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詠的首級在慶州城外已經懸掛了整整三天。慕澤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領五百兵士前往慶州城外罵戰,指著狄詠的首級羞辱慶州的宋軍。但是這三天時間裡,慶州城內的宋軍,卻並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隻餓狗,眼見著一大塊肥肉卻無法咬動,慕澤的雙眼都充滿了血絲,每次望著慶州城牆都表情猙獰,恨不能一口將慶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仁多澣不願意折損本部人馬的心思,這幾天幾乎是赤裸裸地表露了出來,西夏軍在攻破環州後,慕澤遣人威逼利誘,招降了幾個蕃部,西夏軍的總數又達到了四萬餘人,但是仁多澣既不願意拿本部人馬當炮灰,而臨時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當攻城主力,慕澤便幾乎是無兵可用。
而且慶州城也不比環州城,如果說環州不過是邊境小城,距離環州二百里的慶州城卻是西北重鎮,雖然遠遠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險固,亦不及綏德城之高深,但是慶州城正當白馬嶺兩川交匯處,阻山負水,人口數萬,城長九里,亦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所以慕澤的行為,在仁多澣的眼中,卻不僅僅是一隻餓狗,而是一隻瘋狗!
若非從俘虜口中知道慶州城內能戰之兵不過數千,其餘多是戰鬥力低下的部隊,仁多澣壓根就不打算來攻擊慶州。他和石越沒仇,自然犯不著拚命。縱然此時抱著僥倖的心理來到慶州城下,仁多澣也斷然拒絕了採用蟻附攻城的方法——也許用這樣的方法,未必便攻不下慶州,但是死傷必然慘重,前面的環州之戰死傷雖然不是本部兵馬,猛攻那麼些時日,士氣總有影響。所以仁多澣採用了歷史上最常見的攻城方法——圍而不攻,看看攻守雙方哪一方耗得久。雖然明知道這樣的方法,沒有至少半年的時間無法見功,但是仁多澣壓根就沒有打算見功!他已經在心裡盤算:自己攻下了環州,圍困過石越,這等戰功,無論如何都是可以交差了。
遠遠望著在慶州城下高聲罵戰的慕澤,仁多澣眼中不易覺察地閃過一絲蔑視的光芒。
「統領,這般叫戰,宋軍都是龜守不出,不如留下一點兵力嚇唬嚇唬石越,大軍卻繞道入陝,得點東西才覺實在。」仁多澣的部下們,都有點按捺不住了。
「爾以為我大軍可以長驅直入,路上宋人卻都只敢嬰城自守,不敢交戰麼?」仁多澣環視身邊諸將,冷冰冰地問道。
「石越不過一個文官,小的諒他膽子早已驚破,還能有多少出息不成?」一個偏將滿臉不屑的咧嘴說道。
仁多澣重重哼了一聲,道:「他膽子驚破,便敢在慶州固守不退?」
「末將以為,我軍若繞過慶州,抄掠關中,石越還能龜守慶州?待他出殼,正好破之。」另一個將領的話,說出了眾人的心聲。如同一群強盜到了一個富貴人家的門口,仁多澣的部下們,對大宋朝的富庶,都是垂涎不已。儘管陝西幾乎是大宋最窮的路之一,但相對西夏而言,已是天堂。
「休要生貪念!」仁多澣沉了臉,厲聲喝斥道:「爾等真是鼠目寸光之輩。」他的目光移向慶州城,在城樓上的「石」字帥旗上停留了一會,方移開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想錯,石郎君絕非是任人欺凌之輩。」
眾將見仁多澣發怒,連忙噤聲,但是心中卻未免不服,各自在心裡或是憤憤不平,或是遺憾不己地想著心事,卻沒有人聽見仁多澣在低聲似自言自語地說道:「此次用兵,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在慶州城下罵得口乾舌燥的慕澤,望著城牆上毫無反應的宋軍,不由得感覺一陣沮喪。
「石越真是沉得住氣。」慕澤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無奈的想道。慕澤對石越有著清醒的認識,至少他知道石越並非是膽怯懼戰。這三天來,他不斷的觀察慶州的宋軍,雖然各方面的情報顯示慶州城大部分是戰鬥力不強的廂軍、義勇甚至是稱得上毫無用處的鄉兵,但是卻不知道石越任命誰做了守將,竟是將這等烏合之眾規束得部伍嚴整,凜烈難犯。
「此人才華,遠在狄詠之上。」慕澤出神的望著慶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現時已經隱約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實力。對西夏高層政治鬥爭茫然無知的慕澤,亦只能心中憤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價,又有什麼辦法能撼動這座西北大城?
一種無力的感覺湧上慕澤的身軀,想盡了各種侮辱的詞語來罵陣,宋軍卻偏偏沉得氣;建議仁多澣佯攻關中,或誘或逼宋軍出城,卻被不肯冒險的仁多澣一口否決——慕澤回頭望了中軍大陣一眼,心中暗想著不知道自己竄掇仁多澣的部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也許,必須想出更好的計策才行了。慕澤掉轉馬頭,面向慶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惡狠狠的吼道:「罵!給老子大聲罵!」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污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陝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的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巖、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麼?自古守城,若只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只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巖。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面,他需要克制自己,盡量不參預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巖對防務的主導權。
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的瞪著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石越常常會不自覺地想起狄詠在自己身邊的日子。雖然明知道這個人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但是石越對狄詠,由一開始的提防、算計,慢慢變成了欣賞與尊敬。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有著勇敢、忠誠、熱血諸多的美好品質,還有著在當時代的人身上十分難得的品質——尊重階級較自己低的人。狄詠對待每一個士兵都非常的關心,對普通的百姓,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輕視,在一起巡視地方的日子裡,石越能感覺得出來,他對士兵與百姓的關心,並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罕見的自居於平等地位的關心。
這樣的品質,在一個出身世家,結交盡官宦貴族的青年貴族身上出現,無論如何,石越都認為是一個異數。既便是桑充國,對待普通的百姓,雖然一樣的同情與關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隱隱有著一種自居於精英的感覺。在一投手一舉足之間,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態度。其實,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長期身居高位之後,竟也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這種姿態來。只不過這一點,石越自己是感覺不到的。
這種連石越與桑充國都沒有的品質,竟然出現在狄詠的身上,這讓石越對狄詠的感覺,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多了一份驚訝與尊敬。
但是現在,這個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級,卻正血淋淋的懸掛在慶州城外!ijPTDM石越一直不敢將狄詠戰死的消息送回長安,他無法想像清河的表情,那雙烏黑的眸子中,會有怎樣的心碎與絕望?還有那個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幾乎石越試圖設想如何向清河交待這件事情,但是剛剛想了個開頭,就逃避似的放棄了。
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受到兩宮太后與皇帝的責罰不久,又緊接著失去自己摯愛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時亦永遠地失去父親。
似錦的繁華,竟是在瞬間就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無盡的傷痛……
石越無法想像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兩條人命!
初為人父的石越,此時對孩子的感覺,已經是到了一個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對人生的眷戀。看到狄詠的首級,想到清河與她的遺腹子,石越總會想起在長安的妻子與女兒……戰爭與死亡,對於心有掛念的人來說,永遠都是一件值得憎惡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卻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戰爭不可避免。此時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時機——戰爭已經開始,不打勝的話,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牆,卻都不敢正視那顆首級。
他每次都會刻意的將目光偏離狄詠的首級。
當初將狄詠放在環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軍中的威名,來威懾敵人。石越在理智上,並不認為劉舜卿的計劃有什麼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與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你所欣賞、尊敬的人,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這個人的首級此時還被敵人懸掛在城外的時候,更是如此。
石越只感覺到古代戰爭的野蠻。他甚至忘記宋軍其實比西夏軍更重視首級之功這一事實,只是在心中一點點的加深對西夏的嫌惡。
與此同時,一種羞辱的感覺,也在與日俱增。
事實上,石越幾度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贊成王恩的建議。
身著玄甲的賈巖筆直的站立在下方,一隻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臉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見任何神色。惟有一襲黑色披風,被鑽進廳中的西風掀動衣角,微微拂動。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賈巖身後低垂著頭的張蘊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將目光移回賈巖身上,朗聲問道:「賈將軍以為如何?」他的聲音中,竟是帶著幾分希翼。
「末將以為不妥。」賈巖的聲音十分冷酷,「三日來,末將觀察西賊形勢,已知西賊無必戰之意。我軍只須堅守慶州,保護關中,穩定戰局即可,一但延綏戰局抵定,平夏城與慶州之敵,決難久恃。」
被潑了一盆冷水的石越無奈的閉上了嘴,卻帶著幾分希望將目光移向王恩。
「堅守,堅守!」王恩冷笑著高聲反駁道:「如此以往,軍士必然以為將領怯戰懼戰,士氣下降,人無效死之心,只恐一旦西賊發難,士兵們都會畏敵如虎!」
「但是出城作戰,豈非正中西賊圈套?」張蘊抬起頭,正視王恩,反駁道。
「未戰焉知勝負?!」王恩慨聲道:「給末將五百精兵便可!勝則可挫敵銳氣,敗亦無關大局。」
「我軍兵力有限,能戰之兵尤少,豈會無關大局?」
「但龜守不出,坐受污辱,又豈是為將之道?!」王恩的聲音,幾乎要將屋頂上的瓦片都掀了下來,石越卻絲毫不以為意。站在石越身後的李丁文微微皺了皺眉,目光移向門口,卻見門口的帥府親兵依然一動不動,彷彿廳中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李丁文的臉上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王恩卻根本不曾注意李丁文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圓了眼睛,彷彿是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著賈巖與張蘊,說道:「當年張巡守城,賊兵之盛,遠過今日。張巡猶敢率數百精兵出城破敵!二位豈能如此怯戰?這般又如何對得起狄將軍的英靈?!」
張蘊的臉立時紅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什麼,望了望石越,卻又忍住,將目光向移向賈巖。
賈巖平靜地望了王恩一眼,問道:「王兄自以為能比張巡、南霽雲?」
「願立軍令狀!」
「不許。」
王恩氣憤地望了賈巖、張蘊一眼,大聲哼了一聲,竟是連禮都懶得行,轉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視遠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幾分同情,還有幾分羨慕——王恩可以盡情地說出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洩自己的情緒,但是想做一個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卻沒有這個權利。卻聽賈巖沉聲說道:「王恩輕慢主帥,違軍法,當重懲。」
石越搖了搖頭,道:「雖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帥亦不罪他。按律處罰便可。」
「是。」
石越微微頷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轉過話題,問道:「賈將軍果真以為仁多澣無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強攻慶州,不過是雙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軍民,守衛家土,皆抱死戰之心,慶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計,是想誘我軍出城野戰,慶州之兵,並非精銳之士,而仁多澣是善兵之將。若與西賊野戰,除非韓信再世,我軍決無勝理。以短擊長,智者不為,故末將以為,不如固守,仁多遠來,必難久恃。」
「若仁多澣繞過慶州,又如何?本帥當難坐視關中遭難而不救。」
「仁多不會行此策。」賈巖自信的說道,他大步走到廳中一側擺置的沙盤之前,指著白馬嶺說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軍不論,慶州不克,而西賊欲攻此四處,是腹背受敵,自蹈死地。至於西賊欲入寧州,慶州是必經之地,現今天已轉冷,隨時可能降雪。彼孤軍深入,只須一場大雪,西賊便將盡數困死。縱不下雪,彼不僅歸路被扼,復有腹背受敵之憂。我素來聽聞仁多用兵謹慎,豈會冒此奇險?若其行此策,必是誘我出城之計。」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寧州呢?」李丁文追問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軍能至,則可生擒仁多;若援軍不能至,則只能以寧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滯仁多行軍,將其殲滅在寧州境內。但無論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還西夏。」
石越聽到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在所謂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過是奪取勝利的工具而已。雖然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對此,卻是始終難以認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屆時會做了什麼反應。也許不能保持那種冷血,也許比自己想像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賈巖卻並沒有注意到石越的反應,他微微歎了口氣,稍稍放低了聲音說道:「此等事皆不足為懼,末將惟一擔心的,是西賊引河灌城。」
聽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子不由一震,他與李丁文討論,也是覺得此事最可憂懼,這時卻被賈巖說了出來,他正待詢問對策,卻見一個武官急匆匆跑來,一面高聲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石越臉上露出不悅之色,高聲喝道:「何事如此驚慌?!」
那個武官一愣,連忙安靜下來,快步入廳,上前參拜道:「啟稟石帥,王大人剛剛率幾百人強出西門了!」
眾人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都怔了一下。
石越站起身來,便大步向門外走去,一面說道:「走,上城樓。」侍劍連忙取了石越的披風,緊緊跟上。李丁文與賈巖、張蘊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報信的軍官呆呆地怔在了廳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樓之後,便發現城牆上的士兵都目不轉瞬地望著城外,一面還不停地吶喊助威;眾人將目光移至城外,只見王恩披掛齊整,率了約三百餘精壯步兵,手執斬馬刀,正與西夏兵撕殺在一起,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身上插著弓箭的死屍、無主的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將目光尋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見他滿臉血跡,面目猙獰,手執長斧,率著一隊士兵大聲吼叫著衝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一個西夏小首領模樣的人斜裡衝出來阻擋,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連兵器帶人砍為兩半!鮮血如噴泉一般灑在王恩身上,宋軍士兵都一齊發出「哦哦」的大吼聲。
石越見著這個情景,竟覺血脈賁張,一時早已忘記了自己不應干涉將領指揮權的誡語,厲聲喊道:「擂鼓,助威!」
賈巖與張蘊相顧苦笑,但是卻畢竟不敢違了石越的軍令,且二人心中亦抱著一份僥倖,連忙吩咐下去,頓時,城樓之上,鼓聲雷動,隨著這鼓聲,憋足了三天鳥氣的宋軍士氣,一齊發出響徹雲霄的吶喊助威之聲。石越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只覺得腳底的樓板都在隨著戰鼓聲與吶喊聲的節奏不停的顫抖,心臟更被鼓聲所引誘,隨之而有節奏的跳動。一旁的侍劍和幾個親兵,雖然有意無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應付隨時而至的危險,卻也都是滿臉通紅,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衝出城外,與敵人廝殺一番。
與城樓上的戰鼓聲相和,戰場之上,王恩與他的士兵們一齊發出似乎是從心肺中吼出來的殺伐之聲,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這支宋軍煥發出來的鬥志與威勢,竟是讓遠遠觀戰的仁多澣都為之一驚。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東朝已非昨日之東朝!」仁多澣在心裡發出一聲歎息。目光卻久久凝視著那個站在慶州城樓之上的,身形長大的三十多歲的男子。
站在前陣督戰的慕澤卻無暇發出任何的感歎,他只看見那個宋軍軍官,每擊殺一個敵人,都會用鮮血淋淋的手在臉上抹一把,現在他的臉和地獄的鬼怪都沒什麼區別了,每次西夏兵衝到他跟前,都會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一怔,但只是這一怔,便足以致命。
「十二個!」慕澤磨著鋼牙,惡狠狠的數著——被王恩劈成兩半的西夏軍,已經有十二個,其中還有四個小首領!慕澤拔出了佩刀,正欲親自衝上去,結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軍官正好策馬而至,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
慕澤一怔,旋即大喜。他策馬上前,親自舉起將旗,向西方揮舞。很快,圍攻宋軍的西夏軍都注意到慕澤的旗號,開始且戰且退。身陷戰局的王恩部卻兀自不覺,只是緊緊跟著西夏軍前進,因為感覺到自己距離狄詠的首級越來越近,士氣也愈發高漲。
慶州城樓之上,賈巖與張蘊卻是臉色微變。賈巖悄悄走到石越身邊,低聲說道:「石帥,這是西夏軍誘兵之計!」
「啊?」正興高采烈注視戰局,以為西夏人是被王恩殺退的石越,心中一驚,忙說道:「如此,趕快鳴金!」
「沒用的。」賈巖在心中無息地歎了口氣,卻是依言傳令下去:「鳴金!」
清越的鉦聲傳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個激靈,他停了下來,看著旗鼓未亂的西夏軍,心中立時恍然大悟。但是他這麼一停,剛剛正在退卻的西夏軍,卻又如潮水般的圍了上來。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又望了一眼遠遠拋在身後的慶州城。
「沒辦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邊的鮮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決斷一下,王恩立即高舉著長斧,高聲吼道:「孩兒們,殺!」
「殺!」數百人的呼聲在王恩身後響起。無視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衝向西夏軍。
接下來便是殘酷的撕殺,在快要接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之時,西夏人停止了後退,再次包圍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衝擊。
身體的殘肢與斷裂的兵器一起飛上天空,摔落沙場。
鮮血與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聲與痛苦的慘叫聲交相混織,響徹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堅固的堤坊,宋軍再有力的衝擊,亦無法衝破西夏人的軍陣。每一次衝擊,都是無意義的消耗生命。
慶州城上的諸人,竟是感覺到一種戰場沉默的錯覺。
「不能見死不救!」張蘊都忍不住了。望著己軍徒勞的努力,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被敵人消滅,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不能再出兵。」賈巖也許是城樓上除李丁文外,惟一還能冷靜的人。無視眾人憤怒的目光,賈巖冷冷地向自己的親兵下達了命令:「爾等親自去把守四門,有任何人敢出城門者,立斬!」
「是。」
賈巖這才轉向石越,平靜的解釋道:「西賊勢大,本可早殲王恩部於陣前,誘其至中軍之前,不過是想藉機誘我軍出城相救,然後一舉殲滅。王恩違背軍令出城,縱其返城,亦當斬於軍前。此時陷吾軍於險境,豈可為救一匹夫而置慶州於險地!」
石越無言的點了點了頭,他看出賈巖的眼中,還含有責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張擂鼓,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一線希望。
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石越站在城樓上,眺望著被淹沒在萬軍之中的王恩部,看著王恩一次次發出吼叫,率領越來越少的士兵徒勞的一次次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衝鋒,心中竟是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冷洌的西北風如刀一般刮過石越的臉膛,將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但是石越卻兀然不覺。
城外。
仁多澣遠遠望著一次次徒勞衝鋒的王恩,臉上的神色,早已由輕蔑變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過是借此陷石越於兩難,來打擊慶州的士氣而已。任何軍隊的士兵,眼睜睜望著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傷,都是難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卻正好一舉擊潰之。
但是那個宋軍軍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卻由匹夫之勇上升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應當有二十餘處傷口,此時身後,只跟著不足十個士兵。他們的目標,依然只有一個——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
幾乎將王恩部淹沒西夏士兵,都帶著幾分尊重地望著自己的敵人。雙方無言的對峙著。連慕澤都沒有了那份貓捉老鼠的戲弄。
一名中軍官策馬衝至陣前,高聲喊道:「仁多統領詢問宋將之名,若能歸順,立拜將軍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聲,「爺爺是大宋宣節副尉王恩!世上豈有投降的宋將!孩兒們,殺啊!」
「殺啊!」
慕澤無言的搖了搖頭,拉開了手中的大弓。
慶州城樓上,石越閉上了眼睛。
一刻鐘後,在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桿旁邊,又豎起了另一根旗桿,上面掛著另一顆首級。與狄詠閉目的安詳、眷戀不同,王恩的首級,卻是瞪大了雙眼,至死猶能看出憤怒與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殘照之時。
慶州城內。安撫使司行轅的後面,有一個一畝大小的水池,被稱為碧池。此時碧池之中,飄滿了落葉。一個滿臉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水池旁邊的水榭之上,輕輕撫摸著一把古琴,手指卻沒有觸碰過一次琴弦,只是拿眼睛不時的瞥著水池中的落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則佩劍站立在他身後,警惕地凝視四周,目光每次滑過中年男子身上時,都會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欽慕與敬愛之色。
若是有認識的人經過,必然大為驚訝,因為這兩個男子,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與他的書僮侍劍。
慶州城經歷過昨天王恩的戰死,城中士氣低落,軍心沮喪,石越與賈巖、張蘊竭盡全力的穩定著軍心與民心,又立下厚賞重罰之規,才讓士氣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卻始終沉浸在一種莫名的不安氣氛當中。
與這種不安的氣氛相對應的,是於昨天晚上傳至石越帥府的壞消息,悄悄潛入城中的細作,向石越報告了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有數千西夏軍在白馬川的上游活動!
雖然細作不能接近,無法確切知道西夏軍的行動,但是西夏軍在白馬川上游究竟是做什麼,簡直不問可知!
只可能是一件事——引水灌城!
「西夏人還真是不值得依賴的對象啊。」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向嚴肅的石越,竟然說了一句讓眾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話。
但是不管石越與賈巖們如何想法,這個消息,暫時卻不可以透露出去。
軍心與民心的穩固,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親自去安撫了在慶州居住的幾個戰死者的家屬,又上城樓,親自宣佈,慶州守城成功之後,獎賞三倍於平夏城大捷!而與此同時,賈巖則在刑場上,親自監督執行了對兩個散佈動搖軍心言論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錢的誘惑與死刑的威迫之下,總算將慶州之兵穩固了下來。這無疑讓石越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慶州可是有兵變前科的地方。熙寧四年的那次兵變,叛兵佔據了整個慶州城,石越在京師曾經感受到那種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來有數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時身在慶州,焉敢不小心謹慎。
不過這樣一天下來,石越的身心已經極度的疲憊。
然而,碧池之畔短暫的寧靜很快被一個人的腳步聲打亂。石越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潛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腳步,輕聲說道:「高遵裕派人送來急信,道是因為平夏城戰事突然吃緊,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將部隊調往平夏城支援。同時他已經向李憲、王厚求援,環慶方向要等待援軍,只能等熙帥李憲的部隊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應了一句,語氣中甚至沒有失望。顯然他對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軍要趕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憲有詔命在身,實際上可以不受石帥節制,只恐不足為恃。」李丁文無奈的說道。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節度使割據覆轍,在設有安撫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長官一方面受安撫使節制,另一方面卻同時有權向朝廷直接匯報,並且人事權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設有安撫使的三路,更有相當的部隊,只是名義上受到安撫使的節制,實際上卻可以自行其是。而禁軍的調動權,更是以樞密院的命令為絕對優先,安撫使的每一次調動禁軍的命令,都必須同時向樞密院報告。這種煞費苦心設計出來的制度,絕對不是一種適宜於征戰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無法說什麼,因為不適宜征戰的制度,卻並非是不合理的制度。況且這種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沒有想李丁文那麼多,「綏德城的情況如何?」
「現在傳到的消息,是十幾天前發生的事情。」
「還是靠自己比較可靠。」石越淡淡地說道:「如何守城禦敵,我不會再參預。賈巖治軍嚴整鐵腕,張蘊則對待兵士和藹,二人互補,應當足以應付目前的形勢。」
李丁文知道石越這幾句平淡的話中,包含著血的教訓。他默然良久,卻終是忍不住,說道:「要防西賊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擊之。」
「由賈巖與張蘊決定便可。」石越低聲說道,語氣卻是十分的堅定。他心中其實並不喜歡賈巖的為人,甚至認為賈巖太過於冷血與殘酷,但是他卻決心毫不動搖地賈巖。因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現在能幫助他闖過這一關的,只有這個年輕的武官。
王恩的悲劇,不能再重演。
丁文聰明地閉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幹與長處在哪裡。只不過如他這樣的聰明人一向不喜歡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到別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時間,李丁文有點慚愧,他知道,在這一點上,他的氣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說話。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靜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無意讓石越享受過多的寧靜。隱藏在暗處的親兵的高聲厲喝,將石越、李丁文、侍劍都嚇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見石學士,盼這位大哥能代為通報一聲。」一個柔美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私妓?求見石大人?」石越帶在身邊的親兵,都是樸實的鄉野農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僕人見過世面,此時的反應,竟似是聽到什麼海外奇譚一般。不過在他們眼中,一個私妓的身份,與一個朝廷三品安撫使的身份,也確有天淵之距。
清清帶著濃重秦音的官話中,透著十足的堅定。只聽聲音,石越就已經感覺這個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沒空見你,快走吧。」石越親兵的態度雖然不是十分兇惡,卻也已經帶著不耐煩與輕蔑。
聲音停了一小會,正當石越等人以為李清清已經被趕走了的時候,忽然聽到她大聲喚道:「久聞石學士是當今名士,為何拒見奴家一小女子?」
「別嚷嚷了!」——親兵的吼聲突然中止,侍劍走出水榭,望了那個自稱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見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並非十分出眾,卻也頗為清麗,惟一雙眸子中,閃著倔強的光芒,侍劍只覺得這眼神似曾相識,不由怔了一下,方說道:「別趕她。你求見石帥何事?」
李清清見著侍劍,微微一斂衽,笑道:「奴家有退敵之策,要獻予石帥。」
旁邊的親兵頓時笑了起來,被侍劍一瞪眼,嚇得連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卻見侍劍彬彬有禮一抱拳,朗聲說道:「如此有請。」
李清清從容還了一禮,微笑著走入水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