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塵引著李閒走進小屋,屋內靠窗處擺著一張古琴,一名白衣美婦輕輕地撫著琴弦,身子一動不動,卻清晰可見通紅的兩眼微微紅腫,顯然剛剛哭過一場。
李閒看得呆住了,這就是顧輕塵的妻子、顧平的母親、莫白羽的師姐、琴神於秋?怪不得和莫白羽如此神似!那都是一種音樂的特質,靈秀脫俗,不染纖塵。只有這樣的美女,才配得上顧輕塵這樣百年來武林罕見的刀道天才。
可是看著她紅腫的眼,李閒卻不免心中暗歎。無論她如何風華絕代,如今也只是個痛失愛子的婦人而已。
「李閒見過顧夫人。」李閒上前作了個揖,一邊飽餐秀色。
「顧夫人?」於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那麼,我該叫你教主呢,還是師侄?或者是師弟?」
李閒啞口無言,教主這個身份好解釋;但是若按司徒貝貝和莫白羽的關係來看,自己應算是於秋的師侄;若按獨孤殘的關門弟子這個身份來看,自己的輩分則是於秋這些人的師弟。這樣說來,司徒貝貝其實是李閒的師侄才對。
一直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李閒暗自笑了笑,什麼鬼輩分,就算當初知道司徒貝貝是他李閒的師祖,也是照樣勾引不誤。
「叫什麼都可以,如果顧夫人喜歡,就算叫聲李大哥,我都不會有意見。」李閒回憶著當初初遇司徒貝貝時勾引她的情景,想得有點兒忘了形,調笑的話語竟脫口而出。話一出口,頓覺糟糕,頭皮發麻地等待顧輕塵的震怒。
豈料顧輕塵的反應竟是:「什麼?你是獨孤殘的弟子?」
李閒差點暈了過去,搞了半天,顧輕塵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實這倒正常,因為他們一直隱居在這個地方研究什麼鬼天道。
於秋歎了口氣,道:「這幾個月江湖風雲變幻得很厲害。先是教主的身份被大夥兒知道了,於是蕭六弟開幫立派,叫做恆幫,前幾個月師妹派人送了信來,請我出山。我怕影響了你的平靜心,就沒有告訴你。蕭六弟一出手就拿岳嵐松的神兵山莊祭旗,岳老爺子年歲大了,守成有餘、進取不足,我看覆滅只在早晚。」
李閒搔頭道:「不好意思,岳嵐松已經死了兩個多月了,神兵山莊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消息在江湖上已經算是往昔的歷史,江湖人提起它來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波動了。但聽在顧輕塵夫婦耳內卻無疑是個爆炸性的消息。
顧輕塵愣了半晌,才勉強消化了這個消息,歎道:「難怪你剛才說我們是敵非友。當時還沒有想到你指的竟是這樣的夙敵身份。」
李閒聳肩道:「前輩現在如果想趕我走,小子也沒意見。」
顧輕塵笑了起來,道:「奸詐的小子,你是不會有意見,可我夫人會剝了我的皮。」
於秋忽然問道:「江乘風守護使近來如何?」
一句話勾起了李閒對江乘風的擔憂,這傢伙下江南這麼久了,音信全無,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顧輕塵訝道:「怎麼了?難道江乘風竟然死了不成?」
「哦,」李閒甩了甩頭,答道:「他去了江南。」
於秋幽幽歎了口氣,道:「命運總是喜歡胡亂安排。你有機會見到江乘風時,告訴他一個消息。」
李閒知道著個消息定是非同小可,正色道:「小子洗耳恭聽。」
於秋道:「從前江南有個很有名的琴伎,叫做玉馨。江守護使一段時間跟她非常親密。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這女人的武功相當高明,而且用的居然是重陽神教的心法。」
「什麼?」李閒失聲道。他想到的是神秘莫測的楚夢,楚夢有很多秘技,似乎都和重陽教的東西相當類似。
「你認識這人嗎?」於秋奇怪地道。
李閒搖頭道:「不是。不知前輩可知世上是否有其他的心法武功,用起來的效果和重陽蝕心與千里飛遁兩門神功的效果類似?」
於秋想了想,道:「雖不排除其他武功也有這種效果的可能,但是若說兩種都相同,就十分可疑。」
李閒沉默下去,楚夢的來歷,當真耐人尋味。這麼說來,她對重陽教教主夫人的位置趕興趣,倒是有其來由的。
顧輕塵看了看窗外,道:「時候不早了,小子,你跟我來。」
李閒心裡一陣激動,他知道在這一生中提升武功的最重要的機遇已經來臨了。
「所謂天道,只是個很籠統的概念。若是劃分的含糊些,你的意刀就已經算是初窺天道了。」顧輕塵領著李閒走進一間簡陋的書房,一邊說道。
「那麼天道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從很小開始,就經常聽見這個詞,老頭子死後,江乘風那個傻子成天躲在書房裡喃喃不休,就是在研究所謂天道。」
「江乘風那個傻子?哈哈,說得好!他若是不傻,就不會給成櫻下春藥,白白把自己的女人趕到徐不疑身邊去。」見李閒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顧輕塵意識到不該亂暴他人隱私,乾咳一聲,續道:「獨孤殘是百年來武林中最偉大的武學宗師。他給你的感覺是怎樣的?」
李閒想了想,道:「那時候我還小,不大明白。但我總覺得看著這個老頭子的時候很舒服,覺得無論他走到哪裡,身邊的東西都像是專門為他而設的一樣,非常和諧。」
「不錯。」顧輕塵歎道,「這就是天人合一的至境。這種境界,可以稱為武道的極致,無數人捨棄了一切,只為了領悟這種虛無的境界,但千百年來,成功的卻沒有幾人。」
「武道的極致?」李閒皺眉道,「小子認為,世上的一切都不會有極致,就像宇宙般浩瀚飄渺。而物極必反,也是宇宙的至理。」
顧輕塵讚許地道:「你有這種想法大不簡單,可見你對事物的把握已經相當透徹。我們所說的極致,只是一個臨界。傳說中,一旦跨越這種境界,就幾可與神共論,白日飛昇。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證明這一點。或許再進一步就只不過是死亡,亦未可知。」
李閒駭然道:「那你還在追求這個?」
顧輕塵歎道:「一旦進入了這道門,是再也走不出去的。縱然是粉身碎骨,也是無怨無悔。」
李閒歎了口氣,道:「我明白,其實江湖就是如此。」
顧輕塵點點頭,道:「只有追求天道,才可毅然脫離江湖。若真能證道而去,那是我的運氣。千百年來,無數人修佛修道,為了都是這個。而武技到達一定的層次,同樣可以開啟得道之門。」
李閒搖頭道:「這些太虛無縹緲,我不會相信這種事的,打死我也不會去修這鬼東西。」
顧輕塵失笑道:「是我扯遠了。事實上在刀道上所修的『天道』,和這個並不是一回事。你目前所處的階段,是意刀相隨,以刀代目,以心運刀,而更進一步,就是所謂的天人交感,在心刀交融之後,渾忘刀的存在,也忘記天地的存在。」
李閒聽得心神劇震,隱約把握到了他說話的意思所在。
顧輕塵繼續說道:「曾經聽說過你和厲天一起滅了慕容家的事情,相信你對厲天的劍法有所瞭解。」
李閒歎道:「是非常瞭解。我常常問他劍法的真髓,但那個傢伙天生不愛說話,雖然很想教我,就是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顧輕塵微笑道:「你的境界,是刀在心裡。而厲天的境界,是無天無我,也無劍。在拔劍而出的那一刻,心中只有一種理念,必勝的理念。但是這只是一種理念,不是一種目的。一旦強求勝負,就已落於下乘。」
李閒呆了半晌,道:「這麼深奧的問題,怪不得厲天不知怎麼措辭來回答我。你的意思是,一切只剩下虛無,只剩一抹淡淡的意?」
顧輕塵大笑道:「孺子可教!只不過,厲天的劍法殺意太濃,有違天道。天道講求生生不息,而厲天追求的卻是死亡之氣。」
李閒點頭道:「我明白了。你的境界,是無慾無求,所以你比厲天更高一籌。」
顧輕塵歎了口氣,道:「沒有交手,都不能妄言。但是可以想見的是,我雖然比厲天的境界高一些,但是動起手來死的是我。因為當他拔劍決鬥的一刻,生機盡絕。讓對手以最快的速度死於劍下,是他拔劍的唯一目的。」
顧輕塵以自己和厲天的對比,生動地揭示了武道上難以言傳的道理,李閒茅塞頓開,大有撥雲見日之感。同時還說明了,即使到達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有層次高下之分。李閒並不知道,厲天從初步領悟這個境界,到現在的層次,足足花了十年。一心鑽研刀道的江乘風在得知這一點後,早已放棄了更上一層樓的打算。
見識的加深,也推動了他的疑問:「厲天曾說過,以他的境界,在戰鬥中一般是不需要回氣。難道刀法領悟境界的進步,竟可以使真氣用之不盡嗎?刀法和真氣應該是兩回事才對。」
「天人合一指的已經不純粹是刀法,而是心法。自然之道,講求的就是陰陽交感、生生不息、永恆循環。」顧輕塵忽然抽出他的柴刀,道,「你看。」
柴刀揮出,李閒心領神會。這一刀的感覺,就像有著綿綿不盡之意,彷彿天地在剎那間進入永恆。誰說刀法與真氣無關?從這樣的一刀,清晰地感受到真氣的循環,感受到天地之靈氣從空氣中貫注於體內的新舊交替。
顧輕塵收刀而立,道:「步入先天之境的人,可以從天地中吸收生氣以補足真氣的耗損,
故有綿綿而不盡之意。但無論是誰,若在劇烈損耗之後,自我調節的速度和吸收生氣的速度合將起來慢於消耗的速度,就將出現回氣的空檔。」
李閒愣了一愣,忽然道:「若是設法將吸收生氣的速度千百倍地人為加速,豈不是無敵?」
顧輕塵呆住了,半晌才道:「這個想法非常新奇,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性。只是人體的經脈承受能力有限,若你的經脈能承受生氣狂猛地不停湧入,倒是可以嘗試創造這樣的加速心法。」
李閒尷尬地笑了笑,道:「小子哪有這種鋼筋鐵骨。說說罷了。」
顧輕塵歎了口氣,道:「你的想法大膽而富有創意,更難得的是你還這麼年輕。用不了多久,你的刀法必將震懾武林。」
李閒也歎了口氣,道:「我想知道,如果我從現在起進入天人交感的境界,再到達你與厲天這種層次,需要多久?」
顧輕塵呵呵笑道:「快則數日,遲則數年。一切講究順其自然,切莫強求。」
李閒點點頭,表示明白,顧輕塵忽然問道:「我想問你,厲天如果處理了塵世的問題後,會否潛心追求天道?」
「你指的是像你這樣修道嗎?」李閒想也不想,道:「那不可能。」
顧輕塵訝然道:「為什麼?」
「因為對於厲天來說,那只不過是懦夫在逃避這個殘酷現實。我不是在諷刺前輩,而是我堅信厲天一定是這麼認為的。一定!」顧輕塵呆若木雞地看著李閒,那種堅信不疑的神采令他動容。修道十餘年來,從沒有什麼能令他如此動容的,原來這渾濁的世間,竟真有相知相得的寶貴友情!
而當他們進行刀道承傳之時,厲天正悶悶不已。
因為他們追失了葉七。
當厲天與孫凌追殺葉七時,直追至一處懸崖,本以為此人必死無疑,誰知他竟一聲不吭地跳了下去。等到厲孫兩人尋路下山時,才愕然在谷底發現了早已鋪得丈許高的被褥。
厲天怎也想不明白,葉七居然能先未雨綢繆,在崖底事先鋪下救命被褥,讓他倆的追殺頓成笑話。
「血跡是往南去的。」孫凌察看了半天,得出這麼一個結論,「看來我們必須下一趟江南。」
厲天沒好氣地道:「難道他不能包紮好傷口再往北行嗎?」
「這次迷蹤谷元氣大傷,北方大部分已成重陽教的勢力範圍。我想葉七是不敢逗留在北方的。」
厲天想了想,道:「我們兵分兩路,你去江南,我留在這裡守株待兔,順便可以幫李閒一把。你也該回揚州一趟了,楊休失蹤太久沒什麼好處,這個身份還有用。」
孫凌點了點頭,兩人一言不發地各自去了.
而這時,司徒貝貝等三人看見了慕容霜。
卷二江湖血淚(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