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江湖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慕容霜的情懷
    「殺啊!」震天的喊殺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火光映得半邊天幕隱隱發紅,地上的積雪倒映出火的顏色,就像地獄裡的灘涂。

    成百上千的天山弟子潮水般湧向薛昌的營寨,守衛寨門的弟子們關上了門,隱在柵欄之後拚死抵抗。

    雖然這場大戰早在諸多知情者的意料之中,但並不包括這些弟子。就連薛昌與歐陽斌也只是在慕容霜刺殺、江乘風來訪之後才隱約感覺到決戰的來臨,準備得倉促不已。弟子們剛剛收到全力警戒的命令,敵人就已漫山遍野地擁了過來,把營寨圍得水洩不通。

    相比於慕容霜率領的天山弟子而言,薛昌的手下可謂傷痕纍纍。內戰以來,幾乎從沒勝過。實力的逐漸下降、財物的日漸微薄,薛昌手下的弟子們的士氣早已受到了無法彌補的打擊。縱使慕容霜率領的人馬並不多出薛昌多少,但二者的優劣之勢實是一目瞭然。

    當薛昌和歐陽斌滿臉疲憊地衝到陣前,第一眼望見的就是日間險些要了他們的命的閻王。

    慕容霜目光森寒,冷冷地注視著弟子們的戰鬥,時不時發出一兩道指令。對那血肉橫飛的慘景和臨死前絕望的哀號,沒有一點的波動。彷彿這些並不是父母生養的生命,只不過是手中一枚枚的棋子,廝殺乃是天經地義,隨時可棄。她關懷的迷蹤谷弟子們已經不在了,眼前的手下其實只是仇人楚夢的人馬,看著他們打生打死,慕容霜的心裡只有復仇的快感,沒有任何的傷情與不忍。落在薛昌眼裡,這名女子冷靜如亙,指揮若定,是戰場上天生的統帥。比之曾經戰勝過他十數場的柳牧之,更加令人難以抗拒。

    陳仲的目光很少投向戰場,他的時間幾乎全用在看慕容霜的臉了。那種眼神,溫柔卻又帶著些許痛心,讓人完全無法把他和今日刺殺時那種高傲聯繫在一起。只有當他的眼睛偶爾地掠來,薛昌才悚然驚覺,這雙眸子又忽然變得冷酷,嘴角溫柔的笑忽然也變得不屑而輕蔑。

    在慕容霜和陳仲左右,多出了十二個陌生人。知道了慕容霜的身份後,薛昌一眼就認出這十二人是迷蹤谷的迷蹤十二煞。在那場迷蹤谷險些全軍覆沒的戰鬥中,這十二人正巧奉命外出,保住了一條命。現在成為迷蹤谷東山再起的重要力量,也成為慕容霜的貼身護衛。他們的眼光也沒有一刻停留在戰場上,而是保持著高度的警戒,以全部的精力去保證慕容霜的安全。

    薛昌和歐陽斌互視一眼,心中均是一歎。早先險些被他倆送去見閻王,現在想起還心有餘悸。以這種心態去戰鬥,不用打也知輸定了。但話雖如此,還是不得不去拚殺的。

    隨著兩聲暴喝,兩人仗劍而出,投入寨門的守衛戰中。

    這兩人加入戰場,形勢頓時改觀。原本已岌岌可危的寨門,忽然之間恢復了活力。在兩人浸淫了數十年的天山正統劍法之下,那些低輩弟子哪是敵手!一時之間,寨門前血肉飛濺,守衛寨門的弟子們也士氣大振,竟一鼓作氣,把敵人逼退了數丈。

    慕容霜冷眼望著,對陳仲使了個眼色。陳仲微微笑了笑,袖袍一拂,也不見他作勢,就已忽然來到了薛昌和歐陽斌面前。慘烈的刀光捲起漫天飛雪與地上曾經灑落的血水,紅與白交織著,狂嘯著,圍繞著一道刀光,重重地劈在薛昌和歐陽斌合力並起的雙劍之上。兩人都後挫半步,陳仲挺刀傲然而立,說不出的傲慢,卻也隱隱露出一絲落寞來。

    一刀劈退兩大成名高手,他的刀法已經站在武林的顛峰。此時此刻,他的心底是否也在渴望著一個對手?一個曾與他生死交戰過多次,兩人的刀在生死之間共同成長的對手。

    「你們沒有勝算的。」陳仲撫刀歎道:「這次不會再有一個江乘風來為你們解圍了。」

    薛昌壓下微微翻騰的氣血,冷笑道:「世事豈能盡在料中?陳少俠切莫把話說得太滿。」

    陳仲仰首望天,道:「若是在等嚴彬那五百人馬,薛掌門大可不必再等了。即使這場雪崩沒有封住他們,我們埋伏在峽谷之外的幾百殘兵也足夠伏殺得他們片甲不回。」

    薛昌和歐陽斌同時色變,直至此時,他們才無奈地想起,原來重陽教也是可以有內奸的。

    陳仲的刀光再次灑下,兩人卻再沒有力氣去招架了。

    「陳仲!我來找你打架啦!」

    懶洋洋的聲音悠悠傳來,聲音不大,但正在拚殺的雙方人馬竟全都聽得清清楚楚。陳仲臉上的表情在剎那間變得非常古怪,似乎很想回頭看一眼什麼人,卻又終於忍住。寶刀硬生生停在手裡,再沒有劈下去,眼睛漠然地盯著刀尖。好半晌才收起刀,看也不看薛昌與歐陽斌,逕直向聲音來處投去。

    李閒與司徒貝貝從遠處御風而來,陳仲越過無數天山弟子,舉刀直迎而去。慕容霜遠遠地望著,眼光逐漸迷離。

    這就是自己日夜憎恨著的男子麼?每天午夜夢迴,月光徒照四壁,心中淒傷之時,總是切齒地恨著,誓言要把這男子碎屍萬段。為何見他出現,心中卻是百感交集,絲毫沒有想起衝過去實現每夜的誓言?

    他抽出了刀,刀上有奇異的黃芒,映照著白雪,亮閃閃的,很美。兩人轉眼間斗在了一起,陳仲的刀重若泰山,威猛無儔,就像個戰神;而李閒的刀正在畫著人世最美的圖畫,每刀都是那麼致命,卻又那麼灑脫,好像雪中散仙。司徒貝貝帶著笑,盈盈地立在旁邊觀戰,神態輕鬆自如,好像根本沒想過他會敗一樣。慕容雪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深夜,姐姐在自己的耳畔低語——那個男子,善良而不古板,武藝高強卻不凌人,人物風流卻並不花心,和他走在一起,總是如沐春風,渾渾然忘卻自己所在,只想鑽進他的懷裡心裡,再也無分彼我。

    姐姐私奔那夜被父親發現了,數百人將他們團團圍住。那男子站在人群中,哈哈地笑,好像天下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困住他似的。姐姐偎依在他身邊,小鳥依人。自己從沒想過,心目中那豪爽如男兒的姐姐原來也有這樣嬌柔的時候。他動了,姐姐好像早就知道似的,也動了。兩人就那麼肩並著肩直突出去,足足傷了四十多個人,卻沒傷一命。

    遠遠傳來一聲清響,兩刀狠狠地拼了一記,隱約看見陳仲和李閒都笑了,地上的冰雪揚了起來,把他們的身影掩得更加模糊不清。

    他的武功比那時候強得多了。慕容霜輕輕地歎了口氣,曾經認為那是天下最強的武功了,連爹在他手上都走不過十五招。後來到了迷蹤谷,見了師父,才知道天下的武功其實有多麼淵博,但當夜那個在人群中瀟灑地舞刀的身影,卻始終烙在心底抹之不去。

    爹很怕他。把自己送到迷蹤谷去,現在想來,也是為了躲他,怕自己步上了姐姐的後塵。

    可是忽然之間,姐姐死了。爹也死了。全家都變成了荒塚。除了去恨他,還能怎樣呢?厲天?那只是個局外人而已。慕容霜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居然並不怎麼恨厲天。每當陳仲提及自己會愛上李閒,心中都無比煩躁。因為自己無論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為什麼不去恨厲天。

    陳仲一直很愛她,慕容霜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有時心想,嫁給他吧,不再理會什麼李閒什麼厲天,兩人躲進谷裡,去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可是,先不說自己對陳仲其實並沒什麼感覺,單說家族的血仇怎麼辦?迷蹤谷弟子死傷殆盡的血仇又怎麼辦?九泉之下,怎麼向爹交代,又怎麼向師父交代?

    遠處李閒和陳仲的交鋒已經白熱化了。刀氣縱橫下,隨時都可能有人倒地不起。寨門的爭奪戰更是沒有懸念,薛昌和歐陽斌獨木難支,眼看不住了。

    慕容霜怔怔地想了半天,目光漸漸恢復冰冷。殺死李閒、重建迷蹤,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吧?其他的事情,現在想不明白,也不該去想。

    「全軍進攻!你們跟我來。」後面一句是對迷蹤十二煞說的,說完這句話,慕容霜一馬當先,向李閒掠了過去。

    「谷主!」

    慕容霜停下腳步,愕然望向身後的屬下。這聲「谷主」竟是十二人異口同聲地叫出來的。

    「怎麼?」慕容霜皺眉問道。

    「屬下不明白。」十二煞之首的地鼠說道:「我們為什麼非要與李閒為敵呢?」

    慕容霜長吁一口氣,道:「李閒是我的仇人,我是你們的谷主。這就夠了。」

    老三地虎高聲道:「可是李閒根本沒有想過要和我們為敵。」

    慕容霜冷冷地道:「何以見得?」

    「我們在開封大敗,但重陽教卻根本沒有趁勝追擊斬草除根,反而任由我們在谷中自在地生存。」地虎答道:「當時即使只是蕭無語和藍舒雲兩人進谷,就足夠把我們殺個盡絕。」

    「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進谷的路!」

    「厲天認識!」

    慕容霜不說話了。地鼠續道:「這段日子我們幾兄弟一直在商議,認為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和楚夢這種叛徒妥協合作。李閒無意對付我們,我們大可以趁中原紛擾之時坐擁幽谷,徐圖再起,甚至還有可能得到李閒的幫助而不怕背叛。反之,楚夢反覆無常,我們和她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到時灑盡鮮血,也只是為人作嫁。」

    慕容霜冷笑道:「看來你們對李閒的觀感很好。那次不殺之恩收效不錯。」

    地鼠沉默片刻,忽然堅定地說道:「不瞞谷主。他雖對我們有過不殺之恩,我們也曾放過一次殺他的機會,已經扯平了。我們此舉不是報恩,而是為迷蹤谷、為谷主考慮。天下大勢已經明瞭,北方不是一統於重陽,就是一統於天山。我們寧願相信坦蕩磊落的李閒,決不願相信陰險狡詐的楚夢!我們再經不起又一次背叛了,望谷主明察!」

    慕容霜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力:「難道弟兄們的血仇,你們就不打算報了麼?」

    地鼠艱澀地道:「是我們先去對付李閒的,我們戰敗是他的責任麼?事實上我們報仇的對象該是楚夢。」

    慕容霜輕歎一聲,閉上了眼,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幽幽地道:「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李閒那麼信任呢?他……真有那麼好嗎?」

    「殺啊!」寨門轟然倒塌,天山弟子潮水般湧了進去,薛昌與歐陽斌身上各自有幾個大小不一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鮮血,連包紮的時間都沒有,失敗已成定局。

    地鼠瞄了一眼,輕聲道:「此時最佳的方案,是趁著戰勝薛昌,我們藉著兵權在手,隨時準備反撲楚夢一口,以報大仇。此後隱歸谷中,坐看谷外風起雲湧,徐圖重建迷蹤。」

    慕容霜眼神有些呆滯,目光又投向李閒與陳仲交手的地方。司徒貝貝的神色已經輕鬆不起來了,緊張地握著玉笛,像是想上前幫忙,但在兩人真氣衝擊之下,不但前進不了,還往後退了不少距離。李閒和陳仲臉上的笑意都不見了,神情肅穆莊嚴,眼睛像鷹一般緊緊盯著對方,尋找那一閃而過的破綻。

    「我……去和李閒談談。」慕容霜輕聲說著,舉步欲行。

    迷蹤十二煞互視一眼,齊齊鬆了一口氣。

    忽然之間,喊殺聲從身後震天傳來,眾人扭頭後望,數百身著勁裝的黑衣人不知從哪裡殺了出來,如狼似虎地向他們湧來,黑衣上炎陽的圖案在著冰天雪地裡顯得如此的詭異,就像地獄中忽然出現的一群死神。

    陽光普耀,消盡冰雪?慕容霜和十二煞相顧苦笑。重陽援兵怎麼會繞開雪崩封路、避過伏兵,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戰局最關鍵的時刻?再看正攻進薛昌寨門的天山弟子們在喊殺聲下,無不駭然色變,有些人連兵器都已拿不穩了;而薛昌一方無不精神大震,寨門前潮水般的倒退在剎那間靜止下來,變得互有攻守。

    「援兵已至!弟子們振起精神,把這些叛逆斬盡殺絕!」薛昌兩眼通紅地大笑道:「勝利必將屬於我們!」敗兵們轟然應喏,聲震九天。

    遠處的陳仲聽見喊殺聲,心中一震,再保持不住決戰時冰雪般的心境。刀法只微微一慢,此消彼長之下,李閒的刀已在眨眼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江乘風的大笑聲在這時響徹全場:「蒼天庇佑,炎陽重生!再不投降,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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