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一部 第二十七章 有
    史載:燁王元年春,潼水斷,育蛇出,得黃玉以為有圭。

    ※※※

    我懷揣著仙人空湯給予的西方白色雲玉,拖了巨大的狼屍,離開清木,又經過將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終於再次看到了疆山。說真的,我有些捨不得還給疆人赤狐之皮,那真是無雙的寶物呀。然而我不可能再到這雪原上來了,不可能再用到赤狐之皮——沒有用處的寶物,和廢物沒有區別,而我,從來都沒有收藏廢物的習慣。

    服庸等留在疆地的家臣們,歡天喜地地迎接我的歸來。疆廓也是滿面堆笑,但我看得出來,他的目光中隱含著一種憂懼——大概是害怕我會強佔赤狐之皮,不肯歸還給他吧。如果我想強佔的話,小小的疆族是無法抗拒的,這也是他們為什麼七百年來都要保守秘密,不肯將消息外洩的原因。

    然而,他們並沒有涉足雪原的意思,赤狐之皮對於他們來說,不也是一件廢物嗎?執著收藏廢物的部族,只能使我蔑視他們。

    我把巨狼的肉分給疆人吃,沒想到如此腥臭的狼肉,烤熟以後,卻變成了無上的美味。我突然想到,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真正的廢物,只要運用得法,廢物也會成為我前進道路上的臂助的。疆廓將巨大的狼頭骨裝飾在宮殿中,說要紀念我的豐功偉績。什麼豐功偉績,不過是打到了一頭較為兇猛的野獸而已。

    宴飲三日後,我離開了疆地,在蘋邑略微歇腳,就直接前去會見鴻王。我看到鴻王滿臉都是興奮之色,迫不及待地把我拉進祭祀天最的秘洞中去。我掏出雲玉來交給他,他打開木匣,把雲玉和火、水、風三塊寶玉拼接在一起。「果然是一體的呀!咱們即將成功了呀!」他歡叫著——很久以來,我都沒有看到過他如此脫略形骸地歡叫。

    然而,四塊寶玉拼接為一,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除非現在突然有一個巨雷落向千里外的天邑,把鵬王這只蠢豬燒成焦炭。鴻王有些疑惑地反覆擺弄手裡的那個圓球,一個不小心,風玉脫落了下來,掉在匣中。

    「難道,還缺少……」我們兩個人四隻眼睛都一起盯著那圓球的內部,內部空洞無物。「你沒有心啊……」我突然想起了仙人空湯說過的話,難道,這個所謂的「大化之珠」應該是實心的,還應該找到它的「心」,才能夠發揮威力嗎?

    「可是,天最告訴我,共有四塊寶玉……」剎那間,鴻王的面色變得非常難看。天最,就是那個什麼蒙沌所偽裝的所謂威族的守護神嗎?我不禁竊笑:「你何不再求天最托夢,告訴你其心何在。」

    敏感如鴻王,此刻方寸已亂,似乎並沒有聽出我說話中的揶揄諷刺之意。「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語,然後對我點頭,「你先出去,等我向天最祈禱……」

    結果是我早就料到的,我在威邑居留享樂了整整七天,足不出洞的鴻王卻什麼新的啟示也沒有得到。七天後,他分身出一個黑影來告訴我:「你先回去吧,防備鵬王再次進攻彭邑。我還要在這裡反覆祈禱。」

    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寶玉,不過一堆廢物而已。不,也許它們並非廢物,但在不知如何使用的人的手中,和廢物也並沒有兩樣。我倒不因此感到後悔,三方天柱的攀登,使我對這個世界的真相瞭解了許多,使我對自己的實力更增強了信心。何況,我還得到了血劍,那才是真正的寶物,我再也不怕鵬王的「玄戈」了!

    「告訴鴻王,」我對那黑影說道,「我……我們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寶玉,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叫他重拾信心,治理好自己的部族吧,別再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其實,我在心中說的話卻是:我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寶玉,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我是否要放棄鴻王,獨自面對鵬王那只蠢豬呢?

    ※※※

    彭剛的遭遇使我悚然驚覺,我如同在夢中醒來似的睜大了眼睛,背上有冷汗涔涔滲出。「大化之珠」還有心嗎?找齊了四種神器,不過得到四樣美麗的廢物而已嗎?「原來,還有一樣啊……」我腦海中傳出了仙人忽犖的聲音。

    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不肯出現,而當我將要遺忘他的時候,他卻又冒了出來。最近我對這位仙人的敬意漸趨降低,厭惡卻與日俱增——在縈遭逢劫難的時候,他倉惶逃竄;他想要獲得四件神器,卻不肯自己動手,而要我去尋機取得;我請他找到燃,他卻總是拖延敷衍……仙人究竟是何物?仙人究竟有何威力?仙人也不過是廢物吧!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聽到腦海中傳來一陣輕歎:「仙人也並非是萬能的呀。」我倒並不希求仙人萬能,但我希望仙人可以給我哪怕很簡單的幫助。如果甘心做一個旁觀者,就別去探尋什麼大劫的來由和避免的方法,否則,多少也該出一點力吧。

    再過幾天,彭公就要盟會西方諸侯了,他將在盟會上出示雨璧。到時候,我是不是應該把其餘三件神器顯露出來呢?四神器相遇,如果什麼都不會發生的話,於我,於仙人忽犖,又有何意義?

    上人之王蒙沌也不再出現了。上人比起仙人等級為低,他想必更不能給我任何幫助。一剎那間,我突然覺得心情放鬆了許多。我本不慣做一個四處奔波以完成使命的人,我還是回去郴國,娶了劇謁的妹妹,做一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貴族好了。

    「不要小看你自己,」突然,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那並非是忽犖的聲音,「只有至人才能扭轉其宙,而你卻能夠辦到。」

    我猛然從坐席上跳了起來:「你是誰?!你……你是仙人空湯……」

    「是的,咱們又見面了,彭之公孫峰揚啊,」空湯的聲音繼續在我腦中迴響,「一千兩百年後,大劫來到之初,又見面了。倒轉其宙,使你和彭剛合為一體,這究竟是所謂神器的力量呢?還是彭剛的力量呢?還是你自己的力量呢?」

    我並沒有很快理解他的話,只是在心中問道:「你說他沒有心,那麼心在何處?」「心曾現世,」空湯的聲音說道,「名為有圭。」

    有圭,這個名字我聽說過。史書上記載,當鴻王去世,燁王繼位的時候,天下大旱,潼水斷流,在河床上發現了一具巨蛇的死屍。剖開死屍,發現一塊黃色的玉石。當時許多人都說那是不吉之物,只有本有宗門的始祖化衍說:「潼水在中央,中央為土,而此玉賀天子登極而生,應以琢磨祭天。」燁王採納了他的建議,將黃玉製為祭器圭,名為「有圭」。

    本有宗門,就是從那時開創,並很快興盛起來的。

    四百年後,薨王驕奢無道,犬人一度攻入王京,大量奠器遺失,有圭也從此不知去向了。

    「有圭現在哪裡?」我急忙問空湯。空湯歎了一口氣:「無心又如何?有心又如何?你逆轉其宙,德比至人,何必在意那些所謂的寶玉神器?」

    「德比至人?」我在心中苦笑,「至人可隨心所欲,扭轉宇宙,而我不過隨波逐流罷了。玄之又玄,並非我本意影響其宙啊。」

    「猛虎長一丈,可以踉蹌跳躍,樹木高百尺,不可踉蹌跳躍,然而皆龐然大物也,」空湯回答說,「小大之比,豈以能否運動為衡量?道德是為上,道法是為下,德堪比肩日月,是否能呼風喚雨,又有什麼意義?」

    我突然想起了叔祖沓曾經說過的話:「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過器用而已。」空湯所言,不是同樣的意思嗎?「我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並不知道該怎樣躲避大劫的發生,」我茫然地問空湯,「我該怎麼做?也許得到了有圭,就可以有答案。」

    「大劫是命定的,大劫來到,不需悲歎,大劫不到,難道下愚的世界會變得更好嗎?」空湯的聲音慢慢微弱,似乎他正漸漸離我遠去,「我會讓你看到的,你自己作出判斷吧……」

    五天後,彭公在郊外土壇上盟會諸侯,並且祭天。我在弓卿家臣的看管下,也前往與會,站在土壇的第二層。彭公得意洋洋地宣佈:「忽王八年,賜『雨璧』於彭,以鎮西方,賜『雲玦』於素,以鎮東方,賜『風璜』於翰,以鎮南方,賜『雷琮』於練,以鎮北方。有此神器者,乃為一方之霸。今我彭國,尚保有雨璧,特以告天!」

    諸侯和臣子們中間,立刻起了一陣騷動。彭公把手一招,一名內侍捧來一方雕花的楠木匣,彭公親自打開木匣,取出其中用紅色絲綢包裹的雨璧,高高舉起,以示眾人。

    那確實是雨璧,那淡淡的青色的光芒,我曾見到過,那確實是雨璧。我只覺得懷中一熱,暗藏的那三樣神器似乎受到了感召,想要騰空向雨璧飛過去一樣!

    彭公將雨璧放在祭桌上,轉身環視眾人,最後,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峰大夫為郴君來報聘,攜有東方的雲玦。就請峰大夫登台展示。」我沒有辦法,只好緩步走上了壇頂,來到彭公面前。「你看清楚,」彭公輕聲對我說,「這確是雨璧無疑吧。」

    我邁進一步,低頭看祭桌上那塊淡青色的玉璧。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腦海中又想起了空湯的聲音:「你得到雨璧了,你真的還想得到有圭嗎?就算大劫並沒有發生,下愚的未來真的值得你期待嗎?你且親身去經歷一下吧!」

    我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氣在背後一搡,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剎那間,似乎我整個人變成了一團有形無質的霧氣,直跌入雨璧中去……

    睜開眼睛……不,現在的我只是一團霧氣,我並沒有眼睛。我感覺自己被束縛在某樣物體裡面,似乎四肢百骸都不存在一樣。這種經歷並不陌生,我曾感覺自己身在雨璧中,成為雨璧中蘊含的法力,向著過去的我直衝出去……

    既然想到了這一點,我立刻就明白自己又遭遇同樣的狀況了。這是真實的嗎,還是幻覺呢?抑或只不過一個夢而已?我現在真的身在雨璧中嗎?還是在另外某件神器中呢?

    望向四周……不,我並沒有望,而是四周的景象主動進入了我的腦中——如果我還有腦的話。我知道自己,或者不如說自己所存身的那件神器,是擺在一張高高的桌子上。桌子在一間寬敞的屋中。這間屋子我曾有幸來到過的,這裡是彭國的宗廟。

    我看到在身前,一個人背對著自己,正略顯頹唐地跪坐著。雖然看不清相貌,但就其服飾冠冕來看,分明就是彭公。然而,他不是彭公南望,他比起南望來要清瘦得多。這究竟是哪一位彭公呢?空湯讓我看大劫並未發生的未來,難道他也可以顛倒其宙嗎?

    腳步聲響起,我看到一名貴族大步走了進來。高高的帽子,樸素但整潔的上衣下裳,腰繫寬大的玉帶,這是名壯年貴族,應該還不到四十歲,面孔瘦長,黑鬚如漆。

    我不由一驚,此人竟這般酷似我去世的父親。這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這真的是我的父親嗎?隨即發生的一幕,終於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

    「六卿之族俱已殄滅!」我看到那名貴族隨便行了一個禮,然後把手一揮,「首惡騰幕、梁基、峰秩宇已懸首高桿。下臣特來覆命!」彭公渾身一顫,慢慢低下頭去:「湞大夫,你殺戮太重了……尤其是峰氏……峰氏,是你的同族啊!」

    湞大夫?難道這名貴族,就是長大後受封湞地的胞弟遠?!怪不得他如此酷似先父。這果然是在未來。難道,未來的遠竟然具有如此大的能力和權力嗎?他竟然能夠屠滅執掌彭國政務長達七代一百六十年的六卿家族!

    「殺戮太重?」我看到湞遠在冷笑,「六卿弒殺兩代先君,屠滅彭角、闌、匠等士族,他們的殺戮難道不重嗎?如果我不搶先動手,國君會是怎樣的下場,難道您沒有考慮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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