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整個集英殿幾十人的目光,刷刷的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居然這麼倒霉,第一次參加這麼一個皇家宴會,也會被捲進這政治漩渦之中。
皇帝其實也正是為難之際,范鎮一向聲名極佳,皇帝對他頗為優容,劉庠素有直名,他自然不願意輕易貶斥他。但是如果不處置他們,將來新法推行起來,未免千難萬難。正沒主意的時候,聽到王安石問石越,心裡不由一動,也問道:「石卿,你有何意見?」
石越不得已,只好出列,小心的措詞,一字一句的說道:「陛下,微臣對於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議,然臣以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當優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學士范鎮,一向忠直,其建議廢除青苗法,姑不論是非對錯,其心則是至誠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丞相亦當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則天下皆知陛下是納諫之主,丞相有寬容之度。至於知開封府劉庠辱罵通判寧州鄧綰一事,臣以為劉庠或是聽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足以深究。此事深究起來,民間必有種種傳聞,無論有此事無此事,於鄧大人臉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體統。但是劉庠擾亂宴會,其罪難免,當付有司定其罪。」
他這番明明是幫著范鎮、劉庠脫罪的,這殿裡的人全是久經宦海的人,哪有不知之理。當下看他的目光,有不解的,有感激的,有不屑的,有怨恨的……王安石鐵青著臉正要駁斥他,不料石越早已料到他這一手,搶先又開口說道:「陛下,臣於青苗法,並無成見,不過今日說到此事,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當條陳於陛下面前。」
他這一招叫做轉移話題,石越自知對於禮儀、法令,絕對沒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經據典,定要窮治范鎮和劉庠的罪,他一來不願意和王安石廷辯,二來肯定也辯他不過,所以搶在王安石開口之前轉移話題,引到王安石最關心的新法上去。果然,王安石見他提到新法,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冷眼相看。而曾布以為聽他口氣,以為他要說青苗法的壞話,更是不斷的拋眼色,急得直想跺腳。
趙頊也是怔了一怔,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便說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環視諸大臣一眼,方說道:「陛下,以臣之資歷,在此殿上,是最淺的一個,況且臣本來也無意於功名,這朝政得失,也不是我應當說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於朝臣紛擾,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陳於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親自去各州縣調查,沒有事實之根據,沒有統計之數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壞。然而臣讀過青苗法的條例,若觀這條例,王丞相與司農寺諸人,全是為國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則解民之困,二則順便增加國庫的收入,平心而論,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聽到這話,面色稍霽;皇帝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曾布更是長舒一口氣。而那些跪倒的官員,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不料石越這話還沒有完,「然而,縱是良法,執行還需要良吏。況且王丞相雖然才學高識,人所不及,卻終非古之聖人,一部青苗法,由幾個大臣坐在一間小屋之內,閉門造車,難免不能夠盡善盡美,雖然此法過去曾經在一路施行過,但是各路與各路,民情風俗、官吏賢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為良法,在彼路則未必不擾民;在彼路擾民,在此路則未必不為良法。法雖相同,然後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說青苗法好,有人說青苗法壞,此並非有人想欺瞞陛下,沮議新法,實是所見未廣故也。」
石越看著皇帝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古時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為大象類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為大象類城牆;摸大象之鼻者,以為大象類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見,則陛下既不可以因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倉促廢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對青苗法之人。青苗法雖是王丞相所倡,亦當做如此想,否則的話,臣恐怕唐代黨爭殷鑒不遠矣。」
他這些話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論,但是內裡卻實在是偏向舊黨的。然而這些深意,舊黨中能體會的也不會太多,因此這番話一出口,未免把新黨舊黨,多多少少都給得罪了。只是這些話卻不易駁斥,王安石聽得滿不是滋味,直恨呂惠卿這時候偏偏不在,否則以呂惠卿的辯才,當可和這個石越辯上一辯。
正在他準備親自下場辯論之時,突然聽人厲聲說道:「陛下,臣以為不然!」王安石大喜之下,循聲望去,卻是唐坰。
這個唐坰本是以父蔭得官,上書言事受皇帝賞識,又主張強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賞,推薦給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為崇文殿校書,是新黨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的。只聽他聲色俱厲的說道:「若依石越所言,則朝廷威信盡失,青苗法名雖不廢,其實則廢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實行,朝廷正當誅一二異議者,豈可鼓勵異議者反對新法?」
石越卻不願意和他爭論,只向皇帝恭身說道:「陛下,臣言盡於此,陛下英明,自有決斷。」
說完便退到一邊,不再說話。趙頊沉著臉想了好久,終於一聲不吭,起身離去,竟是把這些大臣都涼在那裡了。一個歡歡喜喜的大宴會,竟就此弄得不歡而散。
石越懷著滿腹心事往家裡趕,剛下了馬車,就聽石安來報:「公子,有一個姓李的客人來拜訪,一定要等你回來,小的請他在客廳等候。」一邊說一邊遞上一張名帖。
侍劍早已接了過來,遞給石越,卻見赫然上面寫著:「真定府李丁文字潛光」。石越心裡一動,連忙往客廳趕去,見李丁文端坐在那裡,慢慢品著茶。
「李兄,讓你久等了。」
李丁文起身微微笑道:「尚書省賜宴,現在不應當就結束了,石公子難道是偷著跑回來了嗎?」
石越剛想衝口而說:「赴的什麼鳥宴。」話到嘴邊突然警覺,便只微笑搖頭,一面招呼李丁文入座。
李丁文看他的神態,知道多半有什麼事情,卻不方便開口。因正容說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李某人這次是誠心投靠你而來的。」
石越吃了一驚,「投靠我?」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
「不錯。」李丁文斬釘截鐵的回答,眼神突然間變得精光四溢。
「可我無權無勢,一個同進士及第,白水潭山長,而觀李兄之才,絕非凡品。李兄可是我想將你薦於皇上面前?」石越覺得這個李丁文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會自戀得以為這時候以自己的權位,值得什麼人來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髮起遍覽諸子百家,三年之後學縱橫之術,五年小成,其後遊歷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貴於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負,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業。然而苦無賢主得輔。」
「你這話太大膽了吧?當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聽他出言犯忌,心中有所忌憚,便冷冷的說道。
李丁文卻毫不在乎石越的神色,繼續說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簡撥王安石,那是有勵精圖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紛紛擾擾,均輸、助役諸法,更是弊病百出,較古之明君,頗有不如。觀其用人,則老成穩重之輩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呂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狹專任,或口密腹劍,其心可誅,故此皇上雖有求治之心,卻終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誹議重臣,何不自己一紙對策,叩闕進言,匡扶社稷?拿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什麼?」石越半諷刺半質疑的問道。
「石公子有見疑之意,還是真的糊塗?」李丁文毫不客氣反諷回來,「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負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韓、呂世家之助的結果,我李丁文便是入朝,最多不過一館閣,怎麼可能和王安石爭一日之短長?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爭衡的,除開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開創萬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過一個學院的山長而已。」石越聽他說得似乎還合理,神色稍霽。喝了口茶,暗暗觀察著李丁文的神色。
「李某遊歷天下近十年,豈會隨便找個人托付一生抱負?我在杭州就讀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見識高絕,非常人所及,故有意來京一晤。當時還只以為石公子不過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但其後我在潘樓街輾轉打聽,石公子每本書刊發的時間,在什麼情況下刊發,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辦棉紡行,桑俞楚在京師辦印書館,石公子親辦白水潭學院,其中種種發明,讓人拍案叫絕。而這每一本書出書的時間,其中都有深意焉。」李丁文似笑非笑的望著石越。
石越輕輕呷了一口茶,笑問道:「我能什麼深意?」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而已。」
又說道,「石公子,高手佈局,自與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與精力,其志絕非做一個學院的山長。皇上對石公子寵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話,此大有為之時也。」
石越心中暗暗計算,這個時候,自己應當不值得誰花這麼大的力氣來陷害自己。而且這個李丁文的見識,自己也是感覺得到的,用這樣的人來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因此懷疑之心漸去,更有點自笑自己杯弓蛇影。想通這一節,心裡拿了主意,便笑道:「那麼敢問李兄的抱負又是什麼?」
「內革弊政,外逐強敵,有機會一展胸中所學。」李丁文淡淡的說完,又恢復了那睡意迷濛的樣子。
石越見他這副樣子,也故意淡淡的說道:「卻不知大宋國內有何弊政,對外又如何驅除強敵?天下大勢,還請李兄為在下言之。」
李丁文用手指醮了點水,在桌子上一邊畫一邊說道:「今日國家之害,有舊害,有新害。舊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財賦聚於京師。新害者,新法也……」當下侃侃而談,縱論形勢,石越不住的點頭稱是,暗歎這等人才,竟然史冊無名,可見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賢才被埋沒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的人,李丁文一腔才學,卻沒有人識貨;石越明明知道歷史的走向,卻恨不能警醒世人,這時候兩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從此李丁文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發生的事情說給李丁文,因道:「聖意難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穩,冒冒然介入朝政,雖是事非得已,也頗覺後悔。」
李丁文細細想了想,然後笑道:「無妨,公子今日所言,雖然表面看來,是新黨舊黨都得罪了,其實卻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時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舊黨,否則孤立無援,日後無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說的本是至理,如舊黨中司馬光、范鎮、蘇軾等領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傳到韓琦、富弼、陳襄耳中,肯定也會表示讚賞的。」
「王安石雖然喜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但一來公子與王安禮、曾布交好,二來聖眷正隆,三來公子亦無公開反對新法之意,王安石斷無就此和公子勢不兩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斷定,公子這番話,肯定能打動皇上。但要想真正鞏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僅僅以一個經學大師的身份是不夠的。皇上為什麼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見有與自己意見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皇上若不答應,他便以辭相要挾,皇上最後不得不聽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為當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幫他完成自己的抱負。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賢主,想要讓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這個抱負,現在來說,就只有王安石一個選擇。」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讓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個選擇,而且還是更好的選擇。」李丁文抽繭剝絲,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態。
石越本來是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李丁文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急躁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子此時就要從中救火,讓皇上瞭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這樣做的好處,一來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二來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從是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於公子矣,王安石反而沒什麼功勞可言;三來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子只有讚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於王安石,恩歸於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看著李丁文笑談之間,把就王安石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當冤大頭給計算了,真是佩服之至。眼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時,算是再一次深刻的體會了「奸笑」的含義。
他又把這個總的策略想了一想,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針了。便頷首道:「李兄所言,確是上策。不過若是總是為王安石補漏子,也是不夠了,我亦必須做一些自己的政績。」
李丁文提醒道:「此時自己立旗幟,若是變法,則會引起舊黨的反對與攻擊,若不變法,有王安石在,實在難有什麼成績可言。公子還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李丁文式的奸笑。「我們現在要計議的,是如何幫王安石補漏子,這可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石越和李丁文在這邊計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書房計算著石越。
「這個石越,實非易予之輩。」王安石蹙眉說道。
「爹爹,不如讓請皇上調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為朝廷培養將來的宰相,免得讓他在朝中礙手礙腳的。」王雱輕搖折扇,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