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八年夏六月,郴大夫峰揚論大道於彭石宮。
我在彭國的石宮內,與兩名元無宗門達者的對話,後來竟然被記錄下來,成為新宗門發端的源泉,這在當時是料想不到的。當時,我只是照搬著忽犖和蒙沌的言辭,並添加上自己的一些歪理,隨口辯駁而已。「是的,這確實是我說過的話。」聽到對方的質詢,我乾脆地回答說。
「這難道不是外道妖言?」那名達者喝問道。「元無所謂外道,是指本有,」昨天晚上,我早就把應對的言辭都想好了,雖然內心盼望一言不發,等著看忽犖怎樣拯救我,但依舊忍不住要把想好的話講出來,反駁這名達者,「我這難道是本有邪宗的言辭嗎?怎麼可以稱為外道呢?」
「你反對本無自生萬物,就是外道!」那名達者大聲呵斥道,「表面上裝作調和有無,兩端並重,其實就是兩端都不重,這是最邪妄的外道!」
他越是憤怒,我就越是享受。我慢慢將身體轉向他,淡淡地回答說:「你不能領悟其中的深意,就咒罵為外道,這是黨同伐異,不是辯論。深無終說過的某些話,素無始也罵他『荒謬』,素無始的某些教誨,深無終說他『漸墮入異端』,你倒說說看,他們哪位不是元無的達者?」
「放肆!」那名達者幾乎跳了起來,「你竟敢以這兩位達者之名來詭辯!」這種理屈詞窮後的叫囂,我倒是預先沒有料到,看起來,枉自背負著達者之名,這個傢伙也不過如此而已。我將腰一挺,隨口擺擺資格:「去秋七月,我奉寡君之命往陣國通好,在渝邑遇見了素無始和深無終兩位達者,與他們交談竟日,可惜先生當時不在旁邊,因此無法理解我話中的含義。」
在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點使我非常得意。你們見過些什麼?你們可見過那兩位達者在聽了忽犖和蒙沌的話以後,那副灰溜溜的樣子?我倒是很想把當時真實情景描繪出來,可惜不是時候,況且,就算說了你們也不會懂。
「胡說!」兩名達者同時叫了起來。「請問兩位當時身在何處?」我笑著問他們,「莫非你們當時就在素無始或者深無終身邊,因此可以質正我在撒謊?不,我說的都是事實,只是那些高深的理論,你們無法理解而已。」
「什麼高深的理論?你所講的都是外道邪說!」先前說話的那名達者仍然嘴硬,「無在有之前,在有之上,正如父便是父,子便是子一般。你將無和有歸於同一層次,不是邪說是什麼?!」
我瞥一眼目瞪口呆的彭公,繼續平心靜氣地回答說:「不錯,無是在有之前,是在有之上,但無有,也便無無。父非初始為父,子也非永遠為子。子有子後,子也就是父;父若無子,怎能以父名之?」話才出口,腦中就傳來忽犖的聲音:「胡說!」我在心裡回答他:「當然是胡說,他們聽不懂就行了。」
「無生萬物,因無生有,」很少開口的另一位達者反駁我的話,「無是有之父,無有之時,仍然有無。怎能將父子相提並論?」這回我卻不正面回答了,只是笑笑:「夏蟲不可與語春冰。無與有本是一體兩面,非要將其割裂,執著於先後、主次,則此相對於有的無,並非是真正的無啊。」
這話不是我說的,這話是蒙沌曾經對素無始和深無終說的。當初他一句話,說得素、深二人瞠目結舌,無以為對,現在我講出來,也嚇得面前兩位達者一愣。其中一人才想反駁,口齒卻不免有些結巴,弓卿急忙出來打圓場:「好了,不必再辯論了。峰大夫既然得到了素無始、深無終兩位達者的真傳,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真傳?那兩個被蒙沌一句話說得灰頭土臉的傢伙,憑什麼來指導我?我在心中哂笑,而面前那兩名所謂的達者還想繼續糾纏,卻被弓卿勸止住了。
「大夫年紀雖輕,道德卻深,」彭公望了一眼弓卿,微笑著向我說道——我總覺得他現在的微笑中有一絲諂媚之意,「既然證實了只是一個誤會,寡人謹代表彭國君臣,向大夫致以誠摯的歉意。」
我瞥了一眼那兩個仍在忿忿不平的達者,將身體重新轉向彭公,俯身說道:「小臣還奉寡君之命,有件重要的事要單獨稟告彭君,請彭君屏去眾人。」趁熱打鐵,正好趕這個機會,讓他把雨璧交出來。
彭公聽了我的話,有些惶惑地又望弓卿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說道:「弓卿與騰卿執彭國之政,軍國重事,不應該向他們隱瞞。就請兩位世卿留下,請餘人暫且退下吧。」
彭公還沒有發話,騰卿先揮揮手。立刻,餘下的四卿、護衛的士兵,還有那兩名元無達者就都磕頭向國君告辭,慢慢退了出去。
「郴君還有何事以教寡人?」弓、騰二卿在場,似乎使得彭公放鬆了許多,他有些顯得過於親密地笑吟吟地問我。我開門見山地說道:「忽王十七年,賜雨璧於彭國,以鎮西方,賜雲玦於素國,以鎮東方,賜風璜於翰國,以鎮南方,賜雷琮於練國,以鎮北方。分封四伯,以拱衛社稷。不知現在雨璧還在彭國嗎?」
彭王沒料到我會問起這件事情來,略微有些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望向弓卿。弓卿沉吟了一下:「雨璧世鎮彭國——不知大夫問此何意?」我知道他們在沒有明確瞭解我的用意前,是不會透露任何有價值的信息的,於是假裝瀟灑地微微一笑,搬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一套說辭:
「四玉以鎮四方,社稷因以安寧。而今四玉飄零,社稷因以傾頹。寡君欲為東方之伯,近日已得雲玦,欲與彭君交換雨璧,以證兩國永世之好。」
聽我提到雲玦,在座的三人又都是悚然一驚。騰卿搶先問道:「雲玦不是在素人手中嗎?」我故作莫測高深地一笑:「去春正月,我師伐素於耒山,素公卒,謚為蕩。四月,素新君與我和,願奉寡君為東伯,並獻雲玦。」
我所說的話,七分真,三分假,並且絕對無從取證。素人是被打敗了嗎?是的。素人心甘情願交出東伯的頭銜嗎?頭銜這種東西,從來是靠實力取得的,不管他肯不肯交,素的新君繼位後不敢伐郴復仇,則他的東伯頭銜就自然轉移了。素人交出了雲玦嗎?不,雲玦一直在素燕手裡,後來被蒙沌取去。郴君得到了雲玦嗎?不,這件世鎮東方的神器最終由蒙沌交給了我。
我估計,原本彭國君臣以為郴國只是極東地方的一個小國,剛剛不滿素國的控制,起來反抗,僥倖打了一個勝仗而已。而照我的說法,郴國不但打敗了素國,還迫使素國交出東伯頭銜和雨璧。郴即將或者已經成為東方的霸主了!這個消息著實嚇了他們一大跳。
三個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弓卿才咳嗽一聲,慢慢問道:「大夫……既然雨璧世鎮西方,雲玦世鎮東方,為何要交換呢?」我微笑著回答:「東方屬水,西方屬雲,雨璧鎮於東方,雲玦鎮於西方,原本也合乎大道。」
「不可,」騰卿擺擺手,「忽王所命,先君所遺,怎可與人?我不貪貴國之寶,貴國亦休貪我國之寶。」我故意用狡黠的眼神望著他:「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莫非傳說是真的……」「什麼傳說?」弓卿搶問道。「傳說彭國已失雨璧,」我點點頭,「看來所言不虛了。」
彭公求救似地望著弓卿。弓卿略微鎮定一下心神,突然開口揭我的老底:「竊不恭。大夫本是我國峰氏之子,檀王十四年春,先君崩殂於石宮,似乎大夫當時就在石宮西門外?」廢話,不是你們要大家武裝起來去弒殺彭厲公的嗎?要不然我沒事一大早跑到宮門外去幹什麼?在座都是當事人,何必遮遮掩掩,用「崩殂」這麼好聽的詞彙?
我大致猜到他要說些什麼,於是微微點頭。弓卿繼續說道:「我記得大夫當時被一名本有邪宗的達者所傷,那名邪徒深得先君寵信,手中持有雨璧,大夫應該知道的。怎麼會相信雨璧已經遺失這種謠言呢?」
「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微微一笑,「這四年中,雨璧是否還在彭國呢?即便不提交換之事也罷。寡君現為東伯,欲交西伯,共抗翰國。有雨璧者才是西伯,彭國是否還持有雨璧呢?若不能得見雨璧,何由證明彭霸西方?」
騰卿匆忙想堵住我的話:「雨璧是國寶,自然秘藏,豈能輕易示人。」我點點頭:「所以示信耳,並固兩國之好。不瞞彭君,雲玦現在就在我身上,可以給諸位觀看,以示我國誠意。」
我相信自己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給彭國君臣帶來相當大的震撼,尤其當此刻講出雲玦就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彭君和弓、騰二卿都愣住了,剎那間,整個正殿中的空氣也似乎凝固了似的。
我不等他們醒悟過來,先伸手入懷,取出了雲玦,那散發著淡淡的白色光芒的寶玉來。所謂「玦」,形狀似璧,但缺一角,這所缺的一角就是正面。我將雲玦正面朝向彭公,輕輕地放在面前蓆子上。
我知道,雖然從未見過雲玦,但如此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寶玉,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的。我注意三人的眼神,他們都瞪大了雙眼,愣愣地盯著雲玦,目光中先是流露出驚恐和惶惑,隨即又變成了歡欣和艷羨。其中,以騰卿眼中的艷羨之色最濃,我看到他右手衣袖微微顫動,似乎隨時準備伸出手來,將這神器據為己有似的。
雲玦在人前出現,誰都會想將其據為己有,這點我早就預料到了,並且想好了應對之策。我看到弓卿在向騰卿遞眼色,不用猜就明白,他們在計劃除去我,搶奪雲玦。我不慌不忙地把右手按在雲玦上面:「彭君請看,這便是東方之寶——雲玦。在常人手中,它不過一塊華美的玉石,而在道法高深者手中,它卻可以呼風喚雨,顛倒天壤,甚至可以殺君滅國!」
我注意到弓、騰二卿的目光中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方才與元無宗門達者的辯論,為我現在的話做了極佳的鋪墊,他們一定會以為我道法高妙,因此不敢輕舉妄動的。形而上大道為德,形而下器用為法,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像我這樣道德「絕高」而道法低劣的狀況,恐怕他們完全想像不到。
我慢慢拿起雲玦,同時惡意地欣賞兩卿眼中越來越濃的恐懼之色。倒是彭公南望似乎沒有聽出我話外之意,還在貪婪地盯著我手中的雲玦——他是白癡嗎?父親在世時曾經說過:南望的能力與其野心相距甚遠,立其為君,久必為禍。看來確是非常正確的判斷。
我慢慢把雲玦揣入懷中,然後慢慢地向彭公施禮:「外臣告退。外臣之言,請彭君三思。希望彭君可以將雨璧賜與外臣一觀,以固兩國之好。」
我邁著輕鬆的腳步回到了客驛,我期待著事情的繼續發展。雨璧究竟在不在彭公手裡呢?我倒比較傾向於它秘密落到了六卿中某一位的手中。他們會不會把雨璧拿給我看呢?他們應該想到,如果我回去郴國,築壇供奉雲玦,並同時宣稱彭國已經遺失了雨璧,會對彭國在天下諸侯中的威望,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是,如果雨璧確實在某位世卿手中,公開自己持有雨璧的事實,不會提升威望,反而會招致其餘五家的嫉恨,而且,很可能會從此失去雨璧的掌控權。他肯交出來嗎?
不確定的未來,是最有趣的未來。我深切地期待這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