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六章
    蕭忽古圍著金帳巡視一圈,見左右無人,一縱身閃入旁邊的一個帳蓬中。帳中有兩個侍衛正在喝酒,見有人闖進來,唬了一跳,立時搶過坑上的兵刃,站了起來戒備。蕭忽古皺皺眉,大步走了過去,笑道:「阿薩、刺葛,有酒沒?」

    二人這才看清楚是蕭忽古,連忙放下兵刃,笑道:「原來是蕭大人,正有幾袋美酒。」

    蕭忽古走到近前,抓起一袋酒,低聲道:「皇上要讓魏王復職,留守中京輔佐太子。」一面喝了兩口,高聲笑道:「果然好酒,可惜還要值班,我先走了。」

    阿薩與刺葛會意的點點頭,躬身道:「送蕭大人。」二人直把蕭忽古送出帳外。

    蕭忽古出得帳來,正待返回金帳,忽的瞥見帳角微微抖動,再望夜空,卻無一絲風意,他心中一動,朝阿薩、剌葛呶呶嘴,二人立時會意,忽地往兩面竄出,直抄帳後。二人方動,便見一個身影從帳後逃出,蕭忽古冷冷望了身影一眼,忽然拔出兵刃,大吼一聲,擲向黑影。但聽「噗」的一聲,黑影倒在地上。

    蕭忽古快步上前,翻過黑影的身體,見他一息尚存,連忙彎了腰,厲聲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那人卻瞪著蕭忽古,卻不答話。

    蕭忽古正待再問,便聽阿薩在身後低聲道:「蕭大人,有人來了。」

    蕭忽古臉色一沉,抓起刀柄,猛的拔出那人身體,反手一刀,便把此人的頭砍了下來。也不管血濺得滿身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提著頭顱,大步往金帳走去。阿薩與刺葛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一道往金帳而去,任由那些聞聲而來的侍衛去處理屍體。

    蕭十三見蕭忽古如此模樣走近,心中一驚,正要攔他,卻見他手中人頭形狀,不由驚喚道:「這是蒲哥!」

    蕭忽古一怔,問道:「你認得此人?」

    「他也是護衛,最近方調進來的。」

    「原來如此。」蕭忽古點點頭,冷冷的說道:「他在金帳後覷視,我到阿薩、刺葛帳中討口酒喝,正好看見,追他不住,被我擲刀砍了。」

    蕭十三愕然道:「他怎會做出如此行徑?」

    蕭忽古雙目瞪圓,悖然作色,厲聲道:「怎麼?你以為我撒謊?」

    蕭十三知道蕭忽古勇猛過人,怒則殺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爭辯,連忙放下臉來,笑道:「誰不知阿斯憐是我們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絕無此意,絕無此意。」阿斯憐是蕭忽古的契丹字。

    蕭忽古臉色稍霽,將刀和頭顱遞給阿薩,進帳稟報。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開心,見蕭忽古滿身是血走了進來,心中一驚,以為哪裡造反了,頓時連酒也醒了幾分,坐穩身子,厲聲問道:「阿斯憐,怎麼回事?」蕭忽古躬身稟道:「護衛蒲哥覷探金帳,意圖不軌,被臣給殺了。」

    耶律洪基聽說不過是一個侍衛不軌,立時放下心來,笑道:「這等小事,殺了便殺了。」

    「陛下,臣以為但凡謀反行刺,必有同謀……」

    耶律洪基擺擺手,不以為然的笑道:「阿斯憐,有些事你不知道。一個護衛又怎敢來行刺朕?無非是來刺探點隱秘罷了。殺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說了什麼,是怎麼想的?朕可殺不完。」說罷,有意無意望了耶律孝傑、耶律燕哥一眼。

    蕭忽古心中一凜,這才又意識到,這個皇帝雖然縱情酒色漁獵,不太把百姓朝政當回事,但是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他不敢再說,連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著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憐,你忠心耿耿,便賜你御酒一杯。這個金樽,也賞了你罷。」

    「謝陛下。」蕭忽古大步上前,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將金樽揣在懷中,退出帳來。一陣夜風剛好襲過,他竟然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的父親,本來是太子耶律浚的親外公樞密使蕭惠的舊部,當年遼帝親征攻元昊,他父親觸犯軍法,是蕭惠念在他是隨自己征回鶻阿薩蘭的舊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後自己跟隨招討使耶律趙三,因為勇猛過人而名聞三軍,耶律趙三下嫁愛女,皇帝手詔為護衛,一時間寵信無比——當時蕭忽古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如此之深的捲入到宮廷的政治鬥爭中。

    但是無論如何,自己的岳父耶律趙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親又受蕭惠之恩,兼之自己幾年的護衛生涯中,隨眼可見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賢明——最重要的是,蕭忽古認為,幫助太子,不等於背叛皇帝,而是對皇帝的另一種忠心。因此蕭忽古在岳父的勸說下,很自然的在皇太子與魏王中,選擇了皇太子。

    但是今天晚上,蕭忽古突然覺得,自己的皇帝,也許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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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寧。

    一葉小舟泊在岸邊,一個漁夫端坐垂釣。

    一個壯實的和尚騎著黑驢慢慢走近,到離漁夫垂釣處數十步遠的地方,便下得驢來,輕輕走近,也不做聲,只盤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動,雙手不停的撥動著佛珠。

    那漁夫釣得一陣,也不見浮標動靜,心中似乎極煩悶,「啪」的一聲,提起線來,往另一處甩去。

    和尚微微一笑,高宣佛號,笑道:「阿彌陀佛,相公怎麼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漁夫聽到後面人言,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轉過身來——卻正是王安石,他見著和尚,立時面露喜色,笑道:「智緣大師,你終於回來了。」

    「貧僧回來了,卻不知相公回來未?」

    王安石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卻是回不來了。」

    「不忙,終有回來一日。」智緣笑道,又問:「公子病情可有好轉?」

    王安石苦笑道:「時重時輕,終日目視南方,卻不知有何心事。」

    「只得隨緣。」

    「我就怕這孩子自小太聰明,易遭天妒。」

    「貧僧卻怕公子是胸襟未廣之故。」

    王安石搖搖頭,默然良久,方問道:「大師,此行順利否?」

    智緣淡然道:「略盡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報得了。」

    「或是我多慮。」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於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萬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志,此後若數十年執政,真不可料。」

    「貧僧此去京師,特意見過王子純,子純說,石子明似乎想取得他的。他有意徹底的整軍經武,貧僧看石子明之規模氣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制入手,更見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則可惜,不防則可懼。」

    王安石聽說石越拉攏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問道:「軍制是本朝忌諱,我創議將兵法,已是困難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緣低宣佛號,緩緩說道:「其中具體之策,便是樞密使吳充,亦不得與聞。所知者,無非皇上、石越、韓維數人而已。現下所知的,不過是練兵之法,恕貧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將兵法之下。」

    說罷便將當日石越所說練兵之法復敘了一遍,且說了王韶拒絕之意。

    王安石靜靜聽完,沉思一會,斷然說道:「石子明之意,不止於此。」

    智緣微笑點頭,「相公也看出來了。石子明用講武學堂與教導軍,一面是整編軍隊,培訓將校,訓練士卒;一面也是要趁機裁汰冗兵!貧僧之見,他是想先把禁軍中的冗兵裁汰到廂軍,待到禁軍事了,再來整頓廂軍,如此步步為營,不動聲色的解決困擾本朝數十年的大問題。」

    「自古以來,人心只要有退步,就不會鋌而走險。禁軍裁到廂軍,軍吏雖然薪俸減少,待遇變差,卻也是技不如人,而且還有薪俸可拿,每個指揮中被淘汰的又畢竟是少數,縱有怨言,也相當有限——只是不知道石子明究竟想把禁軍控制在什麼規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終究還需要補助的手段。」

    王安石搖搖頭,沉吟道:「大師,只要皇上有決心,有耐心,這樣裁軍,總能成功。我所擔心的,卻是講武學堂的山長與教導軍的指揮使由誰來擔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斷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眾?石子明遲遲不肯下決心推行,定然是在猶疑這個人選。」

    智緣怔道:「相公是說石子明找子純,是想讓他做講武學堂的山長?」

    「也許吧。」王安石收拾起釣具,輕歎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笑問道:「君實那邊又如何?」

    「貧僧以為司馬學士不是出世之人,但是他與石越畢竟不同,會不會回京師,也很難說。」

    「哦?」

    智緣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頑固無識之人,真能有主張的,不過三人而已。相公主張的是富國強兵,司馬學士主張的是富國安民,至於石子明,卻似乎是什麼都想做,他的富國強兵的主張,也包含著司馬學士富國安民的內容,也有相公富國強兵的主張。相公說開源,司馬學士說不能開源、只能節流;而石子明卻似乎是說,既要開源,又要節流。司馬學士能不能容忍他的主張,貧僧也料不到。」

    這番話說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聽石越去做吧,我們回去手談一局如何?」

    智緣一面接過王安石的釣具,綁在驢背上,笑道:「甚好,貧僧正好手癢。」

    二人相顧大笑,離了江邊,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邊,便聽到一個背著書簍的人大聲喚道:「《海事商報》,第一份《海事商報》,杭州最近創刊,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合發行,有海外奇聞,有各地商情——江東第一報,不可不看。」

    王安石饒有興趣的停下腳步,與智緣對望一眼,叫過賣報人,笑道:「報家,這又是什麼時候有的報紙?」

    那個賣報人打量王安石一眼,雖不認識,卻也知這人氣度不凡,連忙應了一聲,笑道:「哎、這位官人,這《海事商報》是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手創刊,前天才在杭州發行的,快馬送到江寧府,您看這報紙,厚厚一疊,不過五文錢。這也是咱們江南第一份報紙呀……」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疊,不由奇道:「這豈不虧嗎?」

    賣報人笑道:「人家有錢,咱也管不著。官人,要不要來一份?有京師十天前的物價,聽說是急足快馬晝夜兼程從京師將物價送到杭州的;瞧這,有海外日本國、高麗的奇聞;這兒,有揚州、杭州等地物產價格——若要做個營生什麼的,這《海事商報》最有用。」

    智緣和尚撿起一張報紙,讀得幾句,突然撲嗤一笑,指著報紙笑吟吟地對王安石說道:「這是什麼回事呀?《李家紡織機最好》、《買船出海,當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是所謂的『廣告』。難怪厚厚一疊,竟全是廣告,果然是『商報』。」一面掏出五文錢,交給賣報人。

    二人一路邊看邊聊,《海事商報》嚴格來說,也並非只是些商業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講的是交子之法與鑄錢之事;也有一篇《高麗遊記》,不過講的內容卻不敢恭維,無非是一個落泊子如何去高麗經商,復興家業,且博得美人歸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面看一面笑道:「這份報紙還好是在江南發行,若在江北,定然為千夫所指,被人罵成敗壞世道人心的罪魁禍首。」

    智緣卻似沒有聽到王安石的說話,出神的望著報紙,突然說道:「相公,你說這份報紙真的是商家自發創辦的?」

    王安石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這個——這是給技術學校招收學員的廣告,這是招老師的廣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不過是平常之事,大師何必大驚小怪?」

    「相公,我所驚怪的,不是這兩則廣告,而是這幾篇報道——這一篇,是為朝廷的興學校唱頌詞的;這一篇,是講江南這些商號是如何積極和朝廷合作,創辦學校的;最可注意的,是這一篇對新成立的『江南聯合技術學校』的介紹,那些學生在此,甚至可以學到座鐘製造工藝——其中還有幾個科目,竟然是與軍器監合作的,學生畢業後將往軍器監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連忙細細讀下去,果然與智緣所說一模一樣,他思忖一會,似自言自語的問道:「唐家為什麼願意放出座鐘製造的技術?為什麼會扯上軍器監?」

    智緣笑道:「只有一個解釋。」

    王安石嘿然歎道:「的確,也只有一個解釋。」神色中,又似讚歎,又似另有深意。

    「石越在杭州兩年,所執行的政策,很博得商人的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為江東大鎮,夷商往往寧可多歷風浪,也願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務的歲入更成為主要財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護人,也是眾所周知的——貧僧以為,這《海事商報》,是與石越進行呼應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項政策,三大報雖然都是正面的評價,但是如《汴京新聞》,總是少不了左一個建議,右一個建議,如果千里之外,能得到來自『民間』的認可與全力,無疑會增加石越的威信。這樣,在改官制後,如果石越願意,他也能夠有更多的理由佔據一個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然背後一個聲音笑道:「大師說的,只怕卻是錯了。」

    二人齊齊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望去,便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笑吟吟的望著二人。若說王安石倒也罷了,智緣卻是文武兼修的和尚,聽覺一向敏銳,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那人見到王安石,立時拜倒,爽聲道:「晚輩程栩,拜見王相公。」

    王安石詫怪道:「你是何人?怎生認得我?」

    程栩笑道:「晚輩本是孫少述先生的學生,西湖學院延請孫先生往學院講學,故一向在杭州讀書,是以相公不識。」

    他口中的孫少述,名叫孫侔,當年與王安石、曾鞏交好,名傾一時。年輕時也求過功名,不料累舉不第,後來母親死後,自誓終身不仕,隱居在江、淮間,名聲也是極大的。王安石卻是沒有想到他被請進了西湖學院,聽說程栩是孫侔的學生,不免笑道:「令師一向可好?」

    「家師身體甚好。因晚輩家在金陵,此次回鄉探親,家師記念相公,特托晚輩帶書信問候相公萬福。本欲親自送往尊府,卻不料在此處邂逅。」程栩一面說,一面遞過一封信來。王安石接過來草草看了,卻無非是問候平安之意。

    智緣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認得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輩豈止知道王相公,也知道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的法號。」他生性敏悟,自幼兼習文武,機緣湊巧聽到王安石與智緣的對話,兼之平素也聽說過二人的事跡,又豈能猜不出來?這時候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王安石於小節處卻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師和你說過我的相貌,也不足為奇。賢侄說家在金陵,敢問令尊是?」

    程栩連忙欠身答道:「晚輩草字近謙,排列第三,相公喚晚輩三郎便是。家父名諱程望,本是慶歷間進士,現已致仕,便住在城東。」

    雖則王安石也是慶歷間的進士,卻不認得程望此人,想來不過汲汲無聞之輩,當下也不再多問,笑道:「賢侄方才說大師猜錯了,卻是為何?難道賢侄深知其中內幕不成?」

    程栩笑道:「據晚輩所知,這《海事商報》,其實與石學士無干,乃是提舉市舶務蔡京蔡元長大人,與敝院山長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號,一同商議決策的。」

    王安石與智緣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愛將嗎?」他們哪裡便肯相信,這件事情,石越雖然不能說是絲毫不知情,卻也的確也沒有參預。

    程栩此人顯得甚是豪爽健談,又笑道:「自興學校詔頒布以來,僅以兩浙路而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富民以為建學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稅,無不樂從。此官民兩便之事,石學士此舉,頗得民心。又何必畫蛇添足?蔡大人之所以要創辦《海事商報》,傳說中倒是另有隱情。」

    王安石與智緣見他如此交淺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又有何隱情?」

    程栩卻不過是說些市井傳聞之意,更不以為意,他生性灑脫,也不在乎王安石對自己的觀感,因此肆無忌憚的笑著答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頒詔令,要改革官制。杭州那邊便有傳言,說新官制其實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將負責商稅與市舶等事務,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後必定會重視吏才,他這時候幹出治績來,無非是想入太府寺,以為陞遷之道而已。兩浙路上則呼應朝廷新政,下則吸引商賈拓展稅收,一時之間朝野稱譽,號稱大治,這中間又豈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勞?」

    王安石見程栩語氣中頗有嘲諷之意,頓時大是不以為然。心道:「蔡京持著什麼心跡姑且不論,但是他若真有本事報效朝廷,自當論功行賞,按能授職。若是人家有本事做點什麼事出來,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天下事又由誰去做?」只不過程栩雖然是孫侔的學生,但畢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並不喜歡蔡京,更不願意幫他辯解,當下嘿然一笑,道:「市井傳聞,姑妄聽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賢侄此次回鄉,可是想整點行囊往京師赴考?」

    程栩搖了搖頭,笑道:「晚輩已經無意功名,倒是想學薛提轄。」

    饒是王安石頗為開明,此時也不由吃了一驚,詫道:「你想考武舉,去水軍?」

    「薛提轄是機緣湊巧,以後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程栩無比羨艷的說道:「石學士主動組織船隊通商,能給朝廷帶來巨大的收益。昔往大食夷商至廣州、泉州,一船之貨,多者可賣數十萬貫,而除去稅收與成本,利潤少說也有兩三萬貫,多者十萬貫。試想,若有朝廷組織的規模龐大之船隊,常年來往於東、南兩方航線,將大宋的物產運往各國,將各國的特產運回大宋,據晚輩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淨入兩百萬貫。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豈會輕易放棄?晚輩在杭州時,已聽到傳言,說朝廷將在沿海設十個港口五支官船隊,也聽說會有官員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萬貫財產以及十戶具名聯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繳納至少五萬貫以上的稅款,朝廷可許其組織五隻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裝船隊,來往固定的線路經商,免除他們稅款……」

    縱然是王安石,也萬萬料不到一個儒家弟子,官宦之後,會公然和他說這些滿口利益的事情,他與智緣相顧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雖然言利,卻依然是儒家的傳統——「公利可言」,就是說雖然提倡重義輕利,但是「公利」還是可以說的。這同時也是石越的理論據點——不過石越在這一點上,做得比王安石虛偽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導了「公利可言」的風氣,但即便如此,像程栩這樣的人,也是很少的。

    程栩顯然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可是卻絲毫不以為然,反倒有點無禮的笑道:「久聞相公不是名教禮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態?我此次回金陵,便是要說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詔,我便要組建船隊出海,將來有朝一日,我還要去石學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陸,我要親自證明看看我們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圓的!」

    遇上這樣狂妄的年輕人,倒真把王安石給弄得有幾分尷尬,一面他又有幾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豪氣,一面卻未免有點哭笑不得,只得勉強點點頭,問道:「賢侄既有這樣的志向,為什麼不去報效朝廷,參加朝廷的水軍呢?」

    程栩臉色奇異的望了王安石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沒作聲。

    王安石被他這副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緣一眼。

    智緣低宣佛號,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輕聲解釋道:「相公,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隊有多大的利潤,現在朝廷的武官們,沒有不知道的,如果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換。若真要建船隊,要麼就是朝廷精挑細選,要麼便是那些在朝中有影響的官員的親戚——若說有人想用大筆賄賂換一個提舉水軍事來做,貧僧是不會奇怪的。無論是哪種情況,一個新人,別說是如薛奕一樣指揮船隊,便是做個船長,也不可能。這位程施主是心高氣傲骨的人,又豈能屈居人下?」

    「讓民間建立武裝商船隊,這件事情樞密院未必會同意。」趙頊一把抱起才兩歲的淑壽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著逗弄著,一面和石越談論國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著,他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樣的趙頊,顯得更加親切。不過認為皇帝是「親切」的,始終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若不是這裡是南郊御苑,若不是這裡沒有別的大臣,趙頊斷然不會如此顯露他父愛的天性。別的臣子,要麼就會規勸皇帝守著禮法;要麼就會諂媚他的「仁愛」,只有石越才會微笑著,很平常的看待這種事情。

    趙頊的心裡,很渴望這種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證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能主動參預海外貿易,以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不僅僅是被動的抽稅。」石越輕聲說著,以免驚擾了才兩歲多兩個月的淑壽公主。小女孩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石越,時不時還會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趙頊的鬍鬚,嘴裡還不停的嘟喃著奇怪的音節,看得石越幾乎忍俊不住,卻還不敢偷笑,只能強忍著繼續陳說。「從主動海外貿易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好處,因此三司使曾布最熱心的這個建議——它的好處,主要是財政上的。進行主動貿易後,朝廷每年從中間至少可以獲到三百萬貫的淨入——幾乎抵得上免稅法的收入了。同時,還有別的好處,臣以為,讀詩書,談禮樂的蠻夷,更加不容易成為大宋的威脅,他們會樂於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貢,向住大宋的教化與繁榮,因此,在對外貿易的同時,應當有專門的人向各國提供九經,如果他們的貴族子弟願意來中土學習,我們也要提供方便。」

    趙頊出神地聽著石越說的話,一時間竟沒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經悄悄爬了下來,而且順便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撒得滿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敘當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萬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讓普天下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禮樂詩書的教化,本來就是上天賦予陛下的職責。大宋周圍的國度,沒有不仰慕我們中華的文明的,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當然,我們應當記住魏征的建議,不可以為了蠻夷而削弱中華,中華才是根本。但行有餘力,則不當放棄。所有的船隊,不僅僅要為朝廷帶回財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澤!」

    「船隊還有很多好處。」石越的心中,閃過一絲遍地的海外領土的快感。但是他立即壓抑住了說出來的衝動,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初期,任何過大的風險,都可能導致整個目標的嚴重遲滯甚至夭折。首先,要讓傳統的政府慢慢的喜歡上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只要時間夠久,這種收入就會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

    「組織三到五隻船隊有其必要性,在杭州的船隊,可以有一支到兩支,分駐杭州與明州,主要負責對高麗與倭國的貿易……」趙頊很奇怪石越為什麼堅持對日本國使用一個難聽的「古稱」,但是石越的這種習慣正在影響朝中的大臣,他們隨波逐流的使用「倭國」的稱呼,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惡意。「杭州以北,考慮到氣候的原因,只設港口,不必再設船隊。在泉州可以設一支,廣州設一支,在雷州或者瓊州設一支。」

    「廣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稱為南海。這三支船隊,將主要負責南海的貿易。同時,泉州船隊,在將來朝廷能騰出手來的時候,可以將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圖,雷州或瓊州的船隊,在日後要懲罰交趾時,也大有用處。」

    趙頊皺了眉毛,說道:「雷州是瘴癘之地,絕對無法供養一支船隊。夷商也不會願意在那裡靠岸。」

    「陛下聖明。雷州的船隊應當較小的一支,來往於交趾與廣州之間貿易,熟悉水路,瞭解交趾情況,同時也以軍養軍。」石越一面說著,突然彎腰抱起搖搖晃晃走到他腳下,拚命扯他衣襟的淑壽公主,想起自己馬上要出生的孩子,幾乎有忍不住要親一口的衝動,好在五年多的時候,總算讓他立時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連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將她輕輕還給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當。」趙頊接過淑壽,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小臉,笑道。淑壽卻絲毫也沒有理會皇帝的威權,張著雙手,拚命的想往桌子上撲,待發現企圖不成,立時轉換了策略,伸出手來指著石越,奶聲奶氣的喊道:「抱、抱……」

    石越從來沒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頓時便傻了眼,心裡雖然也想抱一下,卻沒有膽子開那個口,半晌才緩過神來,說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何況交趾也很樂於與中國互市的。」

    趙頊微笑著點點頭,立即又幾乎有點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麼會親他,一面問道:「那麼,卿說說,那些民間武裝船隊,又有什麼用處?這不是與朝廷爭利嗎?」

    「貿易只會越做越繁榮。這些船隊,是朝廷的補充,十家望族聯保,數十萬貫資產抵押,所有船隻、水手登記在冊——岸上無家屬的水手,不得受雇於私人船隊,如此,朝廷就不必擔心他們敢不顧法令,這些人可以讓貿易更加活躍,萬一有事,又可徵召他們為朝廷所用,這是寓兵於民的古義。同時朝廷又可以從中得到一大筆稅收。」

    趙頊思忖一會,無聲一笑,問道:「這些船隊歸誰管?」

    「殿前司。水軍將統一稱為虎翼軍,為了便於管理,這個旗號不再授予馬步軍。杭州水軍將改名為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當然,為了減少諸夷的戒心,對外只稱杭州市舶司貿易船隊。至於貿易,則由太府寺直轄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負責。」

    趙頊反覆沉吟,良久,終於點點頭,輕聲道:「此事朕以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後,再下詔頒行。各主官人選,須得千萬慎重,朕要一一親自召見。」

    石越正待說話,忽見李向安急忙忙走過來,叩首稟道:「陛下,三司衙門失火,火勢蔓延不止。」

    趙頊與石越齊齊大吃一驚,三司號稱「計省」,是主管國家財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檔案卷宗的任何損失,都會造成極大的混亂!這讓趙頊與石越如何不驚?

    趙頊也顧不得許多,抱起淑壽公主,急聲喚道:「快,擺駕回宮。」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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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輔樞部分簡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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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後輔樞的主要機構有:兵、吏、刑、戶、禮、工六部,太常、宗正、光祿、衛尉、太僕、大理、鴻臚、司農、太府九寺,國子、將作、軍器三監。共十八個機構。在以後的幾節中,將依次介紹。其中兵部、衛尉寺、軍器監將在軍事系統中詳細介紹,刑部、大理寺將在司法系統中詳細介紹。

    戶部

    (掌全國戶口、土地、錢谷、賦役之政令)

    尚書,一人,正三品;例加參知政事。(掌部務,總軍國用度並掌審核州縣廢置升降等)

    侍郎,二人,分左右,從三品;(佐理尚書)

    屬官:郎中五人,分戶部司、度支、金部、倉部四司,戶部司二人,分左右,余司各一人,正五品上;員外郎,四司各一人,從六品上;四司主事各二人,從七品上……

    屬司:

    (戶部司,掌戶籍,婚姻,繼嗣,勞役、租賦,稅務,田事訴訟等)

    (度支司,掌國家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之事)

    (金部司,掌庫藏錢銀出納支出之事)

    (倉部司,掌全國倉庫務場統計儲存之政令及保管出納之事)

    註:宋前期戶部權為三司所侵佔,所掌只是各地的土貢;其官多為階官,實掌之官為判戶部事、令史等。改制之後,廢三司權多歸戶部,新制所設,則為將戶部凡屬榷場、市易、市場度量之政令、物價等事均以分出,改歸太府,戶部所掌止於戶籍、財政、賦稅此之類

    太府寺

    (太府掌財貨庫藏政令及商務、平淮、市易之事等)

    卿,一人,正四品上;

    少卿,二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七品下;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

    庫藏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左庫藏署,掌四方財物的收納管理,包括土貢和官營商業和官營對外貿易所利)

    (右庫藏署,掌四方財物之出納)

    平淮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平淮署,掌物資調節)

    市舶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市舶署,掌海外商船來邦國貿易之管理、抽解和和買等,並負責驗證開關准入,及本國商人出海貿易之各項事宜等)

    和市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和市署,掌邦國對民間買各類物資及非專利的出賣物資之事)

    征榷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征榷署,掌專利之事,其包括鹽酒茶等國家規定之非礦冶專賣之物的徵稅和政令)

    鹽鐵署:掌國家礦冶之徵稅和政令

    商稅署:掌商稅

    市易署:掌公家借貸、市場物價穩定及市場度量之政令

    河渡署:掌諸河流過往船支之稅收之事

    鑄幣署:令一人,從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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