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七年秋七月,郴子命客卿峰揚使陣交好。
此行,隨從百人,包括我最初的家臣終宕和弧增,車二十乘,滿載送給「北伯」陣君的禮物。表面上,我是作為向陣國通好的使節前往的,但實際上,卻另有不為人所知的重要使命。
離開家的時候,惋即將臨盆。她再度用那種哀惋的眼神望著我,但我知道,此次她不是在擔心我,也不是在擔心自己,而是在擔心自己腹中,那個即將誕生的小生命。「你以為國君會遵守諾言,立這個孩子為我的繼承人嗎?」我冷冷地望著他,「國君現在對我推倚甚重,我若不答應,他肯定會反悔。」
惋哭出聲來了,她牢牢揪住我的衣袖,把頭在床邊不斷地磕響。我知道,失去了丈夫的喜愛,如果再不能使兒子獲得繼承人的地位,那她這一年來,甚至畢生所追求的,就全部化為泡影,什麼都沒有了。
如果她生了個男孩,我還是會立這孩子做繼承人,不是因為她那哀惋的眼神,也不是因為國君的承諾,而僅僅因為,這是我第一個兒子。但,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讓她哀傷地哭泣吧,這是她背叛丈夫應得的報應。我冷酷地甩脫了她的手,大步走出家門。
只有郴君和我,才能夠接觸到那神秘人,此行,就是他的主意,他當然也隱藏在隨員中,和我共同前往陣國。「素人不會來戰,因為素無始已經知道我是誰了……」那天晚上,當他雙目中閃現著陰戾的光芒,緩緩這樣說著的時候,我和郴君都大吃了一驚。
我才知道,原來連郴君前此都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他只自稱自己是素燕的仇人,敗燕滅素,是他的夙志而已。至於郴君為何會如此信任他,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因為他手握「雷琮」吧——誰敢將手握「雷琮」者擺放在敵人的位置上?!
其實,我以前見過這個人,只是他故意改變了相貌,使我無法將這個膚色豐潤的陰戾中年人,和那位枯瘦老者聯繫在一起。利用化妝術,要增加一個人外表的年齡,是很容易的,但要減少,就非常困難了——不,豈止困難,那簡直是我根本無法想像的。
他冒著生命危險,服食了產自北荒的楨,那是一種傳說中的果實。據說此果能夠焚燒人的五臟,激發出體內積聚的最大活力,有返老還童之效。但是,幾乎沒有人能夠忍受五臟被焚的痛苦,沒等藥效完全發作,就會以手自裂其胸而死;就算僥倖可以躲過這悲慘的命運,也會減壽一紀。「欲獲大喜,必受大悲,且喜亦繼之以悲矣。」古書上說的這段話,就是楨的最好註解吧。
也只有這個人,才能夠忍耐如此驚人的痛苦,才能夠在服食楨以後,依然存活下來,得到返老還童的效驗。他所做這一切,只為畢生的執念,這執念,不是仇恨破壞,而是欣喜創造。
「從得道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要將此不二法門傳遍整個世界,使人人因此獲得福祉,脫離外道苦海。有阻礙我前進的,我必除之,有遲緩我步伐的,我亦必除之,素無始也不例外。」那人的喉嚨裡,發出可怖的桀桀怪笑,我感覺似乎有無數條毒蛇,纏繞在自己的心上——無論怎樣的執念,都是一樣的可怕啊……
他充滿了信心,這信心不是楨給他的,也不是「雷琮」給他的,而是仙人忽犖給他的。似乎忽犖那日在他耳邊所說的話,給他以極大的啟發,他相信現在自己無論在道德還是在道法上的修為,都要遠遠超過素燕。「我才是元無宗門的第一達者,」他怪笑著,「我很快就要鬥敗素無始了!」
就這樣,我偷偷帶著這位元無宗門的第二達者深無終,離開了國都,前往「北伯」陣國。深無終斷定素國不敢前來進攻,郴君可以放心大膽地邁上會盟的高台,去擷取那「東伯」的桂冠。因為素燕已經不在素國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正面擊敗深無終,就必定北行,要前往渝國,先消滅深無終的幾名大弟子,斬斷他的臂膀。
渝,在陣之南,是一個小小的子爵國,並且在七十多年前,就淪為了陣的附庸。不知道為什麼,深無終要選擇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安排得意的弟子,作為向素燕挑戰的重要基地呢?
曉行夜宿,我們很快就進入了渝國境內。正是秋收的時候,大概在郴國,郴君已經派人打掃高台,挑選三牲,準備迎接東方各諸侯前來會盟了吧。渝國的田野上一片金黃,無數人擁在田中,正在辛勤地收割著。很奇怪的,一路上所見到的都是農人,衣服陳舊卻並不襤褸,肌膚粗黑卻並沒有鞭痕。我沒有看到一個奴隸,更沒有看到鞭策奴隸勞作的監工。
深無終就坐在我的身邊,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不禁笑了起來:「奇怪嗎?嘿嘿嘿嘿,在渝國,現在恐怕已經沒有奴隸了。」
沒有奴隸?沒有奴隸,那麼貴族靠誰來奉養?軍隊靠誰來資給?沒有奴隸的國家還可能存活嗎?!但是深無終搖搖頭,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你是打過仗的,我問你——兩支軍隊,一支的主帥說:『前進,否則我必斬之。』而另一支的主帥卻喊:『後退者死,前進取勝者,重賞。』你說哪方會贏呢?」
深無終認為,人心的力量要大過人力,思考的作用要大過行動:「我聽說過你以前的事跡,如果沒有你幫助劇卿規劃石台的建築,光靠奴隸眾多,有什麼用?不是已經倒塌過一次了嗎?」他舉這樣的例子是要說明,與其靠驅趕和鞭打奴隸來勞作,不如將其解放為農人,由他們自主地去勞作。因為為了生存,奴隸只是運用自己的力量,而為了富裕,農人卻同時運用自己的智慧。
「渝的土地很少並且貧瘠,但它的耕作技術卻是諸國中最好的。這不是貴族憑空想出來的,也不是什麼能人甚至上人、仙人的指點,這是農人自己在勞作中摸索積累得出的經驗。」深無終同時向我暗示,如果他國來伐,渝國的自由民多於他國十倍,則兵源也多十倍,如果渝去進攻他國,以自由為餌,他國的奴隸也會群起響應的。
我半信半疑,但終於明白,深無終為什麼要把這彈丸小國,當作自己的重要基地了。如果將奴隸解放,真的能夠產生他所說的如此好的效果的話,那麼,渝的疆域雖然狹小,但兵源和糧草,卻都未必比大他十倍的國家缺乏。並且,人少易治,少起紛爭;沒有奴隸,當然也沒有監工,反抗、逃亡等現象也會立刻消弭於無形。
大規模甚至全部解放奴隸,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呢?是深無終嗎?
進入渝國的國都,深無終突然激動起來了:「他在這裡!『雷琮已經感覺到他了!』」所說的「他」,指的是素燕吧?說「雷琮」感覺到了素燕就在附近,不免有些令人奇怪。或者,素燕隨身也攜帶著「雲玦」,「雷琮」和「雲玦」,兩件神器產生共鳴,這倒是很有可能的……
深無終希望元無宗門的道德可以教化天下,希望元無宗門的道法,可以造福萬民,素燕難道不這樣想嗎?他們的矛盾在於,深無終認為若想達成自己的理想,就必須如逆水行舟般地艱苦奮鬥,必須讓所有諸侯都皈依元無宗門,但素燕卻認為這一切都必須等待時機成熟,再因勢利導,是勉強不來的。
一個求急,認為先逼迫你信奉,再引導你理解,是最便捷的方法;另一個求緩,認為若不能真正理解,信仰就是虛假的,強迫信奉只會造成反效果。「政權的轉化,技術的推廣,哪個不是靠強迫,不是靠暴力?」對於素燕的觀點,深無終嗤之以鼻,「他太天真了,照他的理念去做,人類永遠也無法接近大道。其實四十五年前那場王前辯論,他完全有機會逼迫天子並從而號召天下諸侯都信奉元無的,可是他竟然在勝利之後逃走了……」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誰的觀點是正確的,也並不想知道。我的腦海中經常回想著仙人的話:「有無,故遂有,有有,故遂無。有無之間何嘗有它?有無之前亦何嘗有它?棄無而談有,是見天而不見天之所受載;棄有而談無,是見地而不見地之所受覆。」對於本有和元無的宗門之爭,仙人像看待兩隻為了爭奪一塊骨頭而廝打的狗一樣,輕蔑地嘲笑,然後拂袖離開。
我不管他們哪個正確,哪個錯誤,或許,他們全都走歪了道路。我只希望找到素燕,讓這兩位元無宗門的達者再鬥一場,讓「雷琮」和「雲玦」再鬥一場,那我就有機會從中尋找自己的位置了,仙人就有機會從中探索大劫的由來了。
我覲見渝君,陳述自己的使命,請求他允許我們在渝都暫居一夜。渝君的態度很友好,命令臣屬打掃別館,供我們下榻,並許諾明天一早就派得力的人護送我們前往陣國。
我從宮殿中出來,才剛跳上馬車,深無終就湊過來,悄悄地對我說道:「我已經和弟子們聯絡上了。近日渝都中怪事頻發,並且我懷內的『雷琮』也不斷示警——素無始就在附近!」
人海茫茫,上哪裡去尋找素燕呢?何況他一定是改扮了,就像深無終一樣,何況我並不知道他是會因應「雲玦」的感應也找過來呢,還是相反匆匆逃開?他會願意在並無勝算的現在,和深無終見面嗎?
「他會來的,」深無終的嘴角再度露出那種可厭的笑容,「因為,他太天真了!」
我們見到素燕,是在當天晚上。和深無終的預料不同,素燕並非主動前來找他的,而是被人要求前來的。這個要求他的人,身著一件樣式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黃如金,眉高目陷,長相非常奇特。
「該相見的,遲早會相見。有我保護著素燕,你無法戰勝他,」這個奇怪的人,陪伴素燕站在院子裡,微笑著對深無終說,「把『雷琮』取出來吧。」堂堂的達者素燕在他面前,彷彿弟子對待師傅……不,彷彿奴隸對待主人一樣畢恭畢敬,目光望向自己腳前的地面,甚至不敢抬頭。
深無終的面色,驚恐地扭曲著,他應該已經感覺到了某些反常的氣息。「你是誰?」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如此嘶啞,並且微微顫抖著。
「你想錯了,」那個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卻依然平靜地微笑著,「我要他前來渝國,並非想對你的弟子下手。我們前來的原因,和你將弟子安排在此處,是一樣的。這個原因,你倒並沒有猜錯——是的,『風璜』正在此處。」
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這樣說起來,四神器中的三樣,現在都已經齊聚渝國了!深無終的聲音,像是一個垂死的人:「『風璜』……在哪裡?」那個人微笑著,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半璧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玉器,它散發著淡淡的黑色的光芒——在黑夜中散發著可以使人清晰辨認的黑色的光芒!
那個人,將「風璜」慢慢舉起來,舉過頭頂,然後鬆開了手。「風璜」並沒有落地,而彷彿有物托舉著似地,就這樣停留在空中。我看到,在素燕的懷中,有白色的光芒閃耀,他拉開衣襟,「雲玦」由神秘柔和的白光包裹著,竟然騰空而起,飛到和「風璜」同樣的高度,也靜靜地停留在虛空中。
深無終的喉中,擠出一聲沙啞的呻吟。我站在他身後,看到一道艷紅的光芒猛然閃過,然後,「雷琮」也飛了起來。三件神器,各自相隔約五尺的距離,就都這樣靜靜地飄浮在暗夜中,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淡淡的光芒相互映照,這樣詭奇的情景,是我連夢中都不曾見過的。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盯著這三樣神器,所有人都稟住了呼吸,所有人都似乎身在夢中。
突然,在我腦海中有一個聲音響起:「天意嗎?去,靠近去。」那分明是仙人忽犖的聲音。接著,我感覺有一股力量在背後一推,我不由自主地向三件神器中間撞了過去。只是一剎那,我突然感覺有黑色、白色和紅色三種光芒在眼前晃動,身體輕盈地像是失去了重量。我最後聽到那個取出「風璜」的白衣人驚愕地「咦」了一聲,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個噩夢,終於結束了,而另一個噩夢,開始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