔。李乾義知道石越身上的這種袍子:沒有寬大的袖子,裁剪得十分緊身,前擺與後擺都不是很長,卻分得很開,更便於騎馬與射箭。他的頭上也沒有如一般宋人一樣戴帽子,反而似秦漢普通士人一樣束髮——這種裝束,讓人顯得多了幾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輕的士子中非常流行。

    這個人,絕對是東朝極有「權力」的人物。

    「貴國上表所提諸事,皇上都已知曉。」石越朗聲說道:「在京兆府常駐使節一事,朝廷以為此時並非適當時機,暫不考慮;綏德城以及附近諸寨歸屬,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議。朝廷對橫山蠻夷之懲戒,亦與貴國無關,無須再言。朝廷以為可商議者,惟俘虜與互市二事。」

    李乾義張嘴正在辯駁。石越又說道:「以上諸事,貴使雖然有蘇張之舌,亦請免開尊口。皇上聖意已決,斷不會再改。若要朝廷改變心意,請貴國日後勤修貢事,謹守臣節,方有轉圜之機。」

    李乾義一肚子話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只得說道:「石帥明鑒,除了俘虜與互市之外,至少請朝廷停止在邊境用兵。如此,敝國才能少安。」

    「那便要請貴國率先約束邊境將領。」

    「此事恐非一國之錯。朝廷若不示之以誠,敝國上下,實難心安。下官來時,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頻頻調動……A」

    「此特為防盜爾,貴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貴國屢次挑釁,方自遭敗軍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對天下萬民,皆一視同仁。雖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為子女。蓋人之常情:子女不孝,不過略施薄懲而已,足下回覆貴國國主,請不必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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