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後野營,聒噪大半日的小丫頭諸葛月華嚷著要喝水,霍俊馬上把自己個兒喝的水囊取來,小姑娘白了那小子一眼,氣呼呼道:「跟牛尿似的,臭死了,我才不要喝呢!」
霍俊氣結,惱恨道:「那你要什麼?我們可沒帶琉璃盞,想喝水就這味兒。」他對這個小姑娘的色心,早就讓這小姑娘的古怪脾氣消磨殆盡,這個小姑娘是一簇扎人的荊刺,嘴巴刁毒,跟她的美貌正好成反比。
小姑娘吧咂吧咂小嘴,舔舔乾干的小嘴唇,高高嘟起,最後,堆起嬌滴滴的模樣,笑嘻嘻的看著劉諶:「王爺,妾身有些口渴,可否用一用王爺您的水囊?」
霍俊憤憤道:「這不還是一樣麼?王爺那個水囊也這味兒,也是牛尿!」他的話讓小丫頭很是不滿,狠狠瞪了霍俊一眼,美人生氣實在比不上大老爺們,眾人依舊覺得像撒嬌,媚態逼人,眾色男蠢蠢欲動,就是都沒膽。
周大吞嚥口水,轉過頭望著霍俊狠狠道:「校尉大人還沒看出來嗎?你那牛尿壺口,哪個狗嘴天天叼著?哎喲,滿是某人臭口水,我都不要聞。」眾人哄笑。
說得好,說到點子上了,用霍俊的水囊,不等於吃霍俊的口水麼?不過……拿北地王的水囊……不就是吃北地王的口水?眾人在笑過之後想到這個問題,再瞧瞧小丫頭,一臉若無其事,火光暗淡,也看不清這小妖精紅沒紅臉。
總之,北地王劉諶還是讓下人將帶在身邊的一隻銀樽取出,到附近的清澈淺溪勺出些水來,給小丫頭止渴。
這個好,乾淨,沒味道,也沒口水。
晚餐還是炊餅加牛肉乾,眾人嚼得很開心,邊咬邊低聲說話,只有一個例外,小丫頭咬不動乾肉,抱怨沒有好吃的。
「牛肉乾,還不好吃嗎?一個月前,我們弟兄們和我們將軍,連這都吃不上呢,有的吃就不錯了。」霍俊狠狠道,他還記著小丫頭的仇,故意跟小丫頭找彆扭。
小丫頭翻翻眼白,賭氣般丟下牛肉乾,望著霍俊氣憤道:「我又沒要吃什麼熊掌鹿茸,你們找個鍋來把這些東西煮軟些不行嗎?」
「好啊,我們這兒多的是乾肉,您大小姐自便,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隨便您……」霍俊指著那些駑馬背上由麻繩編製的口袋,譏嘲道,「我們這兒是有鍋有糧,連調料都有,要是大小姐您屈尊,想做什麼好吃的隨便,就是俺們這些老爺們手腳笨,只會吃。」
看來小傢伙也不會,小嘴一扁,潸然若泣,活像這一群的男人全欺負過她似的,幾個比較靠近的馬上與其保持更多距離,生怕弟兄們誤會。
劉諶揮揮手向身後的家奴示意,家奴心領神會,快步跑去駑馬身邊撤開包裝袋,將一應傢伙全數取出。
既然帶了這些東西,怎麼可能沒人會做?這些東西都是北地王家的奴才準備的,只是北地王劉諶看到兄長劉武跟弟兄們吃一樣的東西,也不好意思搞特殊,昨天晚上就拿乾糧和肉乾對付了一頓。
不一會兒,營地上空就飄起各色奇妙的香氣,有茴香,有八角,有桂皮,這些都是稀罕的香料,還有鹵制醃肉的香味,以及,一些有很美妙的氣味。劉武說不上那是什麼,甜味、微酸、香氣雖淡,確是如海潮一般席捲入鼻,一進入身體,立即衝入肺腑,再不肯離開。
好熟悉?就是記不起來什麼時候聞過。
劉諶笑嘻嘻的將一小塊肉乾放到劉武面前:「兄長,請嘗嘗看吧?這可是好東西。」
香味就是從那個小肉乾上傳出來的。不過不是牛肉,而是上面塗了什麼。
那是枸醬,上次劉諶旬會日醉酒之前不是還去了太子宮一趟麼?最後太子讓人將劉諶堵住不許謁見,後來送給劉諶的禮物,王府的下人還是收下了,就是那一罐子的枸醬,前天臨出發前王府下人們偷偷準備時,劉諶才知道這東西存在,下人們將一部分的枸醬挑出,放到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銀罐子裡,此後一直丟在食材口袋中。
「還有麼?」劉武低聲問道。
「還有。」
「多的話,那就分一些給弟兄們嘗嘗,少就算了。」
「足夠足夠,」劉諶忙讓下人將罐子取出,人人有份,一時間整個營地到處是枸醬的清香。
這時候也響起小姑娘的嬌呼:「這麼浪費,枸醬是蘸肉乾吃的嗎?太奢侈了,你們吃的份量足夠作整整一大桌子上百份菜!」
她顯然吃過不少次,對此物十分清晰瞭解。就是這回不太和時宜,眾人心中反有些不悅。
接下來,北地王府的家奴們將枸醬做調料增香,可惜沒有新鮮食材,不然做出來的應該會更美味。
忙活了好一陣子,噴香撲鼻的菜一道道上,營地中人人有份,大家都吃得很高興,快活的聊著些愉快的記憶。
小丫頭慢條斯理的每道菜吃一口,直到最後一道菜上,才算吃完。
吃飽喝足後,小丫頭坐在本來給北地王的熊皮毯子上,一邊烤火,一邊埋怨這老天怎麼搞得,到現在還在光颳風不下雪,冷颼颼的,難受的緊。
「你嫌難受那你還跟著我們?早點回成都躲到舒服暖和的家裡不就行了?」霍俊這是跟諸葛月華槓上了,很不客氣的指出這是小丫頭自找的。
「我想怎麼關你什麼事?」小丫頭狠狠頂嘴。說了到這兒,突然不知怎麼的,冒出這麼句話:「你們這些軍人,最討厭了,前些日子還哭得淚人似的,今天就在喝酒吃肉,還在聊女人,最虛偽了!」
小丫頭聲音不大,但這話一出口,就像滾水中加進一大塊冰,整個營地頃刻間陷入沉寂。無論霍俊還是周大,乃至劉武和從未當過兵上過戰場的劉諶都是臉色難看。
諸葛顯知道不妙,忙向劉武等人堆起一張更像哭的笑臉賠罪。
「沒什麼,」劉武向諸葛顯搖搖手,然後一臉凝重的望著小丫頭,小丫頭被這個傳說中流著蠻夷血脈的跟野獸差不多的殺人狂劉武瞪著,一時感到心慌,直坐的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逼迫,軟軟的,微微彎下嬌軀,不敢再抬頭對視那對據說被無數亡魂詛咒的兇惡雙眸。
「還是個小孩子,」劉武收回氣勢,微微轉頭向身旁的霍俊笑笑,霍俊臉上的怒意只好暫時先收起。劉武再度看著那個小姑娘,然後低聲問道:「你或許在成都路上看見,又或者是聽別人說的,前些日子,我們是哭過。」劉武停下,低頭壓住自己內心的躁動,再度抬頭望著小姑娘,「你很幸運,身為女人,用不著上戰場。所以軍人的心情,你永遠不用體會。」說到這邊悠悠一歎:「你眼睜睜看著跟自己三年四年乃至更久的弟兄,就在你面前被敵人一刀砍成兩半,肚子裡的血肉內臟流在你腳下,身體還在掙扎;你眼睜睜看著那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就在自己面前被敵人砍斷手腳,或者刺瞎雙目,倒在你身邊痛苦哀號;你身處絕境,明知必死還得跟敵人日復一日的血戰;當你連這肉乾和炊餅都吃不上,你明明看見兄弟們在哭泣,還是將等若他們一半生命的座騎殺死取肉果腹;當你在吃這種肉的時候還在考慮明天該怎麼跟敵人搏鬥。」說到這兒,整個營地的那些老兵們都像一個個的小孩子嗚嗚哭泣起來。
「你要感謝你的母親,不然,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霍俊盯著那張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再美貌絕倫的臉插嘴道,他是認真的。
軍人的血,是冷的,心,卻是熱的。
這天夜裡,眾軍士沒再聊女人,也再沒人傻乎乎貪看那個還沒能算是女人的小屁孩所謂精緻的面容,個個心情壓抑,草草入睡。
劉武照例不會守夜,就跟弟兄們一起睡在草堆裡。小丫頭一直發呆,坐在熊皮毯子上呆呆的望著面前背對自己的那個傳說中粗魯冷血殘忍的興豐候劉武那寬闊的背影。
諸葛顯還在與劉諶小聲聊著,這位兄長為自己妹妹的無知感到羞愧,劉諶安慰他用不著道歉,兄長劉武很好說話,只要小丫頭自己誠心誠意道歉,劉武會原諒的,這些將士們也會原諒的。畢竟,她是女人,還是個孩子,孩子可以無知,這並不是什麼大過錯。
「妹妹!你在幹什麼?」諸葛顯無意中向妹妹瞥了一眼,卻看見那小丫頭起身往劉武那邊走去,大吃一驚。
諸葛月華就站在劉武面前,蹲下,呆呆望著這個倒在草堆中閉眼沉睡的劉武,這個傳說中的殺人狂,在睡夢中,那股攝人的殺氣褪去後,倒是有幾分的俊朗清秀,若論容貌,絲毫不比北地王差,這個久經沙場的男子,傳說一身傷疤,不過奇的是臉上乾乾淨淨,這樣,一張帶著幾分滄桑男性的奇異魅力的俊臉,倒是格外的誘人。一時間,竟有些看的癡了。都想伸出手摸一摸……
「妹妹,別胡鬧!」急急跑來的諸葛顯,也蹲在諸葛月華身邊低聲央求道:「你再胡鬧,哥哥可幫不了你了!」
「誰跟你胡鬧了!」諸葛月華白了兄長一眼,嬌嗔:「我才沒胡鬧呢!」說罷,起身離開,坐回到熊皮毯子上,賭氣般將蜀錦薄棉被往身上一裹。
「我要睡覺了!」
小丫頭說,說完閉上眼睛,側身而臥,小臉正對著劉武的背影,又偷偷瞇眼,再瞧瞧那個殺人狂,方才最終睡去。
上弦月,月如鉤,漫天星斗,棋盤亂排子,大地靜瑟,風掠山林,殘葉蕭蕭,只有三兩聲狼嚎虎嘯。
孤寂的蜀中山林,這種景色蒼涼落寞,很適合文人騷客題詩作賦。
星空下,孤寂的山林一座又一座,與深邃黑暗的天幕融化在一起,再無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