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馬車停在李定國的軍營前,眾軍圍上下,從上面搬下來一些糧食、棉衣等物,眾人都很高興,哈著白起,搓著手看著這些東西,大冷天的,以後可要好過些了。
營地上挖了無數的土灶,炊煙繚繞,準備煮飯了,又凍又餓的士兵圍在土灶面前,烤著火,聞著飯香,雖然天上還飄著小雪,但周圍的情景倒讓人暖洋洋的。
李定國站在帳篷門口,看著那些運送物質的馬車牛車上,坐著站著的人都穿著馬褂,這批物資是滿清那邊送來的。
過了一會,遠處的雪地上有出現了一條黑線,另一支車隊也來了。軍士奔到李定國面前跪倒道:「稟將軍,明朝的運糧車隊到了,是否迎接?」
李定國見軍營門口滿清的物資還沒有完全搬完,明朝的又來了,這下可得碰到一塊。這時旁邊的張式言道:「讓他們一塊兒過來,正好一齊卸下東西,瞞也是瞞不住,也讓他們兩邊都明白,咱們不定走哪邊。」
「也好。」李定國說道,「派人迎接明朝車隊,注意別生衝突。」
「得令!」
李定國下完命令,覺得手腳凍得都快麻木了,便轉身走進大帳,裡面燒著火盆,頓時溫暖了許多,冰冷的臉接觸到溫暖的空氣,頓時覺得臉上有些燙。
大帳正面掛著一副大地圖,當然精準度沒有多好,不過北部諸省的山川河流還是標明了的。李定國喝了一口茶,走到地圖前面,踱著小步子邊看邊思量。
地圖旁邊,還有一處沙盤,上面插著紙旗,標著各方軍事力量的部署情況。
李定國默默地踱了幾步,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式言,說道:「明朝要咱們去山東……山東自古宜攻不宜守,況我等要是想回南方,那時候恐怕更為不易。」
張式言道:「將軍所言極是,卑職到南京之後,覺得明朝的態度,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咱們回去了,今不入山東,恐怕他們寧肯與我們為敵。不如趁早和清朝……免得以後無處落腳。」
李定國沉吟許久,盯著地圖道:「咱們到了山東,北去便是京師!」
張式言吃了一驚,待適應過來,心道李將軍所圖不在小,莫非這逐鹿之爭,他也想參上一局?目前幾方勢力都比李定國強,要想成大事自然不易,故張式言諫言道:「將軍如采爭勢,弊不在兵少。」
李定國問道:「弊在何處?」
「一則內部號令不一,二則,今失雲貴,沒有根基之地。」
李定國的眼睛在火盆的火焰反射下,泛著一絲火光,讓他看起來有些瘋狂,但面上的表情卻鎮定道:「雲貴之地,太過偏僻,坐守之遲早被強權所滅,今出雲貴,禍兮?福兮?」
張式言聽罷忙躬身道:「將軍胸懷大志,令人讚服。」
二人說話間,帳外有軍士稟報:「稟將軍,孫驃統有要事求見。」
李定國坐回椅子上,說道:「傳他進帳。」
「是。」
張式言坐於旁邊喝茶,等著李定國處理完公務,繼續商議出路。李定國既不願意剃稱臣遺臭萬年,也不願意坐以待斃,現在乾脆動了自立爭天下的心思,張式言對李定國的打算並沒有多少信心。
但是現在漢人的政權明朝依然保持著實力,張式言作為讀書人,自然是不願意投身異族的,只要能說服李定國接受明朝的和談,率軍進入山東,張式言對於明朝是有功的,或許南京還真是他的退路。張式言心裡盤算著。
張式言在南京住那宅子格局講究,園林優美,倒真讓他住著舒服,還有服侍他的那兩個美婢,其中一人竟還是處子。張式言與之纏綿的夜晚,自然說了一些甜言蜜語,也說了一些回來娶她之類的承諾。當然張式言只是當作逢場作戲,但是要是真能退到南京安身,這假戲做成真也不定。金陵美女,婉約多情,果然讓張式言回味無窮。
這時帳外孫驃統入,對李定國執軍禮,又看了一眼旁邊坐著的張式言,孫驃統是認識的,乃是李定國的心腹謀士,便向張式言拱了拱手,復對李定國道:「稟將軍,末將遵從將令,率本部人馬入陳留,接手防務,卻意外得到了一個重要的人,明朝桂端王!末將心知事關重大,便趕著來稟報將軍。」
「桂瑞王?」張式言眼睛一亮,道,「朱常瀛?」
孫驃統道:「朱由榔。」
李定國動容,不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人在何處?桂瑞王怎麼會在陳留,是真是假,別不是江湖術士騙吃騙喝的計量。」
孫驃統道:「末將見了他的信物,不像是假的,請將軍明察。那朱由榔說,前年就番於襄陽,次年襄陽便被張獻忠攻陷,朱由榔便北逃,後清軍入關,在陳留被漢奸捉住,關押在牢中。時陳留義民聚眾殺官,反覆易手,情況混亂,朱由榔在牢中便再無人過問,一指被關押到現在……」
「帶到營中,先問問再說。」李定國道。
那孫驃統依言將人從陳留護送到了李定國軍營,來人是個二十多歲身材有些微胖的年輕人,臉色白,看樣子健康狀況不太好。實際上朱氏血脈,從朱元璋以後,壽命都不長,疑是有遺傳病。
朱由榔的王府被人佔了,又莫名被關押了一年,不聞不問,早已沒有了那股子傲氣,但見了李定國,神情倒也自若。
李定國看了朱由榔藏在身上的信物,並詢問了從陳留帶來的相關之人,確認他就是明朝的王爺,這倒讓李定國有了一份驚喜。李定國遂命人好生款待之。
時張式言見李定國面有喜色,不禁說道:「今南京有先皇嫡系血脈,這個王爺,並無多大的作用。」
李定國道:「不然,如明朝將清軍擊敗,我有朱氏後人,便可扶植登基,與明相爭便不是叛亂,而是爭位,一個叛,一個爭,名不同也。如清軍獲勝,朱由榔繼承皇位,我們又可號召天下驅除蠻夷,又是一利,故朱由榔用處極大。」
張式言勉強附和道:「將軍高瞻遠矚,卑職恍惚也。」他心裡其實是想,眼下怎麼在夾縫中生存下去還沒個定准,李將軍想得倒是遠了。
有了朱由榔,李定國信心大增,更堅定了爭鋒天下的打算。李定國心道:今天下亂世,我手握重兵,乃世事造英雄,今日不爭,何時才爭?
在張式言的鼓動下,李定國召集孫可望何騰蛟等諸人商議入山東之事。孫可望和何騰蛟覺得既然明朝不見容,回又回不去,不如投降滿清,但在李定國的堅持下,二人才勉強同意率軍入山東。
反正都是夾在明清中間,在開封是一樣,去山東還不是一樣,名義上李定國又是領,故孫可望和何騰蛟也沒有過多堅持,走一步瞧一步而已。
明朝一得到李定國離開開封府之後,立刻便命令鄒維漣調集大軍逼近開封府,與李自成形成對滿清的夾擊之勢。
時多爾袞主力在黃河北岸衛輝府北部,計有滿漢蒙八旗軍、吳三桂之關寧鐵騎近三十萬人馬。
多爾袞得報李定國東去,明朝大軍逼近開封府外圍,隨時可能進攻開封府,心裡著實也有點慌了。
今年冬天的氣溫照樣很低,開封府的黃河一多處結冰,有的地方可容大軍通過,要是開封府被攻陷,明朝軍隊便可長驅北上,那時清軍真要面臨腹背受敵的窘狀。
多爾袞冒著嚴寒,策馬在雪地裡觀望,實際上清軍駐軍周圍還沒有敵兵動靜,不過多爾袞依然在向兩個方向張望,心中躊躇。
多爾袞心道,要是先滅李自成,明軍多半會從開封左翼繞道彰德府,夾擊清軍。所以分而治之的辦法可不好用。
時範文程在多爾袞身邊,偶爾吸著鼻子,看樣子這漢臣的身體不是很好,天氣一冷著了些風寒。
「范大人應該多穿著衣服才是。」多爾袞好言說道。
範文程忙道:「謝攝政王掛念,奴才這身子骨還不打緊。」
多爾袞歎了一口氣道:「李定國入山東,這三面受敵的境況,不知該如何化解。」
範文程沉默了片刻,說道:「李定國所部戰力不加,內部不一,不足為患。李自成多抱隔岸觀火之心。我大清只要剿滅明朝主力,大勢可定。」
多爾袞點了點頭:「滿朝文武,不如范大人一人明見。」
範文程聽罷忙道:「奴才不敢居功,在其位謀其職而已……奴才有內外兩策,請攝政王參詳參詳。」
多爾袞道:「願聞其詳。」
「其一,外策伺機殲滅明軍主力。時明軍極力與李定國妥協,送糧又送軍械,意在趁我大清腹背受敵之機欲與打擊。我大清可作出一副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姿態,先往擊李自成,明軍必放棄開封繞道攻我後背。此時我可在開封右翼設伏,伏擊明軍,又另開封兵馬右出襲擾,斷其糧道,可破明軍。」
多爾袞聽罷臉上一喜,道:「大善!范大人乃文臣,不料卻知兵也。」
範文程躬身道:「排兵佈陣奴才卻是外行……又有內策相輔,時明軍三十萬主力軍統帥乃是鄒維漣,趙謙坐鎮南京,並未親自率軍,此乃離間的好時機。奴才前日聞趙謙不受國公之爵,封為太師,自立之心昭然若揭,遲早想取明朝而代之。今明朝大帥鄒維漣乃明朝舊臣,只要稍有間隙,必能引起趙謙的疑心,內外離心,其獲不遠也。」
多爾袞聽罷哈哈大笑,又復問道:「如何離間?」
範文程看了一眼多爾袞旁邊的滿人,心道自己暴露出陰險的一面絕非好事,便說道:「這個……奴才還沒有想好。」
多爾袞也不強求,思考的位置高遠之人,才能拿出大略,怎麼搞陰謀這些小計,多爾袞自然找得到人來想辦法。
範文程提出了兩策,令多爾袞心中豁然開朗,心情好了許多,問左右道:「李自成有什麼動靜?」
這個時候李自成按兵不動,卻並不好過。當初明軍主力逼近徐州,步步北上,清軍主力也在多爾袞的親自率領下南下,李自成及其謀士將領預算了時間,估計雙方的大戰將在山東展開,李自成便急率大軍南下。
一二十萬大軍,有騎兵步兵,還有糧草輜重,沿途要協同展開行軍,不是件省力的事,也挺費時間,李自成要趕上大戰,便得提前出。
不料臨近彰德府時,滿清卻將黃河給挖了,沒淹著明軍主力,卻將前鋒劉澤清所部變成了魚鱉。後來情勢又幾多變化,李自成想趁兩軍大戰之後驟然殺至的計劃便落空了,計劃趕不上變化,李自成進退維谷,清軍也沒有主動進攻,他們便停在了那裡,坐看情勢。
這時候冬至過了個把月,正是三九四九天,天冷得厲害,李自成年齡有點大了,身體終究比不上前幾年,染了些風寒,大帳內一股湯藥味。
從冬至節這天,就開始進入「數九」,之後,只要熟悉了中國傳統的節氣口訣,就知道寒暑時間表了。這就是:「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單;九九八十一,耕田老漢田中立。」所以,進入冬至之後的十八天到三十六天的這十八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時期,可以凍死豬狗。李自成不是豬狗,但也被凍病了。
宰相牛金星和大將田見秀不約而同地去看望李自成,李自成見二人一齊進來,欣慰道:「都是自家人,這樣便好了。」
牛金星和田見秀只支支吾吾應了一聲,其實他們心裡想的是遇到了一起,純屬偶然。
「咳咳……」李自成用手帕捂著嘴磕了幾聲,又喝了一口水漱口。
田見秀忙道:「皇上要將息龍體才是。」
李自成道:「聽說李定國去山東了,這麼冷的天,黃河該結冰了吧?明朝的軍隊渡過黃河,和清軍可有一戰,偏生我這頭疼得厲害,真是……」
牛金星道:「咱們屯軍在此兩月有餘,滿清豈有不知之理,按照滿清一貫的做法,是分而治之各個殲滅,老臣以為,清軍不日便會對我用兵。」
李自成聽罷劇烈咳嗽了幾下,喘了一口氣道:「丞相以為,咱們是不是該回西北了?」
牛金星沉吟片刻,「皇上的龍體……」
李自成聽他話中有話,忙擺手道:「我這身體不打緊,率軍作戰田將軍也可勝任。」
田見秀拱手道:「望皇上早日康復,率我等將士縱橫沙場。」
牛金星這才道:「今明清必有一戰,無論誰勝誰敗,下一個對付的就是咱們……」
牛金星說得一點沒錯,誰叫李自成做了皇帝呢?所謂皇帝,在這九州之地只能有一個,不滅李自成滅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九州自古是大一統的體制,不是隨便能夠改變的。
李自成繼續咳嗽,然後漱口,喘氣,喝藥,做著一些瑣事,一邊又問道:「今進退維谷,漁翁得利是不成了,早被人看破,得重新制定方略。」
「皇上英明。現在咱們的意圖已經暴露,再想取漁翁之利恐怕不易。維今之計,只有協助一方,剪滅另一方,方為上策……又或是,現在入川,也還來得及。」
李自成喘著氣道:「朕今生縱橫沙場,絕無苟且偷生之念。成則取天下,敗則灑血疆場,如此而已。丞相休再提入川之事。」
牛金星聽罷,思索了片刻,說道:「這樣的話,臣以為,協助明朝殲滅滿清方為上策。其一,滿清乃是異族,我聯明伐清,民心所向。其二,滿清一敗,北方數省變成無主之地,我便可趁勢奪占京師,俯視天下,以爭大事。其……」
牛金星突然停了下來,他本來想說其三,按照經驗,起義軍打明朝軍隊好打一些,打清軍從來沒贏過,先滅了清軍,再和明朝爭鋒,勝算要大一些。牛金星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他意識到現在李自成不是起義軍,而是皇帝了。
因怕李自成追問其三,牛金星忙轉移話題道:「今清軍極可能欲先剪滅我等,消除後翼威脅,我軍可擺開陣勢,密集部署,左右呼應,與之僵持,此時明朝軍隊定會趁機北上攻之,兩下夾擊之。」
李自成點點頭道:「清軍進攻我部,久攻不下,定會一分為二,大部南下對付明軍,小部扼守各城險要,防備我軍。此時我當如何?」
牛金星道:「真若如此,乃是我大順壯大之大好良機。此時立刻率主力北上,攻取山西、京師,我大順版圖,在北方便連成一線,錢糧充足,以此為根基,爭奪天下,豈非王道之事?」
李自成哈哈大笑,聲帶震動,讓喉嚨一癢,又劇烈咳嗽不已。李自成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還沒有子嗣,要是有一天自己死了,這輩子可不就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