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上)1
    暴力或許可以摧毀問題,但是永遠也不能解決問題。

    ——《白水潭紀聞》扉頁題詞

    躍入眼簾的是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從馬車的佈置和車伕的動作來看,應當是在車行租來的。看著馬車朝自己急馳過來,白袍青年拉了一下韁繩,把自己的馬讓到一邊。那兩駕馬車卻在他身邊,前面的馬車內有人掀開厚厚的車簾,溫聲問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學院還有多遠嗎?」此人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綠色長袍,很是平易親切。

    白袍青年朗聲笑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凍,何不下馬上車,一同前往?」中年人溫言相邀。

    「多謝先生美意,不過在下習慣了這種天氣。」白袍青年抱拳謝道。

    「如此白水潭學院再見。小哥,請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揮鞭驅馬,踏雪而去。

    一兩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幾個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著大雪,瓊枝玉樹一般,頗有清雅之意。於林丘之間,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其碧如玉的水潭,雖是嚴冬,亦未結冰,可見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於潭水之上,稍觸及化。就在果林與水潭之間,有幾條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麼所在。舉目眺去,在林木之後,可以看到一層層建築的屋頂。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為了表示尊敬之意,連忙翻身下了馬,牽著馬緩緩而行。一路欣賞著這沿途的景致。繞過幾個丘林之後,讀書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側耳聽去,卻是「……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那是《論語》裡的句子,只是這聲音稚嫩,卻讓人頗為不解。

    循聲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漸漸躍入眼簾。聲音是從一排紅色磚房中傳出,此時走得近了,越發清楚,這明明是十二三歲的稚童讀書的聲音。白袍青年心裡納悶:莫非我走錯地方了?

    小心的牽著馬走了過去,卻見紅色磚房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書:「白水潭學院附屬蒙學」幾個大字,這才恍然大悟。從這排磚房順著白水潭邊轉過一個彎,才看到第一道橫門,橫門之上,是當今熙寧皇帝親筆手書:「白水潭學院」,瞻仰了一會兒,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對聯,右批:「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左批:「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卻是蘇軾的書法。

    白袍青年默讀良久,自言自語的歎道:「好一個事事關心!」牽著馬順著水泥小路繼續前進,這路兩旁都種了竹子,慢慢離開白水潭,漸行漸遠,往更深處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遠就有一個石椅,顯是給學子們平時小憩所用。有時可以看到分出一兩條小路通往林中,路之盡頭,依約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觀賞,只順著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終於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學子在雪中走來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詩唱和,有些人則在屋簷下倚欄唱著小曲兒,也有人坐在教室裡埋頭苦讀……凡是老師走過時,學生們都會自覺的讓到一邊,躬身問好。

    見他牽著馬進來,便有幾個打雜的人過來,幫他把馬牽到馬廄,有人便問他:「這位公子,是來求學還是訪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學。」

    「那就不太巧了,學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學員。此時來的,可以隨班就讀,學院雖然只收很少的學費,但也不發書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學,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個人笑著說道。

    「不過公子不用擔心,書本西邊的白老二書店就有得買,和東京城價格一樣,住宿若是能找到一處村民家,一個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靜一點,住東頭的白氏客棧和北頭的群英客棧,一個月也只要三貫錢,比東京城便宜多了。像我們這裡的馬廄,草料錢只要東京城的一成。」這些人熱情的向他介紹著。

    那個白袍青年幾時見過這樣的學院,店舖和學院渾然一體,雖然覺得挺方便,不過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還無所謂,但是學生住宿與生活問題,就很難解決了。石越又不想把這些學生拒之門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長們一商議,想出了這麼個辦法,讓白水潭的村民到學院裡開書店、客棧、酒樓、成衣店、洗衣店、車馬行、馬廄等等服務設施。白水潭學院幾個月來已經有兩千多學生,比原來的翻了個倍還不止,因為凡是那些遊學京師的學子,無不知道白水潭這裡生活成本低,而且學術氣氛好,便是原本不想來這裡讀書的人,也願意交了一年的學費,住到這學院附近來,天天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大儒講學,又省了不少錢,何樂而不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車馬行租輛馬車,不多久就到了,而且價格也比開封城裡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經在應天府的應天書院讀過書,但是那裡的規模和氣度,又怎麼能和這白水潭相比呢?而這裡雖然有著極為其齊全的商業服務,卻偏生和這個學院的氣氛顯得極為和諧,一點也沒有市儈氣,倒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正和那個馬廄的人閒聊的時候,又有人牽著馬過來了,只聽那人操著洛陽口聲說道:「老闆,給我的馬餵好一點。我們是西京沈記車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卻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馬車的車伕,此時車伕解了馬套,正牽著馬進馬廄。遠處幾個人往學院內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個,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話的中年人,和他並排行走的,也是一個年紀彷彿的中年人,不過面容呆板,表情嚴肅。兩個人身後都跟著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說過話的中年人身後的書生們表情輕鬆,顯得開朗活潑;而那個嚴肅的中年人身後的士子,卻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個個表情嚴肅,倒似廟裡出來的菩薩。兩群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再看看學院裡突然鐘鼓齊鳴,兩個年青人帶著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來,學生們自動排成兩列歡迎。兩個年青人微笑著說著什麼,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歡迎之類。

    他正在奇怪間,卻聽到那馬廄的夥計低聲咂舌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來頭,石山長和桑公子帶著所有教授親自出來迎接,這麼大的排場。」

    那兩個洛陽車伕驕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來了,石公子名聲雖響,也要敬他們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驚,眼見當今天下學術宗師自己一下子見了三位,如果不吃驚?他對那兩個馬車伕抱了抱拳,低聲問道:「那兩個先生就是伊洛學派的明道先生程顥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頤程先生?」

    兩個車伕也認出白袍青年來了,還了一禮,笑道:「除他們倆位老人家,天下還有誰敢稱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嗎?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貶到洛陽去了嗎?」白袍青年自言自語的說道。

    正如那兩個車伕所說的,這兩個中年人就是程顥和程頤,後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程朱理學的創造人,曾經配享孔廟,曾經成為天下士子的宗師,也曾經被罵得一無是處,把天下的罪過都栽到了他們倆人的頭上。但是歷史上的偉人,無一不是這樣的,那些崇拜他們的人,未必真的瞭解他們;那些辱罵他們的人,也根本不曾讀過他們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賢曾說,如果孔子、釋迦摩尼起於地下而復生,他們就不能再成為偉人了,他們最先要受的,倒是他們信徒的迫害。人類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賢,無論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後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學,在熙寧三年的時代,二程在讀書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爭的事實。當時天下的學問,分為石越的石學,王安石的新學,以及理學的周敦頤派、邵康節派、二程的伊洛學派、張載的關學,另外還有蘇軾為代表的蜀派、司馬光為代表的史學派。

    這是以理學為代表的儒、釋、道三教經典互相解釋的時代,也是以石學、新學為代表的對儒家經典重新解釋的時代,同樣,也是石學提出許多有高度創見的哲學理論,創立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上的哲學思想的時代。

    而達成這一切,石越的功勞絕不可沒。趁著青苗改良法被皇帝採用,趙頊對他信任有加的時候,他謝絕了皇帝對他的賞賜,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貶斥的程顥、在西京講學的程頤,因彈劾王安石被貶、對《春秋三傳》的解釋連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孫覺、自王安石為相後呆在洛陽足不出戶的邵康節等等一大批學問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學院,受白水潭學院教授之職。因為張載年老,又要主持橫渠書院,自己不能來,也派了幾個弟子來講學。一時間,白水潭學院竟成為十一世紀人類學術的中心。

    白袍青年並不知道,自己當時所看到的,是在人類歷史上可以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子的長相,石、桑二人就攜著二程走進學院內部的尊師居了。

    尊師居是一個院落群,就在文廟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樣的,三間房,臥室、書房、客廳。石越已經讓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準備將來給帶著家眷的教授與助教住的。但是此時,室內的佈置,卻是相當的簡陋,一個書架、幾張桌子,床被和取暖的爐子之外,再無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顥挑了一間比較靠外的房子,而程頤似乎更喜歡清靜,挑了一間僻靜的房間。二人對房內佈置的簡陋顯然並不在意,頗能隨遇而安。只是程頤沒有注意到,他的鄰居是邵康節。

    安置完二程,桑充國笑著對石越說道:「今天是去張八家還是去八仙樓?這鬼天氣,實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長卿,今晚上還要給二程接風洗塵呢。」

    「呵呵,程顥還好,程頤只怕難得有一個笑臉,給他們接風,估計是最沒有意思的。」桑充國取笑道。

    「噓……這種話你還是少說,萬一傳出去,麻煩就大了。程頤這個人的性格,最開不起玩笑的。」石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桑充國奇道:「你很瞭解程頤嗎?」

    石越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後悔不迭,只好想辦法圓謊:「你看他這個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過說起來,他和邵康節住在一起,邵康節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呀。」桑充國突然想起來。

    石越看著桑充國,長歎一聲,道:「他們理學家內部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吧。」

    「子明,你和李丁文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難道我能夠跑過去對邵康節說,那個程頤是開不得玩笑的,你老多節制,避其鋒芒嗎?」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節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們不用替他擔心。」桑充國略帶惡意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麼,受蜀派影響的桑充國,對於程頤這種類型的人,實在有點不兼容。

    「說到算命,沈括請的算學老師來了嗎?」石越問道。這一段時間請老師的事情,他傷透了腦筋。

    「算學倒不用擔心,你的算術初步和幾何初步,對沈括請來的這些人來說,只是略有啟發,但是內容實在太簡單了。我和沈括商議好,準備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說賈憲和劉益都答應幫忙了,另外那個蔣周和衛樸,特別是衛樸,一個盲人,算起題目來連沈括都自歎不如,邵康節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來,但最遲到上元佳節一過,《周髀》、《孫子》、《五曹》、《緝古》、《海島》、《九章》、《夏侯陽》、《張丘建》等十幾種算經就會陸續刊印。」

    石越聽桑充國如數家珍的說著,頭立即大了。這等事情,交給專家去做行了,反正這個時候數學家的水平本來就挺高,自己雖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始終是個文科生——別說是個文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績差一點,在這些數學家面前,也沒什麼好吹的。還是藏拙為上。不過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沈括去找數學家,他輕輕易易就推薦了一大串出來……

    不料沒得意一會,就聽桑充國抱怨道:「算學不是問題,格物和博物就大有問題了,博物還好說,國子監就能找到先生來兼課,格物就只能靠著沈括和你了,現在雖然有一些算術先生對格物學很有興趣,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級,到時候問題早就解決了。」石越覺得桑充國是杞人憂天,他從來都不怕中國沒有人才的。

    「算了,你記得回家一趟,唐二叔來信,把你又讚了一回,說今年他的棉紡行賺大了……還有,我妹子帶了幾張畫給你,等一會我送到你那裡去。」

    ……

    冬去春來,天氣依然寒冷。

    熙寧四年最初的幾個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但對於年輕的皇帝趙頊來說,這半年來的日子實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閣侍講王雱實在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言辭答對,機變無雙;不過若以對時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遠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勸自己多活動,還教了自己一套太極拳,每日早晚一次,現在整個人果然身體清爽許多了。想想這兩個人都是年輕人,真是天祐大宋,送這等人材到自己手裡。

    趙頊一直堅信,劉備沒有諸葛亮,不能創其基業;唐太宗沒有魏征,不能成其聖主。雖然王安石的意見正好相反,但是他這一點還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呂惠卿這樣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這樣年輕俊傑,看來做一番大事業,並不是難事。不過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勸自己不要那麼早就上朝,說應當把早朝改到太陽升起之時——完全不想想這麼一改,會有多少人反對,禮儀太多呀。

    而且這朝政,一想到朝政,趙頊就頭痛。身上這擔子實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勝後敗,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慶州兵變,又要討平,國庫好不容易積累一點錢帛,一要用兵,水一樣的向外流。樞密使文彥博和參知政事馮京藉機攻擊新法,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彥博以前和王安石關係極好,舉薦王安石時他最有力,現在連他都開始反對王安石,哎……如這免役法,著人查訪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擁護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宮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終是皇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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