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六年夏四月,素公與郴戰於郴郊,郴子敗績。
素、郴間的戰爭,兩國及其盟友或附庸,各出動了超過五萬大軍,規模可以說是空前的。在郴的東郊,大概就是我兩年前突然出現的地方,巳初,戰鬥開始了。
我穿著簡陋粗劣的皮甲,這件皮甲只能遮蔽防護我的軀幹部分,並且硝制過程簡單,縫合針線粗糙,不用上陣搏殺,似乎隨時就會因為針腳勾在什麼地方,而馬上被撕破似的。我手持的,是一具兩丈長的青銅單援戈,戈頭還算精緻,刃部磨得比較鋒利,但是戈身卻只是簡單的一條木棒而已,不但沒有任何輔助裝飾,甚至都沒有刨光,表面粗糙多結,有點硌手。也就這樣了吧,還可能給一個奴隸更好的武器嗎?
我站在隊伍的前列,緊跟著劇謁的戰車。劇謁的戰車和他本人是一樣的風格:華麗,並且故意添加了許多與眾不同的裝飾。別的不說,光把車廂漆成大紅色,就已經夠顯眼的了。作為御手給劇謁駕車的家臣,我隱約認得,那人做過石台的監工,我應該也曾經不止一回吃過他的鞭子。車右卻是個我不認識的大個子,那魁梧的身材,不僅使我想起了革高……
橫六縱十三,一共七十八名步卒跟隨著劇謁的戰車——他另外還有兩乘副車,也配備了符合軍事禮儀的足夠數量步卒。在這七十八人中,超過一半都是奴隸,剩下的是自由平民。平民的裝備和我們迥然不同,他們頭裹黑巾,身披陳舊但相對精緻的皮甲(那應該是代代相傳,祖先留下來的),手持積竹塗漆長柄的青銅戈——有些甚至使用鐵戈,甚至一戈多援。我左右兩邊,就是這樣的兩個平民,自己作為家奴而被安排在第一排,也許證明了劇謁對我的重視吧——可我在心中苦笑,對於這種重視,心中不存絲毫歡欣或感激。
我們在戰場上擺開了陣勢,先柱著長戈,靜靜地等待著。時間不長,我聽到一個聲音高喊著:「祈禱吧,戰士們!」隨即,一名負責傳令的騎兵,一邊反覆呼喊著,一邊從劇謁的車前馳過。
劇謁摘下頭盔,跳下車來。他麾下的戰士,也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主人的動作。就連身為步卒的我們,也都紛紛柱著長戈,半跪了下來。
劇謁和他的戰士們都單膝跪倒,左臂夾著頭盔,右手按住心口,抬眼望天,開始虔誠地祈禱。我們也在心中祈禱,我祈禱的是:不管戰事如何發展,不管是勝是負,希望我可以平安地回去,回到惋的身邊。我眼前似乎不斷閃現著惋那哀傷寂寞的眼神,我的心在隱隱抽痛。
祈禱完畢,戰士上車或者上馬,我們步卒也都重新站立了起來。然後又是一段使人心浮氣躁的等待,直到從北方有鼓聲傳來為止。
那綿密的鼓聲,如同烽火一樣,從一個點逐漸向外傳遞和延展。我看到劇謁高高舉起左手的大弓,然後再緩緩放平,搭上羽箭。「崩」的一聲,弦響箭射,幾乎就在同時,御手猛然呼喝,戰車一震,向前方疾衝了出去。我們步卒,也立刻拔腿跟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概戰車還沒能遭遇到敵人,突然,在我的北方——那是鼓聲最早響起的地方,應該就是郴子所在的指揮中心——騰空而起一道烏雲。就好像王師來伐彭國那一仗的再現一般,但這次烏雲彌蓋天壤的速度更加驚人,並且,在濃黑如墨的烏雲中,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接著,一道幾乎橫斬整個天際的閃亮,劍一般向素國的陣列中砍去。
這就是「雷琮」的力量嗎?真是太可怕了!我腦中才有這樣的念頭轉動,突然,一聲巨響幾乎震裂了自己的耳膜。我覺察到,本方陣營中都有許多人被這雷霆震怒嚇破了膽,佝僂著身子,蜷縮了起來。
也就是一瞬間的變化,電閃、雷鳴,但隨即,足以斬裂長空的利劍,卻似被一面無形但有質的巨盾格住了似的,才接近素國陣列中央高聳的大纛,就突然爆裂開來,變成無數晶瑩的火花。當然,這些火花是傷不了人的。
一定是素燕出手了,想不到連「雷琮」也無法輕易將其擊敗。我聽到前面戰車上的劇謁在大叫著,不知道是要告訴部下,還是僅僅在告訴自己:「在那裡,我看到素無始了,他是敵軍的靈魂!」
「卡∼∼」又一道驚雷掠過天際,但立刻又被素燕發出的透明的巨盾消弭於無形。不僅僅如此,我看到素國的陣列上方,漸漸有白色的濃霧騰起,並且很快向四周蔓延開來。才剛明白這一點,四周望望,突然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那樣模糊。
我已經看不到劇謁的戰車了,左右張望,甚至也看不到步卒同伴了。按規矩,步卒間相隔的距離不能超過一半丈,可是我往左邊橫走幾步,仍然看不到其它人,再往後倒退幾步,也沒有碰到應該在我身後的同伴。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兩次努力都因為湊巧而與同伴失之交臂了嗎?我不這樣想,因此心底有無邊的寒意湧出。
我大叫了兩聲,卻沒有絲毫回應。四周靜寂,只偶爾從天空有雷聲傳來。現在我也已經看不到天空,看不到烏雲了,雖然每過一會兒,就會有一道閃亮,在混沌的上方快速劃過。我如同藏在卵中的雛雞一般,驚恐、彷徨,無所適從。
「逃!」突然一個念頭從我腦海中湧出。不管「雷琮」和素燕的戰鬥誰勝誰負,不管郴子和素公的戰鬥誰勝誰負,立刻向後逃離戰場,是我現在最明智的選擇。但這個念頭僅止一閃而已,突然間,我的後頸一陣劇痛,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艱難地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支仍然在不斷顫抖的箭桿。我中箭了,可為什麼是後頸?我現在面對什麼方向?敵人在哪裡?同伴在哪裡?迷茫中,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四肢百骸逐漸脫力,但奇怪的是,此刻心中反而不再那樣恐懼了——
肢體已經沒有知覺了,肢體已經不存在了嗎?既然沒有了肢體,也就沒有了牽礙,沒有了疼痛,就像在縈的時候那樣,脫離人世而無憂地存在著……我已經死了嗎?死後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若真如此,人,何不求死?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聲音似乎在腦海深處響起:「是你在呼喚我嗎?啊,原來是你啊……」
我抬起頭——肢體為什麼又可以正常行動了?我看到在面前站著一位老人,身披寬大的不知道什麼顏色的長袍,面孔瘦長,面色紅潤,留著一部長長的銀色的鬍鬚。我認得這位老人,這就是在縈我所見過的唯一一位仙人。那次,他才和我說了兩句話,大劫就突然發生了,他離我而去,但現在,他為什麼又在我身邊出現了呢?
「原來是你在懷念縈,是這種懷念帶我來的,」仙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著望著我,「我錯了,不應該逃避。既然你和縈有緣,既然你帶來了大劫,我就必須嘗試從你這裡尋找和大劫的聯繫,以及結束它的方法。」
「我……帶來了大劫?」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仙人微微點頭,然後又搖頭:「你不會明白的……現在,跟我走吧。」突然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如夢中飛行般,頃刻就到達了數十丈的高處。
四周的濃霧散開了,我身在空中鳥瞰整個戰場,就見所有的士兵,本方的也好,敵方的也罷,全都仿如身在夢中,無目的地奔躥著,揮舞手中的兵器,卻根本無法觸及任何人、任何事物。似乎每個人都只不過一個虛影,或者他們其實是生存在不同的空間中的,而這些不同的空間,不知道為什麼,產生了影像的重疊。我看到一支長戟穿過某人的咽喉,如微風掠過虛空,受戟者沒有絲毫察覺,而持戟者亦如是……
我向雙方陣列的中央望去,我看到兩輛相距較近的戰車,御者和車右全都佝僂著身體,一動也不動,連拉車的馬也只是渾然擺動著脖頸,目光迷離。而在車上,卻各有一個長髮飛散,身披黑色長袍的人,右手高舉著什麼東西,正獰目相向。
本方戰車上手持艷紅色「雷琮」的,應該就是劇謁提到過的那個「神秘人」吧。他大概四十多歲的年紀,面色粗黑,長眉入鬢,目光閃亮如電。而敵方與其相鬥的,應該就是元無宗門的第一達者素燕了吧。我驚愕了,因為我發現,白髮如雲的素燕,此刻右手中正舉著一枚雪白的玉玦!
那是「雲玦」嗎?素國已經找回「雲玦」了嗎?!怪不得那個神秘人有「雷琮」在手,依然無法戰勝素燕!我彷彿可以看到,在「雷琮」和「雲玦」之間,正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雖然兩件神器相隔有近十丈,但我清楚地知道,道法的對決,已經到了間不容髮的生死關頭了。
「那是什麼啊?」我耳邊傳來仙人的聲音,仙人似乎並不認識這兩件神器,「那是仙界才有的東西,落在下愚手中,會破壞人界的平衡的。」我突然感覺背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身不由主地就向「雷琮」和「雲玦」之間掉落了下去。
我張開嘴喊叫,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近了,越來越近了,我已經可以看到隱約的紅光和白氣,在兩件神器間縱橫雜沓。很快,我就置身在這紅光、白氣中,無窮的力量猛然進入我的體內,我的身體像是要被撕裂一般。我雙眼圓睜著,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柔和的沙灘上。微微轉動頭顱,我看到一條大河在身側平靜地流動著。很寬的河,看不到對岸——我認識這裡,這裡正是我飲了河水落入水中的地方!
究竟是怎麼了?現在是何時?難道那兩年艱辛的奴隸生活,都不過一場夢嗎?而我終於從夢中醒來了?才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腦海中有一個聲音響起:「什麼時間,真的很重要嗎?真實、夢境,真的很重要嗎?」
我把頭轉向另一側,我看到了那位仙人。他依舊如前般微笑著,俯身望著我。他沒有開口,但我的腦海中,自然有話語在不斷響起——「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明白,你想知道許多許多。好吧,那我就逐一告訴你。」
仙人似乎瞭解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問,不等我開口,他就把答案一一列舉在我的面前。但是,也有一些問題,連他也無法解釋。「仙人也並非萬能的,並且,我們沒有必要去瞭解有關下愚的每一件事。」他這樣回答道。
這位仙人的名字,是一個很拗口難發的音節,我姑且稱他為忽犖。他自稱原本是東南數千里外某一個與人類非常相近的種族的王子,在三十四萬多年前,修道而成為上人,又經七萬年的修行,登天成為仙人。
他經歷過數次上人界的劫數,但等成為仙人以後,才知道所謂上人之劫,和仙人之劫完全不能相比,就彷彿螞蟻或黃蜂之間的爭鬥,完全無法與人世間的戰爭相比一樣。上次仙人之劫,他跟隨幾名老資格的仙人逃去了縈,得免於難。但他始終沒能找到徹底逃避劫難的方法,甚至也沒能完全探清劫難的由來,就在這種情況下,遭遇了大劫,和縈的毀滅……
「也許只有成為至人,才能真正不生不死吧,無劫無難吧。」他這樣慨歎道。
他認定是我帶來了大劫,或者說,我在縈的出現,是大劫萌發的一個命定的契機。所以,他想從我身上找到和大劫的聯繫,進而理順大劫的脈絡,發掘化解的方法。並且似乎,他已經找到了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