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早了。」劉舜卿下意識的反對著。「現在就請援軍,西夏人遠未至師老兵疲的時候。」
趙泉抿緊了嘴唇,他的目光掃過劉舜卿,停留在種古的臉上。
種古回視趙泉,緩緩說道:「某亦以為太早。」
趙泉歎息了一聲,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至少還要堅守十天。」種古的臉膛勾勒出堅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車輪戰術,同樣也會感覺到疲勞——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無論是參戰或是未參戰的部隊,都會有挫折、鬆懈的情緒。到時候被我軍重重一擊,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這樣一昧的防守,我軍絕不可能再堅持十日。」劉舜卿雖然絕對同意種古的觀點,但是卻也無法迴避客觀的現實。
「設法讓部隊輪流休息。」種古一掌擊在案上,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明日某親率雲翼軍出城作戰,挫挫西賊的鋒芒!」
劉舜卿與趙泉對視一眼,無言的將目光移開。二人都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讓守城的部隊,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離開行轅,種古跨上一匹駿馬,只帶了兩個親兵,便直奔向雲翼軍第一營的駐地。
雲翼軍第一營的營地在這冬天沒有一點暖意的陽光的照耀下,連門口幾棵光禿禿的楊樹,都顯出幾分肅殺之氣。肅立營中的衛兵,手執槍戟如標桿一般站立,臉上繃得緊緊的。他們的槍尖都擦得珵亮,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營房中間,不時還有巡邏的小隊踏著整齊的步伐經過。遠處,則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著戰馬。
種古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但隨即收斂。他跳下馬來,將戰馬丟給親兵,大步向營門走去。營門的衛士見著種古走來,立刻整齊的行了一個軍禮,一面高聲喝道:「種帥到!」
通報聲一層一層傳了進去,很快,營中便走出來一群武將,迎接種古入營。
「末將雲翼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盧靖率營中將校,參見種帥!」領頭的一將,身材壯實,其貌不揚。
「不必多禮。」種古虛扶了一下盧靖,便在眾將的擁簇下向營中走去。
第一營都指揮使與三個分掌情報、作戰、訓練的行軍參軍連同第一營幾乎半數的戰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戰死,魂歸忠烈祠。副都指揮使盧靖是個一步一步積功陞遷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為人忠厚,作戰勇敢,自不待言,但是能力平庸,做到營副都指揮使,已經是他的極限,種古與雲翼軍軍部的行軍參軍們,都深知他絕對支撐不了這個局面。不得已的情況下,種古將剛剛受懲罰的吳安國發配到第一營,讓他戴罪立功,暫時代理行軍參軍的職務,協助盧靖管理第一營,吳安國果然不負所托,讓種古十分滿意。
「吳安國呢?」種古環視四周,不見吳安國身影,不由皺眉問道。
「回種帥,吳鎮卿去了城牆上。」盧靖連忙回道。這個將近四十歲的漢子,十分的質樸。
「嗯?」種古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嚴厲。
盧靖生怕種古怪罪,慌忙解釋道:「每日這個時辰,都是西賊兩班攻城人馬輪換之時,吳鎮卿是去城牆上觀察敵情。」
「他操心的事情還真不少。」種古雖然還是不假辭色,但是口氣已經緩和許多。
「吳鎮卿不枉了是文武雙科進士,帶兵的能耐,遠在俺之上。」盧靖衷心的稱讚道。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吳安國的履歷,在雲翼軍中傳得眾人皆知。
別的事情倒也罷了,他曾經中過文進士的消息,對於識字率低得可憐的武人來說,的確是非常的震憾。兼之吳安國到了種古手下後,脾氣略有收斂,和幾個性情忠厚老實的中級武官又十分和得來,武藝又足以讓兵士服氣,因此在雲翼軍中,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種古之前為了激勵將士向上之心,也曾經大肆宣揚吳安國棄文從武的事跡,這時候聽到盧靖誇讚吳安國,雖然不想讓吳安國太得意,以免他舊病復發,卻也不便反駁,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話題,問道:「一營還堪一戰否?」
盧靖聽到種古如此相問,與眾將校顧視一眼,不由喜笑顏開,連忙答道:「俺們第一營還有近千將士,種帥要用時,俺們便替種帥將梁乙埋的頭給擰下來當夜壺。」
古終於讚許的點了點頭,笑道:「叫孩兒們好好準備,把刀磨快了。今晚飽餐一頓,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該大蟲出山的時候了!」
盧靖與眾將校早就被憋瘋了,雲翼軍的士兵,大多數來自同鄉同裡,可謂情誼深厚。他們每個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時死去的袍澤報仇,但是以大宋朝騎兵的寶貴,自然不可能拿他們去守城,這些日子窩在城中不能打仗,眼睜睜看著城牆上殺聲震天,一具具死屍抬下來,自己卻用不上力,別提多難受。此時聽到種古此言,真無異於天堂綸音,盧靖嘴都樂歪了,幾乎忘記回話。直到種古又問了一聲:「聽見沒有?」盧靖這才高聲應道:「得令!」
在第一營的營地巡視了一圈,小隱君便離開第一營,準備前往第二營巡察。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在大戰之前,一定要親身瞭解一下部下的狀態,順便做一點動員。
他剛剛踏出第一營的營門,從親兵手中接過馬韁,便聽到一陣馬蹄踏踏之聲,遠遠便望見一騎急馳而來。
送出營門的盧靖眼尖,早已瞅實,忙向種古笑道:「是吳鎮卿回來了。」
種古微微點頭,便不上馬,只駐立營門前等候,未多時,果見是吳安國騎馬而來。
他在馬上遠遠望見種古與盧靖,連忙高叫了一聲「喻」,勒住奔馬,一個漂亮的翻身,躍下馬來,大步走到種古跟前,參拜道:「末將吳安國拜見種帥。」
種古望了他一眼,冷笑道:「棒傷就好了?」
吳安國臉一紅,他在種古麾下,名為部下,其實卻算得上是種古一手調教的弟子,這時不敢不回,只得尷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難怪曉得賣弄了。」
吳安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滿臉通紅站在那裡,不敢做聲。
「回去好好準備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賊去賣弄。」
吳安國怔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他勁眉一揚,沉聲說道:「種帥,末將有軍情稟報。」
「嗯?」種古微微頷首,道:「隨我來。」
對於吳安國在軍事上的才華,小隱君是從來不懷疑的。帶著吳安國回到帥府中廳,種古連披風都沒有取,便指著巨大的沙盤說道:「說吧。」
吳安國快步走到沙盤之前,指著城西北西夏軍攻城的方向,沉聲說道:「這五天來,每次西賊易軍而戰之時,末將都在城牆上觀察。」他的手指指向標誌著西夏大營的標誌,「每次攻擊的西賊,都是從營地出來的。但是——」吳安國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劃過,皺緊了眉毛說道:「每次西賊撤退,都是向此處撤退!」
種古湊近了沙盤,凝視著吳安國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當中。
「此處恰好有一個小坡,擋住了我軍的視線。」吳安國的聲音,十分的冷靜,「這五天的時間,末將觀察西賊的旗號,已知西賊是分成五隊輪流攻城。當一隊攻城之時,約有一隊人馬在築土山。餘下三隊,至少有一隊是在休息,但是還有兩隊呢?若是沒有別的圖謀,為何西賊築土山的部隊,僅僅只有一隊?易地而處,末將至少會用兩隊人馬來築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種古的話中,帶著絲絲寒意。
吳安國點點頭,轉頭凝視種古,緩緩說道:「末將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還有一條最常用的方法,西賊卻一直沒有用!」
「地道……」
「正是。」
吳安國的神色,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西賊晚上擂鼓,故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戰之兵,不會受此之累。只要塞上耳朵,強令輪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術,還在於輪流攻城,使我軍疲於應付。擂鼓,不過是讓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挖地道而已!」
小隱君的臉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當還給梁乙埋一個驚喜!」
他轉頭看了吳安國一眼,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今晚各營都指揮使副會議,你也來參加罷。」
「遵命。」吳安國欠身應道,雖然盡量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嘴角,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陽尚未升起,空氣中瀰漫著破曉時的寒氣。
大宋綏德城內,一支約八千人馬的騎兵部隊,在一個校場上集合,將士們一個個神色肅然。遠處的城牆上,還在傳來清晰入耳的撕殺聲。時不時傳出幾聲震天雷爆炸時的巨大轟隆聲,使得遠在城中的人們,似乎也能從空氣中聞到一絲硝煙的味道。
不過,此時八千雲翼軍將士的眼中,卻只有一個人的存在。
那便是緩緩走上將台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
一件灰袍裹著瘊子甲,黑色的披風在拂曉的微風中微微飄動,種古站在將台上,環視校場上的將士,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揮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斷指跌落將台,鮮血噴湧而出。
一瞬間,全軍肅然!
所有的將士,都無比驚愕的望著他們的主帥。
種古手執腰刀,厲聲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縮不前者,有如此指!殺!」
剎時,熱血在每個人的體內沸騰。
「殺!殺!殺!」既便是九天的雷聲,亦不能比擬此刻從八千將士心中發出來的吶喊。巨大的吼聲,連大地都似乎被震動。
在大鵬展翅旗與「種」字帥旗的指引下,綏德城的西門打開了。
在吊橋放下的那一瞬間,一股黑色洪流帶著漫天的煙塵與地動山搖的喊殺聲、馬蹄聲,從綏德城中湧了出來,衝向正在攻城的西夏軍隊。
在某一瞬間,西夏人似乎被驚呆了。
人人都能感覺到從正面衝出來的這種宋軍,帶著多麼強烈的鬥志,從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凜洌刺骨的殺氣。
雲翼軍鐵蹄踏處,便有西夏人的鮮血在空中飛濺。
「殺!」
「殺!」
「殺!」
綏德城前,帶著血腥的吶喊聲響徹雲霄。
大鵬展翅旗所到之處,一切抵抗似乎都無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西夏軍的攻擊陣型,很快就徹底崩潰了。他們現在需要做的,是如何來阻止雲翼軍那肆無忌憚的進攻。
西夏御帳。
年青的西夏國王李秉常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在國相梁乙埋、駙馬禹藏花麻、李清、文煥以及諸梁子弟、宗室、大族酋長等群臣的簇擁下,站在一個山坡上,遠眺綏德城外慘烈的戰況。
做為一種特殊的恩寵,文煥與禹藏花麻被特別叫到了秉常的身邊,在僅次於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瞭解了西夏高層政治鬥爭內幕的文煥,對於與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邊的禹藏花麻,充滿了興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區的西蕃首領,因為被大宋的「飛將軍」向寶打得無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諒祚,諒祚妻以宗族之女,封為駙馬都尉,一直以來,都是替西夏鎮守邊關。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領,對於西夏的忠誠自然是非常有限,而他與梁乙埋私人關係的惡劣,更是導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誠心,全部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這個禹藏花麻,實際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李清是降將,禹藏花麻也是降將,我也是降將……」文煥抿著嘴,充滿惡意的想著,「夏朝的局勢,竟然是一批降將在這裡攪和。」
想到這裡,文煥幾乎要笑出聲來。不過考慮到此時西夏人的表情,文煥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緊鎖著眉毛,裝出一副憂心重重的模樣,觀察著遠處的戰場。
儘管此時此刻,他其實是最快樂的人之一。
「小隱君,真不愧名將之名!」秉常發出的感歎,對於西夏諸臣來說,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煥卻是十分認同。
今天的戰鬥場面,在耶元十一世紀末葉的宋夏邊境,是十分罕見的。
一向缺少馬匹的宋軍,竟然出現了八千精銳騎兵集中使用,正面衝擊西夏人的壯觀景象!
這是包括文煥在內的宋軍將士多少年來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馬匹的宋軍,用步兵對抗騎兵時,為了應付騎兵的機動性,不得不結成方陣,四面防禦。像今天這種八千鐵騎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見過了。
而且,雲翼軍這次表現出來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決,連文煥都感覺到吃驚。
那是一種奪人魂魄的氣勢,彷彿他們的馬蹄,能夠踏平一切擋在他們前面的事物。
很難想像這樣的氣勢會在大宋的騎兵身上展現出來。
但這卻成為了事實。
若非西夏軍也是訓練有素,且有名將節制,前軍雖敗,後軍卻能嚴整不亂,只怕這場戰爭在此刻就已經結束。
這場戰鬥也雄辯的證明,西夏軍只要不交到國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隻具有頑強戰鬥力的部隊。
雖然數只先後趕到戰場的策應部隊都被雲翼軍擊破,宋軍騎兵的連發弩無情的帶走了一個個西夏士兵的生命;手執紅纓槍衝鋒的雲翼軍幾乎是當者即死碰者即傷,但是他們的頑強抵抗,卻讓潰散的部隊穩住了陣腳,也給後面的部隊贏得了時間,梁永能迅速調集了兩萬騎兵,兵分兩隊,殺向雲翼軍。
大地在這以萬計的戰馬蹄下搖動起來。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塵土中,有不同的旗幟在交插穿過,不時會有一些旗幟突然倒下,每一瞬間,都可以看到有無數的黑影跌落戰馬……
但是,那面繡著「種」字的帥旗,卻一直高舉飄揚,異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這許多戰馬?南朝軍隊,何時如此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秉常的疑問沒有說出來,但是久久在心中盤恆。善於揣測「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這一刻,分明從年青的夏主臉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綏德城西南。
一個土坡後面。
這裡距離綏德城的西南角外的護城壕不過一里有奇。因為地勢在這裡正好起坡,可以擋住宋軍的視線,可以說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與人們想像的不同,中國古代攻城時挖掘地道,並非僅僅是為了讓部隊能通過地道進城。攻城方挖地道之時,往往都是一邊挖地道,一邊在地道的上下左右四方都鋪上木板,這些木板在施工時,可以防止塌方,但是它的主要用處,卻是在地道挖至城牆角下之時,可以成為燃燒的材料。而攻城方挖地道的主要目的,便是燒塌城牆的地基!地基一塌,城牆就會倒塌,造成巨大的缺口,這遠比通過地道入城攻擊風險要小,效果也更好。實際上,挖地道很多時候,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對於挖掘地道,並通過地道攻城,大宋朝有專門的器械——頭車。這種一車可以容納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禦、進攻、運泥四大功能的車輛,是技術發達的結晶,石越在軍器監時,曾經上表請求將這種頭車簡化改裝後,用於礦治生產並且得到了允許。
但是儘管頭車在宋朝已經用於民用,但是因為其結構過於複雜,對於西夏人來說,那依然是一種謎一樣的工具,無法掌握。
不過,雖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西夏軍的進度卻不慢,因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鬆軟,這條長長的地道,已經通過那條早已被西夏人用屍體與草灰填平的護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牆下方了。不過,為了防止被宋兵發覺,越是靠近城牆,動作就越要小心翼翼,進度自然放慢了許多。
但是無論如何,在負責挖地道的西夏軍看來,綏德城的倒塌,已經指日可待。
他們不知道,此時有一支宋軍,如同獵豹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般,正在遠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吳安國率領的部隊非常少,只有一個指揮約三百人的騎兵,以及兩百人的神衛營部隊。
隨著大部隊出城後,吳安國便帶著這支部隊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戰場,繞道至西南方向。沒有人在意到這麼一小隊人馬的動向。
發現西夏人後,吳安國便找了個灌木林潛伏起來,所有的戰馬都銜枚裹蹄,部隊也下達了噤口令。
他在靜靜等待機會。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換句話說,便是可以偷襲便偷襲,不能偷襲,摸清楚西夏人的動向就可以。對付地道的方法有許多。
遠處西夏人的營地清晰可見,在營地裡面,可以看見有幾個巨大的洞穴,洞邊各有一台絞車。
因為這裡離主戰場實際距離較遠,而且較為隱蔽,又或是自恃能夠及時得到中軍的接應,西夏人並沒有停止作業,只是守衛的士兵們同時加強了戒備。絞盤不斷的將泥土從洞中帶出,這些泥土,又被人運去土山的方向。
營門是半開的,以便隨時可以關上。
在泥土從地道中運出,送出大營的同時,還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著伐下的樹木,運進營中。在營中,到處壘積著厚厚的木板,不時有人從另外的洞中,將木板用絞盤遞進洞中。
整個大營,宛如一個熱鬧的工地。
吳安國仔細觀察著一切,在心裡暗暗估算著地道的規模,伐木、運輸的人數,又仔細清點了一下負責守衛的人馬。
「守衛的人馬當在兩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吳安國得出了大概的結論。地道的規模很大,僅僅從外面來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構造,自然無從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過地道進城還是燒塌城牆,但是無論是哪一種,吳安國都相信,在地底作業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潛伏了約一時辰之後,因為綏德城外激戰而警戒起來的西夏軍看起來似乎稍稍有所放鬆。
為了方便運輸,營門終於又被全部打開。
吳安國沉吟了一會,輕輕走到指揮使山裕跟前,低聲耳語了數句。
山裕想了一會,點頭答應。親自領了五十騎,悄悄離開灌木林。
一刻鐘後。
在西夏人運送木材回營的路上,一小隊宋軍騎兵呦喝而至,他們穿著大鵬展翅背心,手執弩機,囂張地射殺著運輸木材的西夏士兵。
完全沒料到宋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西夏士兵頓時丟下木材,抱頭鼠竄。
西夏大營很快做出了反應,五百騎兵衝出大營,試圖將這些「流竄」而來宋軍殺掉。但是這些騎兵剛剛出營,那些宋軍立刻就跑了個不知所蹤。簡直讓人十分懷疑這些支部隊究竟是不是雲翼軍。
西夏人不敢過份追敢,只得悻悻回營。不料他們剛剛進營下馬,這隊宋軍又出現在途中。
暴跳如雷的西夏人只得再次上馬。
而宋軍只要看到他們出營,便馬上逃竄。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見著伐下的木材無法運至營中,而這邊又看起來又沒有什麼異常,西夏人終於按捺不住。因為不知道宋軍的具體人數,西夏大營派出了八百騎兵,兵分兩隊,向那只搗亂的宋軍包抄過去。
那隊宋軍故伎重施,但是這次,西夏人卻沒有放棄,而是開始窮追不捨。
望著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中的西夏騎兵。吳安國的臉上,流過一絲詭秘的笑意。不過這笑意稍縱即逝,他沉下臉來,躍身上馬,摘起長槍,厲聲喝道:「殺!」
「殺!」
獵豹終於向它的獵物發出致命地一撲。
「關營門!」
「神衛營!」
聲嘶力竭的吼聲幾乎同時響起。
吳安國終於沒有給西夏人關上營門的機會,緊隨而來的神衛營將數十枚霹靂投彈準確地投擲到營門周圍,數聲轟隆巨響,門邊的西夏士兵立時血肉橫飛。緊接著,硝煙尚未散盡,宋軍的弩箭,便已經射進西夏營中。
如同黑色閃電,吳安國平端著長槍,率先衝入西夏大營。在二百餘鐵騎的踐踏之下,西夏營中立時一片人仰馬翻之聲。數不清的士兵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成了箭下鬼、槍下魂。
緊隨其後的神衛營也不甘落後,他們四處扔擲霹靂投彈,到處縱火,那堆積如山的木材正好成為神衛營的材料,一時間,西夏營中火光沖天,炸聲隆隆,再伴隨著人類的慘叫、戰馬的悲鳴,整個大營,似乎都被掀翻了。
西夏人人數雖然遠多於宋軍,卻苦於沒有集合在一起,只能各自為戰,抵擋闖入營中的宋軍。但這根本無法阻擋宋軍的前進。
吳安國幾乎是毫無阻礙的衝至第一個地道井口之前,一槍挑了兩個守在井口旁邊的西夏士兵,掛起長槍,拔出腰刀,一刀將絞索斬為兩斷之後,不做任何停留,吳安國又向策馬衝向第二個井口。
察覺宋軍意圖的西夏人瘋了似地衝上來,奈何人數太少,根本無濟於事,只能與宋軍纏戰在一起。
而緊緊跟在騎兵後面的神衛營卻趁著這個空檔,將一個個裝滿了石油的葫蘆不要本錢般的扔進井中。然後輕輕往井丟下一個火折——撲的一聲,大火在一個個井口點燃,順著鋪滿地道的木材,向深處燃燒進去。
在地下作業的西夏士兵突然遭此橫禍,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地底之下,已是慘不忍睹。
而神衛營似乎還不放心,又將數以十計的霹靂投彈同時丟進井口,數聲巨響過後,只覺地面一陣搖動,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將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西夏士兵,就此全部或被燒死、或被熏死、或被悶死,無一人逃出生天。
眼見目的達成,吳安國立刻下令撤退。
但眼睜睜見著近千袍澤慘死的西夏人,又如何肯放過這群宋軍?
西夏軍中,被編在一個部隊的,都是同族,血脈相連,這時候全部紅了眼睛,不顧一切的追了出來,恨不能將這些宋軍生食,特別是對於神衛營。為了阻止宋軍撤退,許多西夏士兵完全是不惜與宋軍同盡于歸,他們用身體撲,用拳打,用牙咬。瞅見西夏人扭曲的面孔,連吳安國都感覺到一陣心寒。
神衛營創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一百餘名神衛營士兵最終沒能夠回到綏德城,許多神衛營戰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衛營的騾馬也損失了大半,雖然器械因為攜帶較少,沒有損失,卻有超過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靂投彈以及兩枚「炸炮」被西夏人繳獲。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西夏人終於知道為什麼地底下突然發生爆炸了。這次偷襲戰,吳安國能夠率領餘下的一百多雲翼軍與九十餘名神衛營士兵生還,也是因為他事先設下炸炮陣,這才擋住西夏人的追殺。
這一天的戰鬥,史稱「綏德逆襲」,在下午結束。持續時間超過三個時辰。
戰鬥的結果,是西夏人的傷亡超過兩萬人,梁永能通過地道攻城的計劃化為泡影,將領、頭領被殺者超過三十人,其中包括因為被吳安國偷襲成功,事後被秉常斬首的五名將領。而大宋方面,雲翼軍第三營與第五營永遠從大宋軍隊的編制中消失了,宋軍全部傷亡,達到五千餘人。戰鬥過後,雲翼軍能夠繼續作戰的人,實際上只有一個整營的編制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營都指揮使以下),傷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連小隱君種古,也是身中三箭。
這次戰鬥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勝利者都是宋軍。雲翼軍的驍悍可以說讓西夏人刻骨銘心,西夏軍的士氣受到嚴重挫折,悲觀的情緒在軍中瀰漫,雖然沒有解圍,但是西夏人之後卻連續三天沒有攻城。
而接下來雙方的攻守,實際上也變得毫無意義。
西夏人實際喪失了攻克綏德城的信心,只不過為了面子、僥倖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沒有退兵。當然,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宋軍玩了一個預定的小動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隊擋住了兩支看起來似乎是想增援綏德的宋軍,所以,直到此時,西夏人依然相信,戰爭的主動權,在自己手裡。綏德城他們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綏德城的宋軍,此時實際上也無力進行任何反擊。
於是戰爭進入僵持階段。
當然,這也正是種古與劉舜卿所盼望的。
時間又過去了十天。
西夏御帳。
「陛下,我們該撤軍了。」當著梁乙埋的面,李清提出了令眾人覺得臉上無光的建議。
「國相以為如何?」秉常側過臉去,詢問梁乙埋的意見。
梁乙埋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陛下,臣以為不若再給梁將軍一次機會。」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頓時坐立不安起來,他知道再攻下去已無意義,但是當面和梁乙埋做對,對他來說,更不可能。
「臣以為,再攻三日,若是無功,不若明春再來。」梁永能謹慎的說道。這實際上一個折衷的辦法,所謂的「明春再來」,自然是一句面子上面的話。
禹藏花麻聽到這話,不由在一旁冷笑道:「天氣漸漸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險。陛下,臣亦以為當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聲,道:「有何危險可言?宋軍尚有何能?」
「萬一下雪,只恐你我皆為所擒。」禹藏花麻並不怕梁乙埋。自諒祚以來,吐蕃與西夏雖然衝突不斷,而且吐蕃也傾向於宋朝,但饒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攏的對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領,又是駙馬,自然沒必要討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說道,站起身來,向秉常說道:「陛下,臣願親自督戰,再攻綏州!」
秉常見梁乙埋如此豪氣,不由擊掌讚道:「好!朕便看看國相領兵的風采!」
李清與禹藏花麻對視一眼,嘴角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嘲諷之意。
此時,西夏御帳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煥面對綏德城,負手而立。
昨天晚上綏德城中燃放的煙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文煥知道,那些煙火的意思,與宋軍大肆張揚說是慶祝種古康復不同,其中絕對有更深的含義。
許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觀賞綏德上空那花樣百出的煙花——這是他們中間許多人一輩子都難得見上一次的。但這些西夏人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些煙花,足以致命。
文煥收回目光,環視身邊的西夏士兵,突然感覺到一絲憐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