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難留塔影在湖中,心已空,何須寒雨何須風。
我仍然記得那個荒誕的夢境,雷雨、暴風,漆黑背景下漆黑的高塔……現在這高塔就在我的面前,雖然它不是漆黑的,雖然它縮小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這就是那座塔。
我時常做一些奇特的夢,或許因為好奇心太重,白晝妄想無窮,所以晚間才會有怪異來頻繁入夢吧,但只有那個夢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不,準確些說,是在夢中無由而生的大驚大懼,使我不時會戰慄回想。我曾經試圖在紙上描畫出那座高塔的形狀,然而不行,漆黑背景下漆黑的塔,只在閃電一瞬間才能看清形貌,這一瞬間雖然深刻腦海,卻始終無法在紙上復原出來。
大荒之野中,藉著蜃塚,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座高塔,此刻它已經不再隱藏在黑暗中了,在荒茫無際中顯露出了徹底的真容。然而,那極度震撼中的短暫相見,仍然無法使我描繪出它具體的形貌。
直到我在昆惋的艙房中見到那個模型,那具體而微的高塔,利用現實中清醒的頭腦,才得以對照夢境和幻境,看清楚它的形狀。這座塔,不屬於古往今來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建築風格,從其外部也無法算清總共有多少層。如果底層的主廳果如夢中所見,那麼僅這一層,直徑就應該超過百丈,高可能是二三十丈,同比放大,這座高塔起碼有六十層,超過兩千四百丈,竟然比縈山還要高峻!
這座模型,塔底還不足半尺,大小不過一拳,但高過八尺。若在真的塔下仰視,不見其怪,但此刻正面直視模型,細長如竹,似乎隨時都會傾倒。夢中的高塔,門上、柱上、簷間、壁間,全都盤曲著無數猙獰的塑像,模型因其太小,完全無法體現。塔之各層,俱不規則,或凸或凹,或圓或方,或四向或八向,但隱約若有規律可循,於不規則中亦可見均衡。
驟然見此模型,我神思清明,卻又恍然身處夢中。這真是人間之物麼?它真的有原本的實體麼?難道我夢中所見、幻中所見,並非無由之物,並非憑空妄想?我隱約覺得,此物與我大有因緣,與我此來南海,也包含有無限深意。
我不知道自己觀察了這座模型多久,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彎下腰去,又是何時轉過頭來的。茫然中,我努力地掙扎,掙扎著從驚愕、疑惑中脫離出來,我問昆惋:「此是何物?」
因為蒙著面,並看不清昆惋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的回答:「這是——宇宙。」
前後左右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我們所身處的整個世界,再加上無窮的異界,形成一個完整的宇宙。
據昆惋解釋說,在茹人古老的神話中,宇宙是混沌中一座高塔,塔中十萬萬萬間隔,就是十五千萬天地十萬萬萬世界,有十萬萬萬神靈守護著這無窮世界,也就是塔上無數形貌怪異、盤曲扭動的塑像。
據說古茹人智者有緣見到宇宙的全貌,因此做下這個模型,以木刻成,塗以金漆——我再細看那座模型,果然斑駁陸離,尚有金漆殘留。但茹人之被人類征服,已經數千年過去了,有什麼木料可以歷經千年不朽不壞,仍然保存著完整形貌呢?
既然知道是古物,我當然不敢去觸碰——其實以這模型的形狀奇詭,以它相應我夢中、幻中所見,我本就不敢有所接觸。我望望昆惋,因為看不清神情,無從判斷她是否說的真話,以及是否把所知道的合盤托出了。再轉頭望望杲航,他也正在望著我,目光中隱含著一絲詭秘的笑容。他並不感到驚愕麼?他其實早就見過此物了吧!
人在某些時候,真的會福至心靈,突然間將原本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統合起來,從而接近真正的大道。我腦海中瞬間靈光一閃,於是抬起手來,指著杲航的面孔,直截了當地詢問道:
「孤人島上,並非毫無遺跡,但不是孤人的遺跡,而是茹人的遺跡吧。你們是從島上得到此物的吧。」
杲航撫掌讚歎:「聞絃歌而知雅意,卿之謂也。」
「我既已經上船,就不會再離去,」我繼續問道,「你們究竟要找些什麼,為什麼要我相助,就請明言吧。」
事情的真相,在昆惋和杲航兩人的敘述中,大致是這樣的——
茹人早在威王朝初期就被諸侯彭剛徹底征服了,但這並不是說,所有茹人都甘於接受人類的統治,事實上,茹人多次在王朝內部掀起暴動,直到威朝末期,隨著奴隸制度的被廢除才逐漸融入人類社會。
今天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茹人了,他們早已被人類同化。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或許也不能說還存在著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我就不敢說自己毫無茹人的血統,昆惋自稱是純種的茹人,這種堅持或者不如說妄想,也肯定要加上大大的一個疑問。
姑且承認她確實是純種的茹人吧,在她家族中保留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在彭剛征服茹人的時候,有一位茹人長老攜帶著一族重寶流亡海外,在南海某處海島上繁衍生息。而昆氏家族正是這支流亡茹人的後裔,他們是因為海嘯而在成朝末年被迫重歸大陸的。
這種傳說其實並不可信。根據古籍所載,茹人原本居住在人類世界之北,背倚著巍峨群山,往東、往西,都距離海濱有萬里之遙,他們為何會漂流去到南海上呢?以當時的地形狀況和交通狀況來判斷,出海最近捷的方位是正東——東海上也有很多荒島,甚至某些要到近百年才得以開發,他們為什麼不去東海呢?雖然即便遠遷東海,道路也是坎坷的,過程也是艱險的,但總比穿越整個人類世界,再穿越大荒之野,甚至還可能必須攀登縈山,要來得簡單得多。
當然,還存在著種種可能性存在,比如這支茹人確實是先到了東海,再轉向南海的。然而,即便要躲避人類的進攻,也不必跑得那麼遠呀。威朝初年,人類所實際控轄的疆域非常狹小,尤其東方的巋、耒、晟三山包夾處,要到兩三百年後才有人類遷居,又兩百年才在那裡封定了郴國。而如果茹人不是由東海而至南海,確實穿越了大荒之野,從陸路來到南方,也大可在縈山周邊住下。他們有什麼必要貿然下海呢?
或許,這一切其實並不重要,經過千年的流轉,很多史事都變成了傳說,而很多傳說反倒成為了正史。經過多次週期性的改朝換代和其它動亂,昆惋的家系已經無法上溯到哪怕是才回歸大陸的那一代了,家族傳說也可能變質。
姑妄聽之,姑妄信之吧。傳說昆氏家族的祖先就是那位帶領部分茹人遠赴海外的長老,他們曾經在一座島嶼上繁衍生息,並且留下了多件族中聖物。上溯到昆惋的曾祖父,就在南海邊定居,從捕魚到經商,想盡各種方法尋找祖先所居的島嶼,尋找那些聖物。終於,到了昆惋的父親,他發現了傳說中的孤人島,並且認定,那就是祖先的家園。
「這是令尊在孤人島上發現的嗎?」我指著那座高塔的模型問昆惋,「然而在我記憶中,發現孤人島的人,並不姓昆。」
「不,家父是在十三年前發現的孤人島,」昆惋回答說,「但他當時並不認為那與孤人有什麼關聯,也沒有公開消息。」
因為財力所限,昆惋的父親——似乎已於數年前亡故了——並無法對孤人島進行全面的勘察,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或許只是憑直覺「認定」那就是祖先的家園。直到四年前,昆惋繼承父親的遺志,再度踏足已被「發現」的孤人島,才終於在一個偶爾的機會下,找到了這座模型,並且肯定亡父的判斷並沒有錯。
於是昆惋找到了杲航,此人雖然只是重明閣的直學士,但一直致力於對古代茹人的研究,並且頗有些奇思怪想和驚人之語,恰與昆氏千年以來秘而不宣的傳說相契合……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那座高塔模型,昆惋請我和杲航落座,並且斟上了飲品。我聽著他們的敘述和相互補充,眉頭不自禁地緊鎖了起來。杲航端起自己的琉璃杯來,和我手中的杯子「叮」的一聲相碰,微笑著問:「你也想到了,其中有一處絕大的矛盾……」
確實是絕大的矛盾。據昆惋所說,茹人南遷海外,居留兩千餘年,直到成朝末葉,某次漁汛大起,十七條漁船出海捕魚,卻遭逢海嘯,千里漂流,最終七十二人來到大陸,終於得救。即便海島上的茹人都因此次海嘯而死吧,既然兩千年定居,總該有遺跡留下,而據近年來對孤人島的考察,卻偏偏毫無所見。
孤人島真的就是傳說中的茹人島嗎?
「我初始也抱有此種疑問,」杲航解釋說,「經過昆女士的解說,以及實地勘察,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當日茹人並未深入島嶼,只定居於海岸周邊,或許就因為那次海嘯,或許其它地形變遷,總之孤人島已大半沉入海中,今日所見,不過昔日的三分之一而已。」
據說昆惋偶然在海中尋到一條孔道,深入島之深處,就在那裡得到了那具高塔的模型。其後她又攜杲航前往,杲航在海中勘測了整整七日,找到多處城市遺跡。「諸城棋布,圍繞著那個深穴,如月在中天,群星拱之,」他這樣猜測說,「或許那裡就是祭壇所在,而重寶藏焉。」
「重寶?」我轉頭望了一眼那座神秘的高塔模型,「還有什麼?」
杲航聳聳肩膀:「準備不足,未敢深入,只得到此物而已。」昆惋也說:「我們相約翌年準備充分了再去,杲學士卻說自己才疏學淺,一人難當大任,要再找一位高人前來襄助。」
高人?於是他就找到了我嗎?可我算什麼高人。巋山上如我之輩,車載斗量,更別說中原廣大,宮院眾多,我雖然掛著學士的頭銜,卻不過學界一介小卒而已。我和杲航前此也並不相識,更無往來,他為何偏偏要找上我呢?
我盯著杲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讀過了《觀照論》?」
杲航一口喝乾了琉璃杯中的飲品,「哈哈」大笑起來:「聞一知二,舉而反三,卿其謂也!」
年輕的時候有很多奇思怪想,總想發前人所未發之見,言前人所未盡之言,那時候作了好幾部書,《死水論》是其一,《觀照論》是其二。不過這些「邪言妄語」大多為座師所責,為同學所病,未能因此揚名,反而幾乎因此而罹禍。時至今日,文稿俱已焚燬,抄本不見於市,就連內容,作為著者的自己也只能記得兩三成了。
想不到杲航卻曾經見過,並且因此想到了邀我同往南海。
「觀照」之說,其實並非我所獨創,首見於七百年前的玉宸宮煉氣士溪峻,此後歷代都有人引論。然而此說離經叛道,信者寥寥,七百年敢於生發此論,進而著書的,大概僅我一人而已吧。
《觀照論》開宗明義:「大道不可知,所見所感者,觀照而已。」人之察覺真實的器官,不外乎眼觀、鼻嗅、耳聞、舌嘗、身觸、心感而已,實在是太過貧乏了,能夠真切察知的,也不過人本身所在宇,和所在的宙而已。前人就曾說過,眼、鼻、耳、舌、身,五感是假,唯心感是真,而觀照之說則連心之所感也基本否定了。
人心其實只能感應到符合心之所向,符合在此宇、此宙中的,在人經驗中的知而已。脫離於此,不見得無法感知,但所得肯定是虛假的,歪曲的。夏蟲不可語冰,在我們生命之外的事物,我們是無法感知的,或者即便感知也無法理解,而被迫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將其主觀地,並且是無意識地扭曲之。在此宇此宙之外的一切有,甚至包括無,在我們心中,都只不過一個投影罷了,投影終究不是本體。我心所觀者,是外物之映照,故而謂之「觀照」。
因此杲航指著那座高塔的模型,對我說:「此即宇宙之觀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