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五集《安撫陝西》 第四章下
    九百八十里之外。

    潼關。

    站在潼關之外,仰望這天下雄關,石越不由想起張養浩的《山坡羊》。他下了馬車來,慨然吟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衣漢子騎著一匹河套馬從潼關方向緩緩而來,一面嗆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依稀卻正是石越剛剛所吟之曲子。

    石越心中大感駭異,須知道這張養浩是元朝人,這曲《山坡羊》石越以前並未寫出來過,當時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麼此人必然是剛剛從自己口聽到的,但是那人眼下距自己的距離,少說也有二百步,他吟詞的聲音遠不及對方之洪量,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聽力過人。

    那人到了石越車駕之前五十步左右,便勒馬停住,抱拳問道:「不知是哪位官人車駕在此?」

    石越定睛打量此人,見他身材魁梧,劍眉入鬢,星目生輝,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灑脫,不由暗暗讚了一聲,高聲回道:「在下石越。不敢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聽到石越之名,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可是新任陝西安撫使石大人?」

    石越微微一笑,回道:「正是石某。」

    「草民史十三,不料今日得見石學士。」史十三早已躍身下馬,大禮參拜。

    石越卻並不上前相扶,只是遠遠抱拳還了一禮,道:「閣下亦非常人,不必多禮。」

    史十三起身凝視石越,笑道:「久仰學士的威名,剛才一詞,牌調新鮮,想是學士所作新詞。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實有佛子之大慈悲心。」

    石越歎道:「自古以來,治亂循環,朝代更替。大凡一代之亡與一朝之興,帝王將相或有得意者,有失意者,惟百姓只有一個『苦』字。所以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以萬古枯而換一將成,用千萬百姓的生命與鮮血來換取一姓之權力,或者是某種了不起的志向,表面上說起來,人人都是冠冕堂皇,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究其實,本質上又能有什麼區別?天下凡可置百姓生命安寧於不顧者,又豈能指望他得勢之後真能為百姓著想?」

    史十三雙目炯炯,讚道:「在下實不曾聽聞此說。真茅塞頓開也。」

    石越苦笑搖頭,指著不遠處的潼關城池,道:「這一座城池,不知見證過多少中國人的鮮血。」

    「在下雖山野鄙民,亦曾讀過學士《三代之治》諸書,以學士之材智,想來有辦法讓天下不再流血。」

    「我亦不過一平常人。若能以一己之力,讓大宋脫此治亂循環之怪圈,使中國少流血,多太平,於願已足。」石越說到這裡,不由觸動懷抱,慨然長歎。其實說起來,要實現他的理由,百姓同樣會要有巨大的犧牲,只不過石越與旁人的不同,是他對於這犧牲,絕不會認為是理所當然而心安理得。

    史十三顧視石越良久,忽然歎道:「久聞石學士之名,不料竟有此慈悲之心。三秦傳聞,學士知杭州,兵鋒及海外;學士撫陝西,烽煙起西北。自元昊以來,陝西父老,苦於西事久矣……」

    李丁文此時已到石越身邊,聽到史十三的話,不由冷笑道:「欲罷西事,當先滅西夏。若李氏不亡,陝西百姓欲求安寧而不可得。」

    史十三的目光掃過李丁文,卻停留在石越臉上,問道:「此亦學士之意?」

    石越卻不願意和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談及此軍國大事,只淡淡回道:「軍國大事,非一地方守臣所能決斷。自有朝廷決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史十三喃喃說道,忽然縱聲笑道:「西夏聞學士來陝,坐立不安,竟密遣刺客數十,購學士之首級,我本以為此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料竟是冤枉了他們!」

    他此言一出,石越倒還罷了,李丁文卻是臉色一變,厲聲問道:「閣下何由得知?」侍劍早已摘弓搭箭,瞄準史十三。眾護衛亦紛紛取弓在手,圍了上來。

    石越見史十三臉色從容如常,毫無驚懼之色,舉手止住眾護衛,道:「他並無惡意。」

    史十三笑道:「學士不可過於信人。學士的首級,值三千兩黃金,來刺殺學士的人不絕於道。在下本來也是個刺客,不過見到學士之後,卻改變了主意。希望學士能善自珍重。」

    石越沒有想到史十三自承是西夏的刺客,一怔之下,竟生了好奇之心,問道:「閣下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然是宋人。」史十三笑道:「那來刺殺學士的刺客,只怕十之八九,都是宋人。不過是為了三千兩黃金罷了。不過學士亦大可放心,只要嚴加防範,擒殺幾個刺客,梟首於轅門之外,那別的刺客,自然也就退了。黃金自然招人喜愛,但是性命卻更加要緊,我們既不忠於大宋,更不會忠於西夏。」

    李丁文悠悠說道:「端的是好計謀。那麼,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史十三笑道:「既是不情之請,就不用說了。你無非是想借我的首級一用,來震駭刺客。但是我卻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這是斷然不肯的。」

    侍劍冷笑道:「這只怕由不得閣下。」

    「不得放肆。」石越喝道,一面向史十三抱拳道:「大好男兒,不能為國家效力,實是可惜了。但是閣下報警之高義,在下亦不至於恩當仇報。請!」

    史十三腳尖一點,躍上馬背,穩穩坐了,笑道:「多謝學士,後會有期。」說罷雙腿一夾,一陣黃塵往洛陽方向去了。

    「此人亦是豪傑也。」石越望著史十三遠去的背影,歎道。

    「公子不當放了他。」李丁文不以為然的說道,「我看他身手非凡,若能取他首級,後面的刺客必然知難而退。」

    「我豈能為不義之人?」石越不悅的說道,「先入關吧。今晚便在潼關歇息。」

    自從邂逅史十三之後,石越一行便加強了戒備,並且路上也不再耽擱,從潼關到長安,不過三百里路程,全是平整的官道,數日便至。

    出洛陽至長安,石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路所見大山,十之八九,都是光禿禿的。北魏孝文帝遷都,為營建洛邑,幾乎伐盡陰山之木;隋唐為修築長安與洛陽二城,已使得關洛一帶無巨木;宋人意識不到砍伐原始森林對環境的破壞,並未有絲毫糾正,泛黃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開封附近無大山,歷來開封用木材,在宋朝建國之初,大都是從秦隴一帶砍伐,到了熙寧年間,秦隴一帶已是良木奇缺。開封府與河北修築堡壘城池用木,大抵都依賴於太行山。這種情況,石越以前並非不知,但是石越以往做官,不過到過江南,對此何曾有半點直觀的印象?且相比工業社會來說,當時的環境亦無吝於人間仙境,對於環境保護,石越更加沒有迫切感。此時親眼所見,內心的震撼,絕非李丁文、陳良等人所能理解。

    到了京兆府,石越更覺關中的殘破。此時的長安城,規模不過相當於唐代長安的皇城而已,而人口更是遠不及開封府。

    因為地方官制改革初興,陝西安撫使根本沒有衙門,石越暫時便住在原來的永興軍知軍府衙。此時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等人尚未上任,石越會見了陝西大小官員之後,便開始籌建陝西路安撫使衙門:擇址開府建衙,在吏部安排的幕職官員到齊之前,要由李丁文與陳良、劉道沖三人,負責起處理全部公文的重任,以盡快讓安撫使衙門運作起來,更快的度過地方官制開始的一段混亂期。

    對於森林被歡伐痛心疾首的石越,親自召集工匠們,設計了磚石結構為主的安撫使衙門之後,便帶著侍劍與一群侍衛,巡視各州縣去了。

    熙寧十年二月。

    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節,小心翼翼的陪同著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著這個佔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六千匹的龐大牧場。

    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只有區區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佔了良田九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將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只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本,一年盡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置辦牧馬監既無效率,又浪費國帑,既便是可用供給騎兵使用的馬匹,上了戰場,往往也不經戰陣;而若採用保馬法,則擾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賴貿易市馬,更加不是長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時,監馬有七十多萬匹,開元時也有四十五萬匹,而現在的大宋,在與遼國互市馬匹之前,軍中之馬與監馬全部加起來,都不過十五萬多匹。與熙河、遼國市馬之後,情況略有改觀,但是至熙寧十年為止,軍馬加監馬,總數也不過二十二萬餘匹。而國家馬政則處於混亂之中,基本上是牧監與民戶養馬並存,因為許多牧監廢置之後,田地已租給百姓,一時無法收回,只好讓保馬法繼續存在。

    石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給大宋的馬政,尋一條出路。

    趙知節早就知聽說石越的大名,這時候見他仔細的觀察沙苑監的涼棚、泉井、馬廄,忙在旁邊介紹道:「牧法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廄。此時方及二月,所以馬都在廄中,監兵小心照料,就是盼著這些監馬能生一匹馬駒,生一駒,便可賞絹一匹。」

    石越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這些制度,不過朝廷規定賞絹一匹,那麼士兵手中能得到半匹,便已經是官吏「清廉」了。

    他隨便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馬前,從馬槽中抓了一把飼料,臉色不由一沉,道:「怎麼全是小麥秸?」

    趙知節臉立時就紅了,嚅嚅道:「不敢欺瞞大人,沙苑監經費緊張,喂不起黑豆與豆餅。」

    「經費緊張?」石越冷笑道:「朝廷按馬與監兵給錢給糧,焉有經費緊張之理?」

    「大人恕罪。」趙知節與一幫馬監官員刷刷跪了下來。

    「沙苑監每歲生駒多少匹?」

    「每歲生駒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冷笑道,「全監有牝馬幾何,牡馬幾何?」

    「牝馬三千匹,牡馬六百匹。」

    「四歲以上的牡馬與牝馬又分別有多少?」

    「四歲上的牡馬有四百匹,牝馬二千匹。」

    「那麼趙大人,你告訴本官,二千匹四歲以上的牝馬,為何每歲僅產馬駒六百匹?」

    「朝廷……朝廷定額如此。」趙知節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

    「石大人!」忽然,一個監兵怯怯的喚了一聲。

    石越打量這個監兵,見他濃眉大目,一臉憨實,當下走近前去,和聲問道:「是你叫我?」

    「是小人。」

    「你有何事要稟報?儘管直言,不用害怕。你先起來說話……」

    「小人不敢。」那個監兵跪在地上,已是渾身發抖,哪裡敢在石越面前站起身來?石越知道不便勉強,只溫聲問道:「你可是有事要說?」

    「是。」

    「莫五,你不可胡言亂語。」趙知節忽然喝道。那個莫五被嚇得一個激靈,抿著嘴唇,竟然真的不敢說話了。

    石越上上下下看了趙知節一眼,不怒反笑,淡淡說道:「趙大人,真是有官威。你以為本府就找不出這中間的情弊麼?我告訴你,馬政關係軍國之重,朝廷殫心竭智,就是為了讓軍隊多裝備幾匹馬,豈容宵小敗壞馬政?只要讓本官查到情弊,就怕你十年寒窗,付諸東流。」

    說罷,輕蔑的看了趙知節一眼,轉向莫五問道:「你叫莫五?」

    「是。小人莫五。」

    「好,莫五,從今日起,你到陝西安撫使衙門當差,做本府的護衛親兵,你可願意?」

    「多謝大人提拔。」莫五喜從天降,高興得連連叩頭。

    石越嘴角閃過一絲笑容,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本府,為何如此多的種馬,卻只能產下六百匹馬駒。」

    「因為,因為……」莫五遲疑了望了趙知節一眼,忽然想起自己的新身份,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因為馬監所產的馬駒,都被私下裡賣掉了。」

    「啊?」侍劍忍不住叫了出來。石越也覺得吃驚,他本來以為只是馬監官員私吞飼料錢,導致餵養不善,哪料得下級官員竟然如此大膽。

    「胡說八道。」趙知節輕蔑的看了莫五一眼,輕輕罵道。

    石越見趙知節從容不迫,心中不由一凜,向莫五擺擺手,竟不再問,道:「本府知道了。你便隨本府一起回同州城。」一面又向趙知節說道:「趙大人,請。」

    趙知節站起身來,說道:「大人不可偏聽偏信……」

    「本府自有主張。」石越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辯解。

    趙知節無可奈何,只好上了馬,領著石越一行人,往同州城走去。方出牧場,便聽「嗖」的一聲,「有刺客!」從牧場之外的一片樹林中,一支弩箭向石越飛了過來。石越只看見一個人影撲來,便已跌下馬去。好不容易看實了,才發現是侍劍把他從馬上撲了下來,避開了那一箭。

    眾護衛忽遭此變,總算是訓練有素,立時衝上前來,擋住石越與侍劍,一面高呼,一面向發箭之處射箭還擊,另有一二十人,便分成兩路,包抄過去。侍劍扶起石越,厲聲喝道:「別放跑了刺客。」再看趙知節,已是嚇得尿濕了褲子,躲在馬後面發顫。

    那個刺客顯見箭術甚佳,不過一擊不中,已無機會。他在樹林之中跳躍還擊,且戰且退,但是二十餘箭之後,箭筒早空。只得橫下心來,騎了馬從林子的後面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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