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內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趙頊與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頊凝視著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頊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面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頊這麼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亦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亦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頊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換過話題,問道:「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為難起來,他素知趙頊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趙頊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準備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著說道:「朕讓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給卿慶功之外,是還有數件難決之事,要詢問卿的意見。朝中大臣雖多,可為朕決疑者卻少。此外,朕還有一層深意:自古以來,臣子立下大功之後,往往君臣之間更加難以相處,要麼便是臣子驕寵過度,自取其禍;要麼便是君臣相忌,難以善終。朕要當面與卿說上幾句話,讓咱們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終,為後世千古,流一段佳話。」
「陛下……」石越似乎有點動情。
趙頊擺了擺手,溫聲笑道:「卿雖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擔當,是朕沒有看錯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說與卿知。」他一面使了一下眼色,李向安等內侍連忙躬著腰,輕聲退出了崇政殿。
待眾內侍全部出殿,趙頊這才接著說道:「朕之得卿,如魚之得水,龍入大海。古之名臣賢臣,有伊尹之遇商湯,姜尚之遇文王,設使其君臣不遇,則商湯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過兩衰翁而已。今日之事類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過一教書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內!只恐以臣之愚鈍,有傷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謙。」趙頊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實是難得的人材。朕要成為大宋中興之主,達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遺願,留英名於青史!朕與卿,實是風雲龍虎相會,注定要做一番大事業的。」趙頊慨聲說道,神色之間,意氣風發。石越不禁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初見趙頊的時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變了,還是石越自己變了。石越的心中,並不相信這是皇帝的真話——至少不能相信這是完全的真話。「這是籠絡我,安撫我的作態罷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來?我不過是個文臣罷了。」石越在心裡苦笑著。
「朕是皇帝!臣子忠於君主,本是天經地義,綱常倫理。朕對卿說這些話,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無論外間如何說法,朕與卿君臣之間,要赤誠相待,絕無嫌隙。卿儘管放心辦事,朕自會信卿任卿。」
「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彷彿被皇帝的話所感動,哽咽著叩下頭去。
「朕知卿斷不會讓朕失望。」趙頊走下丹墀,親手扶起了石越。這是石越已許久不曾受過的禮遇。「待延安郡王長大,朕還想讓卿做他的老師呢。」
「臣……臣……」
趙頊輕輕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趙頊要高壯,但因最近一年,因操勞過度,竟顯得削瘦許多。只不過石越看趙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皇帝的臉色,較以往更加蒼白。
「朕時常感念韓琦的功勞,早想將淑壽下嫁給他的一個兒子,不過淑壽年歲尚小,此事便沒有多提……」
皇帝突然說起這些家常,讓石越頗覺莫名其妙。但是很快,他就明白過來皇帝的用意。果然,趙頊繼續說道:「朕聽說卿的女兒桐廬縣君,十分惹人喜愛?
石越心中一凜,忙回道:「臣女尚在襁褓,已是頑劣。」
趙頊笑道:「王賢妃與朕提過幾次,想與卿家結個親家。」
「蒙賢妃娘娘錯愛,然臣女尚幼,只恐於禮不合。」石越心裡一千個不願意。
「朕看卿是不願意罷。」趙頊開玩笑地說道,哈哈大笑。
「臣豈敢?」
「有什麼不敢的?」趙頊笑道,「天家的女兒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兒子都不好娶了。難不成龍子鳳孫,竟然連個進士都比不上了麼?」
「臣絕無此意。」石越見皇帝並無發怒之意,輕鬆不少,忙又解釋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實是想讓臣女長成之後,自己擇婿。」
「自己擇婿?」趙頊一時只覺無比的錯愕與震驚。
「是……」
「這只怕與禮不合。」
「臣以為也沒甚不合之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是世之常禮。但自周漢以來,女子自擇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皆有相親之俗。可見父母亦不能太過違拗子女之意。俚語言:強拗之瓜不甜。臣為人父,總不能沒有一點私心。臣的女兒,不盼她一生富貴,只須一生平安適意便可,這等大事,臣以為不便全然不顧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這番話,對趙頊來說,實在可以說是大膽了。趙頊頗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卿之言論,實不能讓人信服。若說將出去,只怕又要驚世駭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陛下英明,不以世俗為念,臣才敢斗膽言及,至於他人,臣是斷不敢說的。」
趙頊聽他說「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不免笑道:「朕先時還疑心卿是怕捲入宮闈之爭。若是如此,實不必擔心。」趙頊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是石越卻自是聽得明白,這分明是說信國公不可能為嗣。
石越對於信國公趙俊的血統,倒並無成見。但是對於這種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對於信國公的存在,他其實也是另有打算的,只不過暫時不便宣之於口罷了。
「為人臣子者,實不敢存那般想法。臣願為陛下之純臣,其餘之事,非臣所需慮。」
趙頊滿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王賢妃委婉提出來的請求,趙頊幾經考慮之後,還是在心中否決了。此時提出來,卻不過是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此時君臣已說了許多話,他見石越答對得體,雖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畢竟卻放心了許多。
對於趙頊來說,石越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文臣。文臣並非沒有威脅,但是卻畢竟遠不如武臣來得那麼直接。只要朝中存在著相當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夠昏庸的話,文臣無論怎樣折騰,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趙頊認為,石越是自己絕對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擔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後的事情。但那畢竟不是眼前要考慮的。
現在的石越,僅僅是自己手中難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的確,若是沒有用人的氣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趙頊再次拍了拍石越,開玩笑地說道:「如此,此事便不再提。朕便等卿的女兒長大。未必卿的女兒,就一定會看不上朕的兒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無此福份。」
趙頊微微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身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輕鬆的話題,到此為止。
果然,趙頊頓了一下,便直入主題,說道:「朕方才說還有幾件事情,要卿幫助朕決疑。」
「臣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頊微微頷首,斟酌了一會,道:「頭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臉色便變了,他抬頭直視趙頊,亢聲說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請陛下秉公處理!」
趙頊沒有料到石越的反應如此之大,不覺有點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會依律處理。然則,高遵裕不服調遣,貽誤軍機一條,御史台以為無罪,衛尉寺亦認為證據不足,樞府則頗有爭議。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誤軍機,幾陷戰事於危局,間接害死狄詠,豈能言無罪?!臣不服此議。臣以為若如此斷案,恐失天下軍民之望,亦使狄詠死不瞑目。」石越對高遵裕恨之入骨,卻絲毫不肯鬆口。
「此事御史台與衛尉寺已有定論,卿不必多言。」趙頊的話毫無迴旋的餘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撫道:「然則向安北、段子介所彈劾之事,只恐高遵裕難脫干係。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徹底追查。」
石越默默不言。他心中非常氣憤,但是理智上卻知道這是幾乎是必然的結果。至於皇帝所謂的「徹底追查」,石越卻知道那絕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徹底追查,絕對是陝西官場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場大風浪——沒有哪個官員,既有能力又有意願來徹底追查。因為既便是石越自己,短期內只怕也沒有一查到底的勇氣。他想了一想,雖然皇帝已經暗示要用別的罪名來處罰高遵裕,卻終是覺得不甘心,又說道:「臣以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脫此嫌疑。」
「向安北致死,查與高遵裕無關。章敦自辯,雲其初知此案,以為關係重大,故欲以計先招向、段入京,詢問詳情,是不欲聲張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辦事者魯莽,而有此誤會,竟誤殺向安北。有司亦以為,確無章敦勾結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證據。」
石越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難道向安北便這樣白死?以『誤殺』二字,豈不讓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詔!」不知為何,石越心中沒有憤怒,反而只覺得悲愴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為政治的玩物麼?但他還是用無比堅持的聲調,高聲反對著:「臣請陛下,讓司馬光或者范純仁重審此案!」
趙頊搖了搖頭,道:「向安北的確死得冤枉,朕不會讓他白死。朕會追贈他官位,封賞他的家人。章敦與相關涉案人員,雖然沒有證據,但亦會受到懲罰。但朕以為,此事不宜興大獄。」
說完,趙頊凝望著石越,言中未盡之意,盡在目光之中。石越迎接著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趙頊的意思,趙頊考慮的,首先是朝中勢力的平衡,其次則是局勢的穩定。無論是人命還是什麼,在皇帝看來,並不是至關重要的。
但是石越卻也有自己的堅持。政治並非是最大的——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人類有時候會將自己都騙過。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大膽,雖然知道趙頊是頗能容忍臣下的這種無禮的,但是皇帝始終是皇帝,這樣做畢竟是在冒險。然而,他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武將則擁兵自重,文官則結黨營私……水至清則無魚,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中無寧日。」趙頊低聲歎息了一聲,道出了自己的無奈。只不過這番話,卻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勸說他的。
軍隊私自回易,邊將謀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將一軍所為,做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過有些將領純粹為自己謀利,有些則用來補充軍費之不足;有些規模較小,有些則肆無忌憚。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徹底追查,只怕陝西邊境,立刻就會興起將領叛逃西夏之風。而章敦之事,本就是證據不足,若是從重從嚴,與高遵裕之事兩相對比,卻未免加倍的突顯出不公正,只會讓朝野爭議越來越大。但是,這兩件案子影響甚大,又不能沒有一個交待。惟一的辦法,誠如富弼所言:只有先拖著,等待朝野漸漸淡忘此事,然後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處置完畢。
石越終於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
「朕已下詔,著兵部敘段子介之功。」趙頊補償性地說道,微微鬆了口氣。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親自向石越說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諒解,萬一石越賭氣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義的名份,朝野中必然應著如雲,到時候只怕他想不徹底追查都不可能。那會是多大的一場風浪?
幸好石越之前表現得還算克制。否則……
趙頊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實一直處在猶疑之中。
一場真正的大風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石越其實還拿不定主意。況且,皇帝如此選擇,毫無疑問同時還有別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許這個原因才是主要的因子也說不定。
但這些現在並不重要,現在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需要說點什麼。
「陛下……」石越頓了一下,道:「沉苛遲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識大體。」
趙頊顯然不想再談論這件事,逃避似的轉開了話題。
「第二件大事,是對遼國、楊遵勖、高麗的方略。遼主委賢任能,勵精圖治,非可等閒視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問此事,張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請效春秋時晉楚爭霸之故事。」
「晉楚爭霸?」趙頊思忖了一下,立時明白石越之意,問道:「然則卿以為,誰可為吳國?」當年晉國與楚國爭霸,晉國便派人深入楚國後方,教與楚國有仇的吳人冶煉車戰之術,吳國強大之後,經常與楚國作戰,導致楚國國力疲憊,從此不能對中原造成大的威脅。這個故事,趙頊自是知之甚詳。
「高麗?或是楊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趙頊已經自顧自地分析起來,「高麗人不善戰,職方館之奏章分析,以為其國內部派別林立,是否能當此任,只怕……楊遵勖此人不過朽木爛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搖頭,道:「這個吳國,卻是難覓。」
「陛下所言,甚是聖明。」石越卻是成竹在胸,緩緩說道:「朝廷經營高麗,是使其為我大宋東北藩屏,立意長遠,非僅為契丹。其對契丹,不過起牽制之用,必要之時,甚至可使我大宋之軍借道高麗,夾擊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卻必致失望。至楊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殘喘,使其分契丹之勢,且借此滲透契丹。若非朝廷無實力兩面作戰,本當吞併之,其又焉能為吳國?!」
「那?」
「臣所謂吳國者,是另有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