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夢求的模樣,說不出來的狼狽。見到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遼國大亂!遼國大亂了!」
石越與李丁文面面相覷,當下便聽他細說遼國的究竟。
自從耶律伊遜復任北樞密使,留守中守之後,遼朝局勢就一直充滿了火藥味。太子耶律浚展現的決心,讓整個遼朝的統治層都擔心不已——親信者,擔心他的前途多艱;反對者,擔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動作波及;甚至就連耶律洪基,心裡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子如此能幹!
但是耶律浚似乎完全沒有顧忌到這些。
那一日風和日麗,司馬夢求原想出門逛逛,順道多瞭解些當地的民情以為準備。誰知方一踏出門,卻忽的見耶律浚的侍衛撒撥向自己走了過來。司馬夢求對此人一貫非常警惕,他知道撒撥雖然寡言少語,卻極為精明,而且武藝過人,曾經以一人之力獨自搏殺死猛虎,兼之對太子耶律浚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發現什麼破綻,只怕自己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是以見他自己走來,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
撒撥走到司馬夢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的說道:「馬先生,太子有請。」見司馬夢求點頭,他便轉身帶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一句話。
司馬夢求自從入太子幕府以來,除了第一次聽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浚恭恭敬敬的供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參預過什麼重要的事務。而他因為怕人起疑心,也只好裝得淡然自若。只是整日價四處閒逛,瞭解中京風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勢,兵防佈置。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任何去處,都是暢通無阻。隔一段時間,司馬夢求也會去見一次韓先國,傳遞一些信息。不過,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浚總要見上他一面,無非是聊些宋朝的情況。耶律浚聽司馬夢求說起三大報,以及白水潭學院的種種趣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浚竟然找出來白水潭學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給司馬夢求確認,令得司馬夢求大吃一驚——須知白水潭學院的教材在大宋國內自然可以暢通銷售,但卻是嚴禁私送出國的。
司馬夢求一面想著心事,不多時便見著一大隊精兵簇擁著一身金色軟戰袍的耶律浚,只見他挎弓別刀,騎在馬上,英氣勃勃。見司馬夢求過來,便在馬上笑道:「馬先生,快快上馬,今日天氣甚好,正好出去打獵。」蕭佑丹則在他身後微笑致意。
司馬夢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歡打獵,便是太子號稱「英明」,也不能例外,這一點與大宋尚文之風全然不同。當下也不以為異,微笑答應,見有人牽馬過來,腳尖微一點地,便縱身躍馬而上。蕭佑丹喝了一聲采,當下一行人揚鞭催馬,浩浩蕩蕩,便出了城去。
漸漸地,司馬夢求便覺出這次狩獵與往常不同。以往耶律浚狩獵,不過在中京周圍的大定縣、長興縣等處,這次卻不停留,倒似行軍一般,沿河而上,直達歸化縣境內,方開始打獵。耶律浚在打獵之時,一向以軍法勒束部屬,加上這次帶的,又都是侍衛中的精銳之士,不消一兩個時辰,便已碩果纍纍。
蕭佑丹抬頭打量天色,見天已漸晚,便輕聲向耶律浚低語數聲。耶律浚立時勒轉馬頭,鳴金收兵。一面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們要住在歸化縣了。」
「不敢。」司馬夢求此時早已看出耶律浚另有所謀,他留神觀察蕭佑丹,卻見他雖然神色如常,卻隱隱約約似有憂色,當下心裡更加疑惑,索性不動聲色的等著看戲。
一行近二百人悄無聲息的在山林間行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個侍衛從前頭騎馬回轉過來,低聲稟道:「殿下,離歸化縣還有七里路左右。」
耶律浚微微點頭,冷冷的命令道:「紮營做飯!」
「得令。」侍衛凜然回道,命令立時一聲聲傳下去,近二百名侍衛便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司馬夢求卻是聽得心中一驚,暗暗思忖:「這麼近卻不去歸化縣吃飯,分明是想保持侍衛的體力,這位太子爺究竟想做什麼?!」
眾人悄無聲息的埋鍋做飯,雖然火光點點,歸化縣卻也沒有人前來干涉。耶律浚不時張望歸化縣城,嘴角不經意的流出絲絲冷笑。吃過飯後,侍衛們便就地休息,耶律浚卻與蕭佑丹、司馬夢求圍坐在一起,低聲說著閒話。眼見天色全黑,耶律浚依然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司馬夢求雖然心中好奇,卻也只得忍住,陪著這位太子爺聊天。
估摸著到了亥時,蕭佑丹卻忽然打斷了談話,說道:「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該動身了。」
耶律浚笑著起身,輕輕握了一下刀柄,對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我們還要去歸化縣過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馬夢求連忙欠身道:「不敢。」
歸化縣的城牆修得十分粗陋。耶律浚一行人舉著火把來到城牆下時,整個歸化縣城都在一片寂靜之中。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城牆上睡著了。
「開門,快開城門!」幾個侍衛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過了半晌,方有人舉了火把從城頭往下張望,「什麼人呀?這麼晚了。」聲音依然帶著迷糊以及明顯的不耐煩。
「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的旗號都不識得麼?快開城門!」侍衛不耐煩的厲聲喝罵。
那人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間又哪能看得清楚,只是見城下之人穿著都十分華美,也知必是貴人無疑,立時慌慌張張叫了人起來放下吊橋,開了城門。
「吱」的一聲,城門才開了一半,衛隊的侍衛早已迫不及待的擁著耶律浚衝進城去。前面稍有人阻攔,便有幾個侍衛騎馬衝上,沒頭沒腦一頓鞭子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縣衙!」耶律浚冰冷而簡短的下令,於是隊伍便似群狼般撲向歸化縣衙。
司馬夢求冷眼旁觀著這次行動,耶律浚如此行事,明顯是針對歸化縣令而去。但一個小小的南面縣官,怎麼又值得當朝太子如此興師動眾?正疑惑間,隊伍前鋒已到歸化縣衙,歸化縣令似乎已經得到消息,率領一大群僚屬在縣衙之前跪迎。
耶律浚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恢復平常之態,向蕭佑丹遞了個眼色。蕭佑丹微一點頭,策馬上前,冷冷的問道:「誰是歸化縣令?」
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趕緊向前爬出幾步,媚聲道:「下官便是歸化縣令。」
「你叫什麼名字?」蕭佑丹騎在馬上,竟沒有看他一眼。
「下官張思平,不知太子殿下遠來,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張思平的神態中,有著掩飾不了的驚訝,但更多的,卻是像一個急欲討好獻媚的哈巴狗。
蕭佑丹鼻子裡「哼」了一聲,譏道:「你的罪過只怕不止於此。」
張思平呆了呆,似乎這才發現蕭佑丹來意不善,慌得連天價的叩頭求饒,「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蕭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語氣突然變得無比溫和,問道:「這麼說,你也知罪了?是吧?」
「是,是,下官知罪。」張思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回答道。
這本也只是一句慣常對長官說的話,誰知蕭佑丹臉一沉,卻厲聲喝道:「既然知罪,那麼來人啊,先給我綁了!」
「是!」幾個王府衛士早已經如狼似虎的衝了過來,將張思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思平驚駭之極,眼看太子殿下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像不出自己如何犯了錯,惹惱了太子以致降罪,只一面掙扎一面大呼:「下官冤枉,下官冤枉!」歸化縣縣丞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於不敢說話。
蕭佑丹冷笑幾聲,望著張思平,歎了口氣,說道:「你都已經知罪了,怎麼又冤枉起來?」
「我,下官的確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說殿下冤枉你?!」蕭佑丹厲聲喝道,「來人啊,給他打上二十軍棍,看他還冤不冤枉!」
到這個時候,任誰都能看出來蕭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誰敢說話?歸化縣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裡,大氣不敢喘上一口。只在心裡暗暗猜測張思平不知道怎麼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來這場禍事。張思平也已嚇得魂飛魄散,口不擇言的乞求道:「殿下、大人,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饒了小人一回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蕭佑丹臉上譏笑之意更濃,他策馬走到張思平身邊,俯下身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殿下這次來,就是想要你的狗命,豈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誰?你若有種,就糾集縣中官兵,與我們打上一仗,反正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殺人滅口,也是個辦法。若是沒種,不如便等死罷!」
「我、我……」張思平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一屁股癱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殿下呀。」
蕭佑丹跳下馬來,一隻手抓起張思平,輕聲笑道:「怎麼會沒有得罪過?殿下要寬賦養民,偏偏你歸化縣年年稅收為中京道第一,殿下沒有辦法因為你收稅收得多治你的罪,難道就找不到別的辦法嗎?你死於軍棍之後,我還不信從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貪污受賄的證據來。」
張思平萬萬料想不到,竟然是因為自己收稅收得最多而招來殺身之禍,一時之間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遠處耶律浚早已等得厭煩,和司馬夢求說起閒話來,顯見全然沒有將張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
蕭佑丹將他一把丟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歡勇士,你若敢糾集兵丁和我一決高下,說不定殿下還能饒過了你。」
張思平眼睛一亮,隨即又立時黯淡下去。他心頭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過來,慘笑道:「你也不必騙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個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場,也不全是因為我收稅收得多吧?」
蕭佑丹倒料不到張思平竟有這份心思,居然短短時刻竟會什麼都明白了過來,倒也微感意外,於是也不否認,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這樣好了,你替我寫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過你。」
「什麼信?」聽了這話,張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蕭佑丹壓低了聲音,對他耳語道:「寫給耶律伊遜的信件。」
張思平呆滯了一會,然後苦笑一聲,竟也不問信件的內容,無力的說道:「大人,我雖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寫了這封信,只怕死得更快。而且到頭來我家人也難免受連累。罷了罷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蕭佑丹當下不再廢話,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拖下去,幫張大人弄清楚他有什麼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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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化縣杖斃張思平之後,耶律浚又從張思平官衙搜出數萬貫銅錢以及幾千兩黃金白銀,輕輕鬆鬆的便安了一個貪贓的罪名給張思平。緊接著,他又尋出中京道收稅最多的十來個官員別的罪過,一一重加貶斥;又將兩個收稅少的縣令提撥做州官——到這個時候,中京道的官員便都是傻子,也已經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為沒有辦法要求皇帝對中京道減賦,便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將怨氣撒在那些稅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還長著腦子的,碰上這樣不惜以殺人來威懾人心減稅的皇太子,於催稅收稅上,都不免要收斂很多。
但在司馬夢求看來,耶律浚這樣做,未免過於激烈,完全是有勇無謀。張思平苛剝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畢竟是正受遼主寵信的耶律孝傑。二人雖然血脈疏遠,但是打狗傷主人,這已擺明了是向耶律孝傑示威。在與耶律伊遜為敵的同時,再去激化與耶律孝傑的矛盾,習慣石越作風的司馬夢求,心裡肯定是要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哪怕耶律浚再怎麼輕視耶律孝傑,但在行事策略上也是錯誤的。
也許蕭佑丹明白這一點,但是便連司馬夢求也已看出來了,耶律浚的行事極端自主自負。這有時候是優點,有時候卻會是致命的缺點。
當然,這一切與司馬夢求無關。對於他來說,遼國內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張思平的死的確刺痛了耶律孝傑。但是耶律孝傑狀元及第,以一漢人之身而居遼國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寵信,卻也絕非只會拍馬屁、揣摩主人心意這點本事。他一眼就看透了耶律浚的「用心」,不僅沒有為自己這個遠房侄子的死而向耶律洪基訴冤,反倒一面向耶律洪基自請罪責,一面又親自向耶律浚寫信,表達自己疏於管教、誠惶誠恐的心情。
剛剛吩咐家人將信送往中京,耶律孝傑便聽到管家來報:「魏王王子耶律綏也求見。」
耶律孝傑眉頭一跳,連忙吩咐道:「快快有請。」
不多時,管家便將一華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見到耶律孝傑,連忙拜倒在地,口中稱道:「小侄拜見丞相。」
耶律孝傑上前一步,親自將耶律綏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耶律綏也站起身,臉色沉重,注視耶律孝傑,說道:「丞相,大禍臨頭,猶不自知嗎?」
耶律孝傑搖頭笑道:「又能有何禍事?王子莫要危言聳聽。」
耶律綏也環顧左右,見有僕人在側,便默然不語。耶律孝傑哈哈一笑,朝左右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數以十計的僕人連忙離開客廳,只留下耶律孝傑與耶律綏也二人。耶律孝傑這才微微笑道:「王子請說。」
耶律綏也望著耶律孝傑,問道:「丞相是真不知道禍事?還是假不知道?」
「還盼明示。」耶律孝傑目光閃動。
「老狐狸!」耶律綏也在心裡罵了一聲,歎道:「太子柄國,倒行逆施。日前無故杖殺張世兄,污以他罪,讓忠臣元老為之寒心。只怕不待他登基,丞相與家父,都不會有好下場。」
耶律孝傑不以為然的一笑,道:「魏王豈無妙策?在下不信魏王是束手待擒之輩。」
耶律綏也不由一怔,但揣其語氣,隨即大喜,也笑道:「縱有妙策,若無丞相周全,也無濟於事。」
耶律孝傑本來不過是隨口一句,投石問路,沒料想耶律伊遜竟然真的已有應對之策,倒不由從心底裡吃了一驚。他一向的名言,是「無百萬兩黃金,不足為宰相家」,一貫貪污受賄、厚顏無恥。耶律浚柄政之後,大大阻了他的財路,早已讓他恨之入骨。更何況還杖殺他侄兒——張思平血脈上自然不親,可是每年的孝敬,卻從來沒有少過。此時耶律伊遜主動要求聯手,他豈有拒絕之理?只是他生性謹慎,若非萬全之策,也斷然不會輕易下水。當下便問道:「不知有何妙計?」
耶律綏也顯然也早已摸透耶律孝傑的性情了,見他相問,便也不隱瞞,壓低聲音笑道:「自古以來,欲謀廢太子,必先廢其母。而且宮闈床第之事,向來最易構事,當今皇上又善妒,咱們不如從此下手。」
耶律孝傑卻不置可否,沉吟道:「卻不知要如何下手?當今皇后家是遼國大族,太子生母,一貫是甚受寵愛。」
耶律綏也微微一笑,說道:「丞相有所不知——當年耶律重元謀反,有奴婢名單登,精擅箏與琵琶,號為國手,後重元事敗被沒為宮婢。皇后蕭觀音也素來精通音樂,宮中有伶人趙惟一最為得寵,單登每與趙惟一爭勝,總是因皇后偏袒而不能勝,早有不滿之心。其後皇上召單登彈箏,又為皇后所阻,不得入內宮。單登因此深怨皇后,偏偏世事極巧,單登的妹夫教坊朱頂鶴,頗得我父王喜愛。因此我父王定下計來,讓單登與朱頂鶴揭發皇后與趙惟一的私情,皇上必然大怒……」
「此事若無證據?皇上如何肯信?」耶律孝傑皺眉道。
耶律綏也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來,笑道:「丞相請看——」
耶律孝傑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一首《懷古詩》:「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當下微微一笑,道:「僅憑這片紙,只怕動不了聖聽。除非是皇后手書……」
「正想騙得皇后手書。」耶律綏也笑道。
「這首詩裡藏了趙惟一的名字,皇后也是聰明人,豈能不知?若用此計,只怕必然壞事!」耶律孝傑沉吟半晌,忽然走到書案邊,鋪紙沾墨,提筆書道:「青絲七尺長,挽作內家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寫完之後,又看了看,頗覺滿意,又繼續寫道:「紅綃一幅強,輕闌白玉光。試開胸探取,尤比顫酥香……」他是狀元之材,寫這些艷詞自不在話下,當下筆不加點,連寫十首,總名之曰「十香詞」。
耶律綏也從耶律孝傑手中接過詞稿,細細讀去,讀到「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哪識羅裙內,消魂別有香」之句,不由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丞相果真是才高八斗,頃刻書成,只怕曹子建也有所不及。」
耶律孝傑笑道:「皇后最喜歡這些詩詞曲賦,只須讓宮人哄得她手書《十香詞》,再呈給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再背一下《懷古詩》——若說皇上會不窮治其事,那便是神仙也不肯相信。」
「正是,正是。」耶律綏也喜笑顏開,道:「只要皇上窮治……,如是我父王上奏此事,必由丞相治獄。到時候……」
耶律孝傑冷笑一聲,慢聲道:「只要趙惟一落到我手中,我讓他寫什麼供詞,還怕他竟會寫不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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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耶律浚志得意滿的準備對朝政進行進一步的整頓之時。從蕭忽古那裡傳來的信息卻讓他徹底的懵了。
原來耶律伊遜密奏皇帝,說單登與朱頂鶴舉報皇后蕭觀音與伶官趙惟一有私,奏折之中,將通姦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晚皇后所穿衣裙等細節都有描繪,並且還拿出皇后賜給趙惟一的手書《十香詞》為證,更另有一首藏名的《懷古詩》。耶律洪基聞後果然大怒,立即下令耶律伊遜與耶律孝傑窮治此事。二人遂立即逮捕趙惟一,用酷刑使其誣服。為了使此事更加可信,又將教坊高長命也牽連進來,屈打成招。樞密副使蕭素與蕭惟信前去講理,耶律孝傑冷然不聽。當日即將供詞交給耶律洪基。因見耶律洪基尚有猶豫之色,耶律孝傑惟恐有變,立時再審,鍛煉證實。於是耶律洪基終於悖然大怒,便即日下令,族誅趙惟一,斬高長命,並賜皇后蕭觀音自盡。
於是事涉當朝皇后的一案,從案發到案結,前後竟然不過兩日!而耶律浚遠在中京,促不及防。公主在行宮中乞代母死,也被耶律洪基拒絕。
當日蕭觀音便賦絕命詩自縊而死。
司馬夢求看見耶律浚自接到信的一刻起,臉色便由鐵青轉為蒼白,顫抖由手傳至全身,最後整個人都跪到了地上,緊緊咬住嘴唇,鮮血竟從嘴角溢出。
「殿下!」蕭佑丹見狀大驚,連忙走到耶律浚身邊詢間,一時之間,卻是那裡想得到這信所述的,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耶律浚木然半晌,才將手中的信遞給蕭佑丹,蕭佑丹略掃一眼,臉色立時大變。好半晌,才顫抖著說道:「殿下,請節哀順便!」
司馬夢求聽到此語,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還以為是耶律洪基駕崩了,也是大驚大喜,於此時也顧不上收斂形跡,忙上前問道:「蕭兄,發生什麼事了?」
蕭佑丹微一遲疑,便將手中的信遞給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匆匆掃了一眼信件,也是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震住了。他正要說話,便聽耶律浚低聲抽泣起來。司馬夢求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冷冷的說道:「殿下,此時非悲傷之時!母仇不共戴天!」
耶律浚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咬牙恨聲道:「不錯,殺吾母者,耶律伊遜也!」說話間,突然一把拔出腰刀,狠狠的劈在地上,厲聲高呼道:「不殺耶律伊遜、張孝傑二賊,誓不為人!」
司馬夢求是局外之人,一驚之下,心中便已有計議。當下一心想調起遼國貴族內訌,好讓他們無力南顧,於是更是刻意的火上澆油,挑撥道:「只怕還另有一事,殿下不可不防!自古以來,母后慘死,太子能久居其位者,十中無一。殿下今日之事,若不早作決斷,莫說報仇,只怕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耶律浚如被冷水澆身,霍地站起身來,狠狠盯著司馬夢求,獰聲道:「馬先生有何良策告我?」
「當日耶律重元如何謀反?」司馬夢求知此時不能有絲毫遲疑,當時直視他目光,毫不退縮的逼問道。
「以四百餘人誘脅弩手攻擊帷宮!」
「為何失敗?」
「其軍心不穩,臨戰動搖。」
「若不動搖,又當如何?」
「勝負難知!」耶律浚此時已經知他話中之意,不由慄然一驚,已經動搖起來。
「今太子若親率二百親衛,以奔母喪之名,直取行宮。蕭大人率親軍佔據中京,隨後而至。舉清君側之名,縱不能一舉而成大事,然誅耶律伊遜、耶律孝傑不在話下。好過坐而待斃百倍!」司馬夢求聲色俱厲。
耶律浚遲疑道:「一切都沒有準備。」
司馬夢求聽出他的猶豫,當下森然說道:「正是沒有準備,才能事起突然。殿下與臣白衣而行,若能成功,則大事可定,效唐太宗故事,遵皇上為太上皇即可。若不成功,蕭大人還控制中京,中京、西京、南京三道百姓皆知殿下之明、皇后之冤,民心豈不可用?」司馬夢求到了這個時候,也已沒有退路。
蕭佑丹一直冷眼旁觀,揣摩司馬夢求的用心。他雖不能深信司馬夢求,但知此刻決斷當速,否則必有後禍,細想司馬夢求之言,似乎眼前形勢也的確可以當此一搏,否則若容耶律伊遜返回中京,只怕便再也沒有任何機會。當下說道:「殿下現在總北南樞密院事,一道令書,臣可以控制中京,先將耶律伊遜等賊家人誅殺殆盡,使親信者控制中京。然後遣親信之大臣矯詔前往上京,二京在手,則朝中貴幸之家屬盡在掌握之中。屆時再下詔大敕,免稅,以清君側之名行大事,向天下白二賊之奸,皇后之冤,既便正面對決,也未必沒有機會。只是奇襲行宮……」
「欲得奇功者,不可不冒奇險。何況當年耶律重元一擊不中,尚可遠走大漠。臣拼一已之力報殿下相遇之恩,敢以性命保殿下平安返回中京!」司馬夢求慨聲說道,他現在只求挑起遼國內亂,對耶律浚的生命安全,卻是毫不在意。
耶律浚微一沉吟,隨即緊握刀柄,斷然說道:「事已如此,便冒一回險!——或者為人上人,或者死無葬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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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洪基行宮所在,有近三萬大軍,附近的州縣尚有兩萬騎軍駐紮,隨時策應。自重元之亂後,若有人再想謀反,已是千難萬難。
耶律浚精挑細選了兩百名衛士,外著縞衣,內著軟甲。距行宮二十里左右時,耶律浚下令留下了一百五十名衛士策應,自己只率著撒撥、司馬夢求等五十名身懷短刃的衛士前往行宮。一路之上,想起無辜慘死的母后,耶律浚忍不住淚流滿面,整只隊伍都不停的低聲哭泣著。
整個行宮的人都知道太子為何而來!
看著這些人人數不多,又沒帶兵器,自然沒有任何人會不識相的出來阻攔。這時候激怒太子,和自殺又有什麼區別?
自然早有人報給大賬內的耶律洪基:「陛下,太子前來奔喪。」
「讓他去看一眼他母后便是,朕就不見他了。」耶律洪基輕輕歎息一聲,心中也有幾分黯然,他與蕭觀音,也有幾十年的夫妻情份,年青的時候,那個如觀音般美貌的女子也是曾經得到過他全心全意的寵愛的。
「遵旨。」
距耶律洪基的金帳不過兩里。
耶律浚和他的屬下都已下馬,耶律孝傑與蕭十三等一批侍衛將耶律浚攔住了。
「太子殿下,陛下說不想見你。」耶律孝傑恭謹的語氣後帶著一絲嘲弄。
「我要見陛下!我要替我母后申冤!」耶律浚高聲呼喊道。
耶律孝傑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太子殿下,皇后是你的母親,可是皇上才是你的父親!你難道要違抗聖旨不成?」
耶律浚幽幽的望著耶律孝傑,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奸人,難道要阻止我和父皇相見不成?我是皇上的兒子,為什麼不可以見皇上?」
耶律孝傑的目光中,似乎有無比同情,卻只能無奈的望著耶律浚,假惺惺的勸慰道:「殿下,你應當冷靜一點。你以後要紹繼大統的,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為萬民表率!」
耶律浚強行抑制自己的火氣,忽然揚聲吼道:「阿斯憐,你在哪裡?你出來替我稟報!」
蕭十三走上一步,笑道:「殿下,阿斯憐不在這裡。」
「誰說的?!」一個沉厚的聲音從耶律孝傑等人的身後傳來,蕭忽古身披重甲,大步走上前來。
耶律孝傑與蕭十三都是一怔,回頭望去。便在此時,司馬夢求卻忽然飛身上馬,拔出短刃,從耶律孝傑身邊掠過,只見刀鋒一閃,一道鮮血噴灑而出。耶律孝傑當場斃命。司馬夢求突起發難,便是耶律浚也始料未及。好在撒撥反應十分神速,見司馬夢求動手,便也斜衝上前,搶了蕭十三的腰刀,一刀便將其斬成兩段。耶律浚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長嘯一聲,縱身上馬,率著眾侍衛向金帳衝去。
蕭忽古事先也毫不知情,奪過一匹馬來,追上耶律浚,厲聲問道:「殿下,這是怎麼回事?」
「清君側!替我母后報仇!」耶律浚側首怒視蕭忽古,低聲吼道:「阿斯憐,你去替我殺了耶律伊遜。」
當侍衛驚慌失措的闖進帳中時,耶律洪基知道自己又一次面臨一場叛亂。此時外面的喧囂與馬蹄聲,只有叛亂才可以解釋。
「太子謀反!請陛下先離開此處。」侍衛們牽了馬過來,慌亂的說道。
耶律洪基被這消息完全的驚呆了,「太子謀反?」自己的兒子什麼時候養成了謀反的膽子?!「阿斯憐,蕭十三!」耶律洪基怒吼道。
「陛下,蕭忽古與太子是同謀,蕭十三已經殉國了。」侍衛們焦急萬分。
太子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一路攻來,侍衛們軍心極不穩固,他們不過出於本能在抵抗。只有一部分最忠心的侍衛組成一道防線在距金帳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守衛——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攻來了。
「朕要去見見那個逆子!」耶律洪基並沒有遲疑,就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帳外。對付叛亂,他早有豐富的經驗。果然,眾侍衛見到皇帝威風凜凜的出帳,立時響起一片「萬歲」之聲!耶律洪基躍身上馬,上前幾步,厲聲喝道:「耶律浚,你出來見朕!」
耶律浚的衛隊此時距他不過百米之遙,耶律洪基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長期積威之下,耶律浚身子都震了一下,幾乎便要下馬認錯。
司馬夢求早已經驅馬近前,低聲說道:「殿下,回答他,切不可散了軍心!」
耶律浚哪裡知道司馬夢求打的如意算盤?那裡知道他正是想要讓遼國長期兩方內戰?還道他感激自己的知遇,所以忠心耿耿,當下還感激的望了司馬夢求一眼,收斂心神,高聲回應道:「父皇,兒臣在此!」
「你還敢叫朕父皇嗎?快讓你的人住手!你可知這是在謀逆!」
「兒臣並非謀逆,兒臣是清君側!待陛下身邊的奸臣死盡,兒臣自會向陛下謝罪!」耶律浚毫不示弱,抗聲說道。
「你……」耶律洪基的話沒有說完,一支羽箭已經準確的射中這位遼國皇帝的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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