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三集《勵精圖治》 第九章
    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與蘇頌望著擺在沈括面前的機械,石越的眼中閃爍著驚奇的光芒——天才的設計!石越感到不可思議,在沒有自己指引的情況,沈括能設計出這個機械來。

    擺在石越眼前的,是一個架子上面放置的齒輪,齒輪的中心用軸連著一根桿子,桿子上面有一個爪子似的東西。而在齒輪的下側,架子固定著另一個爪子,正好合在齒輪之上。沈括讓他的一個學生轉動桿子,當桿子順時針方向擺動時,桿子上面的爪子便插入齒輪的齒槽中,齒輪亦隨之轉過相應的角度。與此同時,下方的爪子則在齒背上滑動。蘇頌望著這似乎平平無奇的東西,不知道其中有何奧妙,卻見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學生點點頭,那個學生立時開始逆時針轉動桿子,此時齒輪下方的爪子阻止齒輪逆時針轉動,而桿子上方的爪子則從齒輪齒背上滑過,整個齒輪靜止不動。那學生忽然加快速度,齒輪便一直作著單向的簡歇運動。

    ——蘇頌的嘴開始張開,人也不禁走近幾步,半晌忽然讚歎道:「妙哉!」

    沈括見石越眼中笑意盈盈,卻不吃驚之色,心中亦不禁奇怪,問道:「子明,你見過這個物什?」

    「棘輪機構,我當然見過。」石越隨口答道。

    沈括與他的幾個學生頓時都呆住了。石越這才發覺自己失言,一時尷尬無比。半晌,石括悵然若失的歎道:「不料世間竟早有聰明之人製出此物,我還道自己已是極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這卻是涉及至自己來歷的大事,只好委婉說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確已是世所罕見。」

    沈括搖頭歎道:「子明毋須安慰我。這個物什,是叫棘輪機構嗎?」

    石越心中一動,問道:「存中兄本來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搖頭不答,只默念道:「棘輪、棘輪,果然是個好名字。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稱?」

    石越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桿子,叫主動擺桿;齒輪便叫棘輪;主動擺桿上的爪子,叫驅動棘爪;下方這個爪子,叫止回棘爪。主動擺桿與刺輪相連的軸,叫從動軸;與驅動棘爪相連的軸,叫轉動軸。」這種最簡單的棘輪機構,石越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且用過,因此對於各部分名稱,竟是記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歎道。

    「存中兄的這個發明,意義重大,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見沈括總免不了悵然若失,連忙岔開話題,大聲笑著誇獎。

    蘇頌本來也是精通機械,宋朝最先進的天文儀器,他便有設計之功,自然是識貨之人,也不禁讚道:「的確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中發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簡單。」石越望著沈括笑道。

    沈括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說要改進弩的設計,除了以鋼為弩臂、統一弩機規格、精確望山刻度之外,我以為還可以設法節省弩手的體力、縮短上弦時間,這棘輪一物,便由此而來——用棘輪傳動,便是老婦稚童,亦可張弩!」

    「此物於單兵所持之弩上作用還不甚明顯,畢竟工藝甚繁,造價太貴,然而若用到七種床子弩上,則意義巨大。似三弓弩,射程達三百步,一次可發數十箭,然須七十人操縱,消耗體力甚巨,若裝上棘輪機構,則多不過十數人而已!且激戰一日,亦不覺疲憊。」

    蘇頌頓時大喜,他知道沈括所說數據,是《武經總要》所載,而實際上其中所記載諸弩射程,都有故意說少,為了是麻痺敵人。三弓弩之射程為三百步,實際上不過是最小射程而已。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備之物,如果改進至此,則毫無疑問會大大增強宋軍的戰鬥力。他思忖一會,道:「若能如此,則禁軍組成戰陣,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與神臂弓,床子弩先發,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內,則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營陣防護,床子弩之威力,實不可小視。不過……」

    「不過什麼?」石越見蘇頌忽現遲疑之色,不免有點摸不著頭腦。

    「鋼臂弩的推廣,甚是問題。雖鋼、鐵產量皆有增加,而且鋼為臂,可以減少天氣變化對弩的影響,增加射程與力量,但是全面採用配備鋼弩機、棘輪的鋼臂弩,價格不菲,亦是一大問題。」蘇頌身為軍器監,自然要考慮到兵器的價格成本問題。

    石越笑道:「我擔心的卻是產量。」

    「既便人人有弩,一年裝備至少兩至三個軍,亦應當不成問題。」蘇頌對於產量反而不以為然。

    「三個軍?年產四萬五千把鋼臂弩?」石越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蘇頌淡淡的回道:「如果讓所有作坊全部開工,我能做到。」

    越笑著搖了搖頭,道:「只需整編一軍,裝備一軍,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軍器,不妨賣給民間的武裝船隊,裝備廂軍,還有遼人內戰,甚是需要軍國利器,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給他們。至於成本問題,我會再想辦法考慮……」

    蘇頌笑道:「若皇上最終能允許徹底開放民間持兵器之禁,允許賣諸葛弩,那麼許多兵器,也可以賣掉。民間用來打獵,卻是最合適不過。」

    石越臉然頓時黯淡下來,歎道:「始終是國家大防,能否最終通過,我亦沒有把握。」

    「但是所有的報紙都一致徹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馬上又將舉行,民間清議,卻是一致的……」沈括插口說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說。」石越搖了搖頭,文彥博的心思,委實難猜,偏偏李丁文又被派出去了。

    讓石越沒有想到的是,他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聲望頗受影響的情況下,亦有人對他討好獻媚。僅僅數日之內,便有工部虞部員外郎、來京敘職的淮南東路轉運使、均州知州、虔州知州接連上表,公開解除持兵之禁,淮南東路轉運使更是進一步重提當年石越鋼鐵奏折之舊事,甚至提出可以讓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

    石越自是知道這些人自己,並不是因為政見相合,而不過是這些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漸一日的鞏固,希望憑借這種進行政治投機,為自己以後謀一個好職位。當年黨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輩。石越自然不介意他們進行投機,但是「回報」這種東西,他暫時卻沒有準備給他們,他沒有任何興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

    不過這幾份奏折的確上得恰得好處,又過了數日,蘇頌便同時向皇帝和尚書省提出了改進手弩與床子弩,裝備整編軍隊,處理過往軍器等一系列問題的札子。是否允許民間製造、攜帶部分兵器,立時成為朝廷必須要討論的一大問題。

    「數日之內,皇上接連召見韓絳、呂惠卿、文彥博、王韶、馮京、吳充、司馬光、王珪、陳繹、蔡確、韓維、張璪、元絳、曾孝寬、郭逵還有李憲共十六名大臣,詢問對於修路與軍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許部分兵器私營的看法……」司馬夢求一面說,一面打量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面凝如水,竟是絲毫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關於修路與軍屯,似乎只有呂惠卿與文彥博說要從長計議,旁人倒沒有反對……」陳良忍不住說道。

    司馬夢求笑道:「學生好奇的倒是司馬君實的態度,他看起來竟然是似乎很這個提案。」

    「那麼純父你的看法呢?」石越忽然笑容可掬的問道。

    司馬夢求微一欠身,道:「學生開始非常奇怪參政為何提出那樣巨大的計劃,但是想來有潛光先生參贊,大人又一向謹慎,其後必有深意。而其後之計劃,學生亦以為可行,朝野間才被公子龐大的計劃嚇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計劃提出來,相形之下,無不覺得這個計劃實在可行——大人這可是以退為進之策?」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不全是。」旋即笑道:「呂惠卿必然料不到我這麼快拋出一個新計劃。」

    「但是學生更奇怪的,實在是司馬君實的態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馬光堅定的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許多——石越縱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目前來說最不差的選擇,徹底的打擊石越對司馬光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那只能讓呂惠卿得利;而且,司馬光也認為這個提案是值得一試的;但石越卻知道,自己曾經向司馬光許諾要力勸趙頊「永不加稅役」——這才是司馬光自己的關鍵。但是這些事情,他卻沒有必要告訴司馬夢求,只是淡然說道:「君實之政見,無非是不擾民,不白耗錢財。修路之事,只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發給工錢,多用廂軍,且不在農忙之時進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與君實之政見便無根本之衝突;軍屯之事,朝廷之利,眾所周知,雖或損蕃民之利,然純父若讀《資治通鑒》,便知君實是將中國之利益置於夷狄之上的,並無『德被天下』類的想法。整個計劃若有何問題,亦只在於是否同意商人參預進來,文彥博之反對,若我所料不差,便為此事。」

    司馬夢求思索了一會,笑道:「原來如此。」

    「但是皇上雖然心動,亦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畢竟牽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發,分道前往西京與江寧,詢問富弼與王安石的意見……」石越漫不經心的說道。

    司馬夢求一驚,愕然道:「參政果真料事如神!學生今日前來,其中一事,便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讓皇上疑惑不決的,還是我向皇上主張徹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說放寬百姓持兵器之種類。將大量的兵器賣給百姓,甚至開放部分兵器生產民營,皇上心中不能沒有疑惑。但是太皇太后與太后心中,也會拿不準。」

    「正是如此。」司馬夢求點頭說道:「皇上詢問之大臣,反對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彥博、吳充、王珪、陳繹、蔡確、曾孝寬五人,可怪者,是呂惠卿此事。而反對兵器民營者,則有整整十二位,只有王韶、韓維、郭逵以及呂惠卿認為可行。」對於呂惠卿此事,司馬夢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議。

    「無妨,兵器民營與否,不是目前要考慮的重點。何況,如若王安石與富弼皆,則皇上與太皇太后、皇太后心中便不會執著。只是呂惠卿為何會,我卻一直沒有想明白……」石越疑惑的目光轉向陳良與劉道沖、侍劍,三人臉上,皆是迷惑之色。

    「參政放心,此事學生會想辦法查清楚。呂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覺得值得這樣做的理由。」司馬夢求笑道:「學生此來,另一件事是想告訴參政,學生已經成功的將幾名細作,安插進了夏國,而且是進入了幾名大將的幕府。」

    「哦?」石越倒當真吃了一驚。

    「這要多虧了活捉的瑪爾戩,還有董氈、包順部……」司馬夢求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與此同時。

    江寧城外,鍾山。

    一位葛衣老者靜靜的站在一抔新墳之前,凌厲的山風掀動老者的衣襟與發須,發出呼呼的聲響,然而那個老者滄桑的身軀,卻始終一動不動。數十步開外,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垂著眼簾望著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頭。幾個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著果品酒水。墳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著一行遒勁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閣待制、賜紫金魚袋、贈天章閣直學士王君諱雱之墓」。

    「阿彌陀佛!」一聲洪量的佛號,從遠處傳來,但是王雱墳前的諸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竟沒有一個人回頭。驢蹄之聲慢慢由遠而近,一個中年僧人騎著一匹黑驢漸漸走近,他在墳前數十步遠的地方下了驢,走到靜立不語的中年人面前,又高宣佛號,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

    中年人斜著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聲回道:「這位想必便是智緣大師。」

    智緣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李潛光先生。」

    「正是區區。」李丁文淡然回道,目光卻始終不離葛衣老者,那個人,才是他千里迢迢來此的主要目標——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意識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塊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願移開。他人雖已歌,親人的悲痛卻會長久的存在,愛子王雱與弟弟王安國相繼去世,特別是聰慧的王雱在三十二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給王安石與吳夫人的打擊,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沉重。王安石的腦海中,不停的回放著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轉,卻忽然接到皇帝從京師送來的東西,使者只讓王雱一個人看這些東西……

    當晚,使者走後,王雱的病情忽然轉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來,還問了書僮關於交趾的局勢,朝中的情況。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燒掉了皇帝御賜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回家,得知此事,大為生氣,訓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卻一反常態,默不作聲,只是臉上卻有憤然與灰心,那種死灰的臉色,讓王安石也感到一絲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過去,平平安安的過了許多天。直到那天終於到來……

    王雱半臥半躺地靠在枕頭上,皺著眉頭,四處顧視,似乎在尋找什麼。王安石與吳夫人連忙尋找,找了無數的東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卻總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問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時就顫抖起來,他知道自己這個一向聰明的兒子,已經快不行了。吳夫人忍住眼淚回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幾聲,道:「在汴京好。只須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虛偽,萬不可掉以輕心。」吳夫人聞言,頓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王安石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又聽王雱皺眉咳道:「我……我……」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裡生了根,要艱難的拔出來一般,「我不會輸給……給……石……」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王雱頭一歪,便斷了氣。

    王雱死後,皇家追贈官爵,入祠先賢祠,備極哀榮。但是這一切,對於王安石夫婦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換回已經死去的兒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回憶起過往的種種,想起愛子王雱為自己出謀劃策,那種種理想抱負——早知有今天這一日,又豈會有當日之事?偶爾,王安石也會想皇帝賜給王雱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晃晃頭,把這個念頭趕開,不願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復生,還須節哀順便。」智緣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後低聲說道。

    王安石終於轉過身來——李丁文這才發現,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時,神態之間,老去不止十歲,但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時卻多了一種深深的寂寥與與悲傷。他連忙深深揖禮,非常誠摯的說道:「元澤文章逸發,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傷也。惟望相公節哀順便,保重身體,使死者有靈,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視著李丁文,目光閃爍,道:「吾兒去逝,子明親自撰寫祭文,遣使弔祭,吾聞入祀先賢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面謝。李先生甫來金陵,即先祭拜吾兒,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還望替老夫轉達謝意。」

    「相公何出此言?無論生前有何誤會,我家公子卻常常與我輩提起,元澤良材美質,一心為國,有公無私,堪稱賢士,國事之分歧不可引為私情之嫌怨。」李丁文態度誠懇謙和,與平時不可一世的神態,宛若兩人。

    「李先生此來,想必是身懷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深遠,連李丁文也難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這幾日之內,便向會皇上提出一系列之政策主張,因涉及朝廷理財之要,公子擔心自己年輕少識,或有闕失,故特遣在下東來,向相公請教。這是我家公子給相公的書信。」李丁文一面說,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信來拆開,只見上面寫道:「越頓首相公閣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為於天下……」信中不過略表慰問謙遜請教之意。他一眼看過,又將信收起,道:「子明過謙了,《貨幣乘數效應》一文,我曾見過《西湖學刊》的轉載版本,其中道理之巧妙,實非常人所能及。《蘇石奏折》之規劃,雖則過於駭人聽聞,然於長遠來看,卻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為之人,不敢及此。」

    李丁文淡淡一笑,道:「然此次前來就教者,卻是之後我家公子又提出的一系列計劃。」他忽然走到馬邊,抽出一支箭來,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在旁邊標上「汴京」、「廣州」等字樣,又畫了幾條水道陸道相聯,便就在此地解說起石越的一系列政策起來。王安石與智緣只是靜靜聽他解說,始終不置一詞。

    這種態度,竟讓李丁文心中亦惶惑起來。石越給他的指示,是要說服富弼、王安石自己的政策,特別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後後續的一系列政策:鋼鐵產業化,部分軍器民營生產等等——實則這不過是軍器監改革的進一步而已,軍器監的一些軍資,已經開始向民間採購,而非採用過往的「進貢」,更不是物無輕重,皆由軍器監屬下作坊來親自生產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這種態度,卻委實讓李丁文感到莫測高深起來。他並不知道王安石對於石越的真正觀感如何,而這種觀感,是不是會最終影響王安石的政治判斷,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覺的,是一種奇怪的氣質——他一時卻分不清楚這種感覺是怎麼樣的性質。

    「相公,依貧僧之見,這份計劃,最終必然會通過。軍屯之利,便利湖廣四路,以及四川諸路漕運,有這幾個因素在其中,已是十分誘人。而計劃盡量不擾民,司馬君實等人也不會反對。」智緣待李丁文說完,沉吟一會,便搶先開口說道,他本人十分認可這個計劃。

    王安石卻只是沉吟不語。

    李丁文試探著問道:「不知相公以為如何?我家公子說,任何計劃,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以他的才華見識,必然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

    「子明之識,遠在眾人之上。」王安石打斷了李丁文的話,沉聲說道。「只是某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朝中大事,實無精力關心。況且遠在東南,亦不當於多論朝事。」

    「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豈可逃避自己的責任?」李丁文正色責備道。

    「肉食者謀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無意政治,只想退而著書,以老天年。西湖學院所譯諸夷之書,雖多有晦澀不可解之處,然亦頗有真知灼見於其中。老夫老年喪子,功名之意已絕,只欲於學問中求一解脫。盼李先生替老夫回復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顧。」王安石的回答,讓李丁文與智緣都大吃一驚。

    「相公之才,只怕天子不許隱居。」

    「老夫已上表請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場,想來皇上會許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澤之願!」

    「誠然。然吾一生抱負,已付東流,子明後起,政策謀略,遠勝於吾,吾又有何可堅執者?且吾兒既逝,吾之抱負,更無後繼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輩,雖則聰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戀於祿位,終難寄以大事者。惟一呂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無須他人幫助。」

    「呂吉甫?」李丁文不覺搖了搖頭,道:「真能繼相公事業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無非想要富國強兵,石公子必能讓大宋國富兵強。」

    王安石目光一閃,輕輕說道:「子明抱負,不止此爾!」

    他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平地霹靂,將李丁文與智緣都嚇了一跳。二人頓時臉色齊變,李丁文立時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國,豈有他志?」

    王安石轉過身去,搖頭道:「我並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來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詢問老夫意見,老夫必然會憑心回答,絕不會欺瞞聖上。李先生盡可放心,老夫於子明的政策,非常讚賞。」

    李丁文注視王安石良久,他雖然任務完成,卻又憑空添上一樁心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表面上卻只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道:「得相公一言之贊,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為後世表率的,不過王相公與司馬參政二人而已。二公心願,皆是要使國富兵強,百姓安樂,公子也必當為此目標,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王安石臉上卻無半分激動之色,只是微微點頭,轉目注視智緣,歎道:「我兒之死,讓我明白許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他再無別想。大師雖在空門,卻有一身才智,不可輕棄。不若便從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負胸中抱負。安石只有一語相告,望大師念著你我幾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負趙家。」

    智緣望了李丁文一眼,又注視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決,但是他也不願意這樣自貶身價,輕易投靠石越。當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決,貧僧依然便回大相國寺可也。」說罷合什一禮,便欲飄然離去。

    李丁文卻知道智緣此人,人脈深廣,在河套一帶蕃部更是頗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難得的臂助,當下連忙大聲說道:「大師可知我家公子為何開始要提出一個那麼龐大的計劃?」

    智緣不由一怔,這也是他所好奇之處,當下停住腳步,笑道:「這不是進二退一之策?」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後,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計劃,皆是五年為期,龐大的移民計劃,欲用五年時間完成,便為此而來。」

    智緣吃驚的問道:「五年之後?夏國雖小,不可輕視。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師知其中緣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緣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幾步,問道:「其中又有何緣故?」

    李丁文卻不再回答,只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後,京師之中,可由我家公子親自向大師解惑!大師若想知道,望不負此期。」說罷竟向王安石、智緣深揖一禮,告辭而去。

    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裡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麼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為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裡。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著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為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別來無恙。」

    「這裡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事也不關我事。我一個御史,也沒什麼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塊乾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面坐了下來。

    「是嗎?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呵呵……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諫官時的風骨而已,並無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結不結,怎麼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麼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中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確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麼不信的?」唐坰經過幾年的歷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諫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確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安大人以為我不懂《皇宋出版條例》嗎?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如果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誹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蕩產,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麼回事?皇上恨那洩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別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討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如依然平靜,懶懶的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用背對著唐坰,然後放重了語氣,冷冷的說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子。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諫聞報》洩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麼人,關於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將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為會找不到嗎?」

    唐坰心中吃了一驚,強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著臉轉過身來,狠狠的盯著唐坰,冷笑道:「唐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內,還是張安國?」

    「什麼韓家的衙內,什麼張安國?」唐坰問道。

    「韓絳的三公子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中,只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一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並沒有驚惶失措,這時候他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這兩個人的背景,我沒什麼不敢惹的。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是我是御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子嗎?」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御史,監察御史主監察地方官吏,並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御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若有本事,何不去做?」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內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回憶起來!你以為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嗎?」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為了《諫聞報》的前程,他絕對不能鬆口。否則《諫聞報》以後聲名掃地,肯定得不到半點內幕消息,若他能緊咬牙關,縱然受罰重一點,日後卻終有東山再起之日。

    明白此節,唐坰臉色重新恢復了木然的神態,他毫無表情的望著安惇,說道:「安大人,我奉勸你不要捅馬蜂窩。株連無辜倒也罷了,株連到宰相公子、尚書省官員,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上御史……」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著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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