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子裡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因著大雪剛停,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內建築則是當時典型的四合院、三進房,四向房子兩兩相對,大門兩邊左右各有兩間下房,是下人居住的地位,謂之「前進」;進得大門,一直前走,有個中門,中門兩邊是許多的耳房(客房),正中間則是一個大廳(客廳),謂之「中進」;中進再往後,便是「後進」,有許多的住房以及廚房、雜屋、平時用飯的飯廳等等。廁所則在偏遠幽靜之處,森森古柏之後。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這座宅院最特別之處,還在於有一個佈置非常幽雅的後花園,其中有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院子,雖然規模制度是平常人家的禮制之內,但是非富裕之家,絕對不可能置得起。更何況這座院子還是汴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那些家人又無人出來阻止,反而眼角帶笑,石越便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得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早有一個聲音應聲回答:「唐毅夫就是喜歡一驚一詫,你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濁世佳少年。又聽一個聲音啐罵:「表哥沒半點規矩,這房子置了一個月有多,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卻不知小鬼雖然難磨,我們這邊卻有專門捉鬼的鍾馗……」這個聲音卻是又清又脆,似是個小女孩。
便在這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闖進了中進的客廳裡,卻看見這屋子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又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坐在下首相陪,另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若干。剛才說話的,顯是那兩個年輕人。那個女孩子不曾料得有生人進來,跺著腳罵一了聲「好唐棣!」,便羞得掩面避入內堂去了。慌得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連忙低頭陪罪,口稱「孟浪」。只石越卻一下子沒反應過,根本沒想到古時候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隨便見外人的。
那幾個男子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抱拳說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這回石越是聽明白了,也抱拳說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那個少年卻在旁笑道:「若是有孟浪,必是唐毅夫的罪過無疑。」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石越移目望去,卻見那個少年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的一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鬍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只是那小小的眼睛裡,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再看唐棣時,卻見他臉上也有又驚又喜的神色,此時已是雙膝跪下,朝那兩個中年頭叩了個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站起來又衝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那胖子笑道:「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傢伙,你來到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來,好管管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唐棣笑道:「二叔不要說得好聽,定是你想來看看這汴京城的繁華,便找了個這麼好的借口。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那個少年卻笑道:「唐毅夫且莫只顧了話家常,冷落了客人,你先給我們介紹介紹呀。」唐棣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又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三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這一位,石越石子明。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柴氏兄弟聽到說到自己,便上前見禮,由柴貴友說道:「晚輩柴貴友,草字景初,這是舍弟貴誼,草字景中,給兩位伯父請安。」石越一看,糟,自己又不知道這些禮數了,連忙學著柴氏兄弟的樣子,上前一步,深施一禮,朗聲說道:「晚輩石越,給兩位伯父請安。」那兩個中年人可能是知道柴氏兄弟是有功名的人,連忙還了個半禮,口稱「不敢」。
當下雙方便分賓主坐下,很是說了些客套話。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是唐棣的親舅舅,剛從四川遷來汴京不到一個月,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十八,平時和唐毅夫表兄弟之間關係甚洽;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五歲,剛剛及笄,因為家道殷實,父兄寵愛,故最是調皮的一個人。這桑家本來是汴京人士,因為祖上避戰亂遷到四川,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雖然不是豪富之族,卻也頗有家底,就是人丁不旺,數代都是單傳,女兒生得多,兒子卻是生了一個之後就再也生不出來了。到了桑俞楚這一代,因為國家重文治,這個兒子又有意上進,四川文化氛圍雖然不錯,卻到底比不上汴京這裡人物薈萃,便有舉家遷回故鄉之議,一來是回到祖籍所在之地,將來兒子赴取解試也方便一點(在宋代儒生們參加考試,是必須在自己的籍貫所在地參加考試的),二來也為了讓這個兒子得到更好的教育,當時的情況,如果不能遊學京師,則詩文就難以長進,考上進士的可能性就比較低,這也是當時南方人中進士比北方人多的原因之一,因為南方普遍較北方富裕,出得起錢來供學子遊學京師。只是偌大產業,要善後的事情卻也不少,故直到一個月前,方才遷到汴京,就在這潘樓街附近買了一座宅子。唐棣卻是第二次來,前一次是帶著柴氏兄弟來賀他舅舅喬遷之喜。這一次來本是想把石越介紹給他表弟認識的,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從蜀地來此。他二叔在蜀中商場上號稱「笑面狐狸」,大名叫唐甘南,字堅夷,名字倒起不錯,不過文章卻是從來不讀的,識得幾個字,會算幾筆賬,生意做得像老狐狸,就這樣的一個人,卻和唐棣關係最洽。
那唐棣平日裡最喜歡結交朋友、扶危濟困,他這個表弟桑充國也是個豪邁重義之人,故此兄弟二人較之一般的表親更要親近一層。桑充國因為年紀尚小,並未參加取解試,但是在地方上的文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日在四川之時,他平生唯一服氣的,便只有蘇氏兄弟,只恨蘇子瞻蘇子由都在外為官,不能得耳提面命,常引以為憾。因為聽說新皇即位,蘇軾在京師任直史館、判官告院,想來以他的才華,必當大用,因此對於遷家返籍之事,桑充國也最為熱心。但自從一個月前來到汴京後,因為預備來春的禮部試,各路貢生齊聚京師,這裡正是人文薈萃之時,這桑充國跟著表哥唐棣一起去會過幾次文,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蘇氏兄弟自然不必多說,便是那些各地的貢生中,詩文勝過自己的,便不知道有多少。原來他的本意是想到了京師,就要去求著蘇軾行拜師之禮,不料會過幾次文後,桑充國就暗自想道:「那蘇氏兄弟是國朝一等一的人物,便是收弟子,非良材美質斷不能收,自己現在這點子學問,想去拜師,實在不夠資格,不如關起門讀幾年書,到學問精進一些之後再去拜師也不遲。」主意打定,儘是從此不出家門半步,每日裡除開承歡膝下,便是閉門苦讀。
唐棣卻是最看不慣這種關起門來讀書的人。雖然覺得他表弟其志可嘉,但是這種方法未免又覺得太蠢,這文學之道,不交遊怎麼可以長進呢?只是這桑充國卻是輕易不聽人勸的。恰恰自從他結識石越之後,便覺得此人雖然平日裡言語不多,但是說話舉止,自有風度,而一言半語之間,常見真知,更是經常發前人所未發。私心想來,若是把石越介紹給這個表弟認識,只怕也不比認識蘇氏兄弟差多少……因此上只待大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的拉著石越上桑府了。
此時見眾人寒暄已過,他便迫不及待的沖桑充國說道:「長卿,這位石子明兄可是真正的賢才,你一定要向他多多請教,勝過你變成書獃子在家裡讀書百倍。」那柴氏昆仲也點頭稱是,在旁一齊誇讚,慌得石越連忙說「不敢」。
那桑充國卻不是輕易服人的脾氣,雖然來到汴京後眼界開闊不少,不再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三」(除開蘇氏兄弟),但是讓他輕信人言,卻也有所不能。何況他還知道自己這個表哥的脾氣,稍稍有點長處的人,在他眼裡都是能人豪士,他那妹妹桑梓兒還為這事編了一句口號取笑唐棣是「眼裡賢良方正;口中博學鴻儒」,雖然難得這次有柴氏兄弟幫他誇人,但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賢才」,實在還是未可知之數。他有心要考較考較石越,卻又不好直接開口,眼珠子轉得幾轉,計上心來,便先向桑俞楚、唐甘南告了個罪,笑著說道:「今天汴京城的風好,來了這許多貴客,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恰好孩兒前些天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子唱得極好,特別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極得其妙,莫若孩兒去把她請來,也好為大家助助興。」
桑俞楚微笑點頭,說道:「一個歌妓,何必你去請。你在這兒陪陪客人,也好請教點學問。叫桑來福去請就是了。」唐甘南卻一邊輕撫著唇邊的小鬍子,一邊嘻嘻笑道:「我這個乖侄兒就是識情知趣……」當時的社會風氣,女子地位極低,遠遠不如漢唐之時,而歌妓更是等而下之,但凡官宦士大夫、富商地主之家,無不蓄養歌妓以娛聲色,這桑家本來也養有歌妓,只不過因為遷來汴京,便在四川賣掉了,不似那些家人丫環,一直跟著帶來汴京,此時桑充國說要去請歌妓來助興,其實也不過是富家尋常待客之道。當下桑充國便答應一聲,叫過桑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那來福答應一聲,便匆匆而去。原來那叫「雲兒」的歌妓,藝名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這個「楚」字犯著了桑俞楚的名諱,所以他不敢說出來,此時讓管家去請,卻又不得不說明。
石越哪裡知道這中間有許多曲折,他回到北宋之後,第一次拜訪富家,難抑的是好奇之心。此時坐定,便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屋中的佈置,舉目所及,躍入眼簾的便是一幅工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在讀書時便喜歡看中國畫,此時來到古代,見到宋代人的丹青,便欲看個端詳,也不懂得要告罪,就輕輕走到那幅畫之前欣賞起來。柴氏兄弟見他如此,已是見怪不怪,只輕輕搖頭苦笑;桑充國便向唐棣扮鬼臉,意思是你說的「賢才」原來是這樣的;唐棣卻有維護之心,連忙輕聲向他舅舅和二叔解釋石越的來歷……桑充國見他說得離奇,又聽到石越的種種故事,對石越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邊,笑道:「石兄想是精於丹青,這幅畫是舍妹所作,還要請石兄指教。」
石越正在心裡摹畫這幅花下弄笛圖,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幾乎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卻是桑充國,連忙回道:「不敢當,比起令妹來,我的畫技要差遠了。只是這幅好畫,卻沒有好詩相配,實在是可惜。」
充國眉毛一挑,心想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讓我考較的,口裡便笑道:「便請石兄賜詩一首如何?」
石越一聽,便暗叫糟糕,又是考較自己的來了,到了古代十多天,只要碰上陌生人,就免不了有人要考較自己一番,真不知古代人為什麼有這種毛病,自己一邊藏拙一邊小心的賣弄,實在有點苦不堪言,畢竟又不能讓人小看了,又不能太張揚,以致露出馬腳來,自己又不是什麼真正的詩人才子,要做到面面俱到,是很勞心費力的。不過這次卻是自己惹來的,也沒什麼辦法,心裡面便轉了幾轉,想起一首從小背慣的詞來,心神一穩,也笑道:「一時間詩是寫不出來了,卻有了一曲詞,還要請桑兄指教。」
那邊幾人一聽有好戲看,便是連桑俞楚也圍了上來,只有唐甘南反正不懂得欣賞,也懶得去聽,自己坐在那裡喝茶。桑充國聽到這須臾間石越便有了詞作,心裡大吃一驚,暗想便是赴進士試,也要特准試詩賦的人查韻書呢,這人怎麼能如此快法?卻不知這石越是應了那句老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他就是從小的古詩文底子——能背。此時便聽他清聲吟道:「籐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裡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蕭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眾人聽這調子,卻是一曲《孤雁兒》的詞,詞中點點滴滴相思之意,本是李易安悼念亡夫之辭,此時被石越占為已有,引得眾人齊聲感歎,桑充國也歎服不已,讚道:「男子能把女兒心思寫得這般細緻入微,便是柳三變,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又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也,可惜卻錯過了今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