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六集《哲夫成城》 第七節下
    司馬夢求此時已是迫不得己,職方館事務之煩,一日重過一日,本來他也無暇離京,但是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煥是不是別有隱衷,又豈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煥如若是假意降敵,若非司馬夢求親至,他又豈會信任旁人?

    當然,本來區區一個文煥,哪怕他是武狀元,司馬夢求也沒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來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為何,石越卻非常不明智的插了進來,雖然石越的觀點,司馬夢求無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馬夢求看來,如果能證明文煥不是真心降敵,那麼石越至少還可以消除此事的負面影響,甚至得到一個「知人之明」的美譽,並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易地而處,司馬夢求卻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並不想戰死的,那些慷慨死節者,有一部分固然是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願就死,但另一部分,卻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與歧視,甚至累及到家族的聲譽,自然還不如戰死的好。畢竟,在當時來說,大部分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家族。這次文煥被傳降敵,事情尚未得到證實,整個文家都已經抬不起頭來,許多的親朋戚友,以前以有一個武狀元的親友而驕傲,現在卻是羞於提起。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種社會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深入人心,石越卻公開上奏章表示質疑,請求朝廷寬容對待那些力戰被俘後降敵的將士,卻是觸犯了整個社會的忌諱。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平常之事,但是這是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大談氣節、大講華夷之防的時代,也是一個統一國家建國一百年以後的時代,一個深受國恩的武狀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難以寬容地對待他!

    而且司馬夢求也是從心底裡認為:這樣的人,只是貪生怕死的敗類而已!

    司馬夢求跟隨石越幾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謹慎而目光長遠,這時候忽然知道石越為文煥辯護,立時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極深的政治意味,雖然自己並不認同石越的這一觀點,但是自己與石越,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與共,石越亦是自己實現抱負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邊的立場,來替石越滅火。

    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料到,石越只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而已。

    因為石越認為,政治雖然主要看成敗,但是政治也需要講是非的。哪怕某些堅持在政治上會顯得幼稚,但是也必須堅持。

    癸丑科武狀元文煥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雖然沒有明發邸報,但是因為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並沒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麼便流傳了出來。

    頓時,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嘩然。

    這份奏章似乎從一個側面,證實了武狀元文煥降夏的謠言,而《皇宋新義報》刊登了對陝西安撫使石越罰俸一年的處分,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份奏章的真實性……

    引起爭議的,不是文煥的投降——儘管這件事情未經證實,各大報紙的編撰們本著謹慎的態度,沒有進行正面的攻擊,但是字裡行間,已是顯露出極度的輕蔑與譴責。這一點上,除了《海事商報》尚未得到消息,尚無反應外,《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的態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爭議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個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紳學子,下至酒樓街頭,都在議論石越這篇驚世駭俗的奏折——後世稱為《論宣節副尉文煥無罪札子》。

    沒有人想到石越會為區區一個宣節副尉辯護,更沒有人石越會提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主張——「若力戰而竭,被俘亦可謂之英勇;苟無所害於社稷,困於窮途,不得已降敵,亦不必視為叛臣!此輩雖少節義,然已無負於國家。」

    難以接受!

    這是整個汴京的第一反應。

    但是上這篇奏折的,卻是石越!幾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稱為「孔孟之後第一賢人」的石越。是學貫古今又能推陳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舉足輕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無法不重視他的觀點。

    這就是石越在熙寧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這是什麼意思!」桑府後園中,桑充國望著眼前扔得亂七八糟的報紙,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著大肚子,由幾個婢女扶持著,站在一旁,聽丈夫大發牢騷。她在這五月份,便要臨盆。

    「真是不通之極!投降敵國,還能是無害於社稷?忠君報國,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當死節,又有什麼不得己而降敵的?分明便是貪生畏死!子明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怕打擊軍中士氣麼?誰還會願意奮勇殺敵啊?而且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敵,正愁找不到機會攻擊他呢……」桑充國一肚子的怨氣,連珠價的發洩出來,「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氣節,明華夷之防的是他,說降敵無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對他嫉妒、不滿、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點機會來攻擊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機會送上門去,這兩日,報館收到的指責子明的文章,堆積如山!你說要我怎麼辦?」

    王倩靜靜的望著桑充國,眼睛眨動,柔聲道:「桑郎以前從不猶疑,如今為何卻遲疑起來?」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義報》,三個狀元郎各有高昇,陸佃也被排擠出局,眼下主筆的,全是呂惠卿的門生,此番已然是夾槍帶棒,不過因為《新義報》是朝廷所辦,言辭多少有所顧忌;《西京評論》完全無法接受子明的觀點,但是富弼與子明的關係,實在是非比尋常,因此《西京評論》雖然批評,卻也是極盡委婉之能事。我們報館內部,卻已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和《西京評論》一樣,委婉批評;另一派,卻是不滿大家的態度,主張直言無忌的批評……」

    「這一派佔到多數?」王倩立時就想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正是。」桑充國皺緊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個月就要臨盆,她一向讀報紙的,眼下這個情勢,定然已讓她十分擔心,若是我們《汴京新聞》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會來指責我,卻不免抑鬱成病,若有個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聽說子明最近的情況並不好,平夏城戰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經開始上書指責子明的觀點,皇上下詔斥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桑充國不斷的重複著,心中為難之極。

    「關鍵是時機,對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說道:「妾不知道石子明為何要發出這種謬論,但是妾相信他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後果——幾乎整個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觀點,相信既便是契丹人與黨項人,也不會同意他說的。他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來自掘墳墓,還真是讓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火上加油。」

    「但是報社內部的壓力,不可小視。」

    「批評的語氣是輕是重,不涉及是非問題。只要你和程先生、歐陽公子善加引導、解釋,便可以解決。必要時,不妨強制,畢竟報社最終決策,由你和程先生來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斷然的語氣說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時朝中政敵正在攻擊石越,萬一石越果真被罷官,無論是呂惠卿還是司馬光柄政,第一個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聞》,眼下他們不敢動手,無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聞》不能幫助石越也就罷了,若還要火上加油,豈不也是在自掘墳墓嗎?須知,《汴京新聞》雖然極有聲望,但是平素議論朝政,真要羅織罪名,又豈是難事?呂惠卿擅於弄權,司馬光剛愎自用,單單是士林清議的聲援,卻難以對付這二人。就算勉強保住了,最終也會元氣大傷,再無今日之規模氣象。」

    「這……」

    王倩把手輕輕搭在桑充國的肩膀上,凝視桑充國,「其實,這篇奏折雖然會對石子明的聲望造成影響,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問題,不是他的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戰爭——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問題,皇上都會原諒他!而如果平夏城失敗,這篇奏折,便一定會成為失敗的原因之一。本來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壓,一直在討論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現在的爭議,卻讓朝廷暫時忘記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這不是他的詭計?桑郎你又何必摻和進去?這等權術伎倆,桑郎你是謙謙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與呂惠卿,卻是用得爐火純青。依我說,這些事情,咱們還是能避開就避開——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們也要有擔當,不怕得罪人,但是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寫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誰會認為他對?這又有何爭辯的意義?還不是因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說了,便當成瘋言瘋語,誰也不會當真。」

    桑充國默默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點頭,舒眉道:「確是如此。」

    王倩見桑充國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賣石越一個人情。石越不是說力戰之後,困於窮途,不得己而降敵麼?桑郎豈不知《太史公書》有《李陵傳》?《汴京新聞》不如就從《李陵傳》入手,辟出專門版面來,來討論李陵該不該降匈奴。這件事情,既與石越的奏折有關,又不點名道姓,聲討石越,比起乾巴巴的引經據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緊的,是可以給石越緩解一些壓力——千載之後,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從這裡看來,石越說的,未嘗就沒有一絲半點兒道理。只需先把水攪渾了,哪怕最後得出結論,石越的觀點全然錯了,也不要緊——如若把水攪渾一兩個月,石越還不能擺脫困境,那便是他命該如此,我們也不必管了。」

    桑充國聽到此策,不禁擊掌讚歎,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諸葛亮。」

    「官人謬讚了。」王倩裝腔作勢,玩笑道。她此時的心中,想的卻是更深遠的事情。她幾乎是出於一種直覺,便意識到石越此時還沒有達到他的頂點,在這個時候,桑充國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後能收到的回報,必然十倍百倍於此。這種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為桑充國考慮到的。至於一個人在力戰後是不是可以投降,這件事情與她王倩又有什麼關係?也許她也會看不起那些貪生怕死的人,她會欣賞文死諫、武戰死,但是這些東西,絕對稱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國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時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國與王倩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他還在考慮應當怎麼樣讓人們接受不得己的投降並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無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他翻查了《唐六典》與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讀《論語》、《春秋》、《孟子》,試圖尋找理論上的支撐點,但是卻一無所獲。

    生命的價值,在「仁義」這樣的道德準則之後。

    華夏諸族人民,自有史記載以來,一直到大宋熙寧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間有高於生命的意義存在。

    對於家族、對於君主、對於國家、對於種族、對於文明的忠誠,毫無疑問,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憑心而論,石越並不排斥這種說法。

    他從心裡就厭惡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國家的人。他對於君主可以缺少忠誠,但是石越對民族與國家,卻有著極深的忠誠觀念。「漢人學得胡兒語,反向城頭咒漢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卑劣的人嗎?

    一個人如果肯為自己的國家、族類、文明而犧牲,石越會從心裡尊重他,並且也認為這樣的人,理所當然要受到全種族的尊重。

    但關鍵是,石越認為這種犧牲,應當出於個人的自由選擇。

    選擇犧牲的人是君子,不選擇犧牲的人就是小人麼?

    選擇犧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選擇犧牲的人就罪該萬死麼?

    只要沒有反過來去危害自己的國家與族類,那麼選擇保全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可以理解麼?如果他還是曾經為國家與族類奮勇戰鬥過,只不過迫不得己而降敵,難道就不值得同情麼?

    但是身邊沒有人石越的看法。

    每個人,包括受石越影響最深的侍劍,石越相信唐康也會一樣,他們會認為,五代十國時期那種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們篤定的相信,身為社會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祿者,有義務在關鍵的時候,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應不應該去做,在他們看來,卻是毫無疑問的。

    這可以說是宋朝古文運動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裡也知道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雖然宋朝出過中國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漢奸,但是宋朝滅亡時,也是中國歷史上士大夫死節者最多的朝代。石越從不嘲笑他們,一個能夠為了自己忠誠的對象去死的人,無論他的能力是多少的微不足道,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滅亡,那些死節的士大夫有錯,但是主要的過錯不在他們,那不過是歷史的悲劇。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寧年間,就是在這個時代,宋朝的中高級軍官,在與西夏的戰爭中,也極少有被俘的,一旦失敗,大多數人都揮劍自刎了。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多數人在實際上能不能做到寧死不降敵寇,在道德上,要說服天下人,說如文煥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諒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沒有幾個人會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來,以文煥的身份,甚至沒有被俘的權力!如果被俘,他就應當自殺。

    武狀元,不僅僅是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煥。

    正如石越同情歷史上的李陵一樣。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認為他並不是漢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視不理麼?如果我嘗試了,失敗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煥一人。」石越這樣說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對的麼?」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許他身上本來就有這樣的矛盾,他既欣賞中國傳統的重義輕生,卻又受到西方的影響,認為人之是否重義輕生,完全應當取決於自己的選擇。

    石越知道,如果僅僅是理論上的辯論,石越絕對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做這種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體的一條人命,還是一個自己看好的有才華的年輕人,石越有時候就無法把握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天平。

    因為這條人命,很可能就取決於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邊傾斜一點點。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歎了一口氣,雖然這花園鬧中取靜,十分清幽,然而,從幾年前開始,石越就已經很難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境安靜下來的地方了。他看了擺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雙手不自覺的在古琴上亂劃起來,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的後花園,響起了一陣紊亂急促的琴聲。

    匆匆忙忙走到後花園門口的李丁文與陳良聽到這陣琴聲,不由相顧一愣,停住了腳步。李丁文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讓人分不清是理解還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種無意義的笑容。而陳良的臉上,卻只有困惑。

    石越自從到陝西後,也許是因為許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決定,而且權力也更大,也許只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而養成了一種習性,陳良感覺到石越身上發生了一種不易覺察的變化。他很難說清楚這種變化,只是他發現,石越雖然一如既往的全面聽取下屬與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在決策之時,卻越來越少顧忌。

    比如這次的奏折,石越就沒有聽取李丁文與陳良的意見,而是堅持要上書,並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遞。

    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陳良一時也說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時候,忽聽李丁文「咳」了一聲,琴聲戛然而止。一襲白袍的石越回過頭,望著二人,淡淡說道:「潛光兄,子柔,你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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