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 第五折 金戈鐵馬入夢來 段二 臥聽風吹雨
    從奉詔去福建平定鄭芝龍,到現在回到京師,一共不過一年。趙謙又坐到了京師的府邸院中。除了院子裡那幾顆桃樹好像又長大了些,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

    只是院子裡冷清了許多,沒有了秦湘,饒心梅,還有韓佐信,張岱等人,連王福,也留在了杭州。身邊只剩下孟凡和長隨小林兩個熟人而已。

    因趙謙的待罪之身,不說一般的小官同僚不再上門拍馬溜須,就是高啟潛楊嗣昌這些人,都刻意避嫌,趙謙回京幾個月來,連面也沒見著。

    朱由檢也一直沒有召見趙謙,也不降罪,只有錦衣衛暗裡明裡盯著。

    趙謙覺得有些寂寞,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滄海桑田一般的感歎來了。

    牆外不知哪家種的桂花,飄來一陣帶著秋意的淡香,提醒著人們,中秋又要到了。長隨小林正站在一旁念朱由檢寫的《罪己詔》:

    「……朕倚任非人,遂致虜猖寇起。夫建州本屬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撫御得宜,何敢逆我顏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無奈誇詐得人,實功罕覯,虜乃三入,寇則五年。師徒暴露,黎庶顛連。國帑匱絀而徵調不已,閭閻凋累而加派難停。中夜思惟,業已不勝愧憤。今年四月,復致上干皇陵。祖恫民仇,責實在朕。於是張兵措餉,勒限責成,佇望執訊殲渠,庶幾上慰下對。又不期諸臣失算,再令潰決猖狂。甚至大軍辱於小丑,兵民敢於無上。地方復遭蹂躪,生靈又罹湯火。痛心切齒,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內何時休息!已再留多餉,今再調勁兵,立救元元,務在此舉……」

    詔書中說的「不期諸臣失算,再令潰決猖狂。甚至大軍辱於小丑,兵民敢於無上。地方復遭蹂躪,生靈又罹湯火……」是今年四月皇陵被焚,朱由檢悲憤交加,從各地調集大軍,意圖復仇。以兵部左尚書梁廷棟為總理,陳琦瑜為總督,兩線出擊,協同圍剿,不期數月便損兵折將,鎩羽而歸。

    長隨念完罪己詔,低聲說道:「今兒個晌午,梁廷棟已被斬,陳督師在家服毒自盡……」

    趙謙全身不自覺地出現一陣惡寒,急忙喝了一口熱茶,才說道:「陳琦瑜文武雙修,乃我大明不可多得之人才……倉促應戰,方有此敗,惜之也。」

    這時,僕人急沖沖地走進內院,「東家,東家,高公公來了。」

    趙謙大驚失色,回到京師都三四個月了,高啟潛從來沒有過登門造訪,今天所謂何事?趙謙忙問道:「高公公手裡拿了東西沒有?比如酒,劍之類的。」

    僕人思索了片刻,說道:「高公公端著一個東西,但是用綢布蓋著,小的沒看清楚。」

    趙謙摸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在這個當口,他現自己的手竟然在顫抖,「去回高公公,我換件衣服,親自到府門迎接。」

    「是。」

    趙謙頹然坐在籐椅上,喃喃道:「這會兒的桂花糕又甜又酥軟,才吃了一回,小林,府裡還有沒有?」

    小林哽咽道:「有,有,小的這就去給大人拿。」

    趙謙吃了一口,覺得十分苦澀,卻不是想要的那股味兒,放下盤子,走進屋裡,換上了二品朝服,到府門口迎接高啟潛。

    走到門口,果然見高啟潛手裡端著一個盤子,裡面有個什麼東西用綢布蓋著。趙謙忙拱手道:「下官拜見高公,高公里面請。」

    高啟潛面帶笑意,不過在趙謙的眼裡,那笑卻十分勉強,更像陰笑。

    高啟潛一句話不說,走進趙府,找了個向南的地兒,站定,然後說道:「口諭。」

    趙謙急忙跪倒。

    「著兵部右尚書趙謙,即刻進宮見駕。」

    趙謙口呼萬歲,叩拜畢,從地上爬起來,卻不知為何雙腿軟,用手在地上撐了兩次才站了起來。

    「高公,皇上叫下官進宮所為何事?」趙謙看了一眼高啟潛手上的盤子,低聲下氣地說。

    高啟潛見到趙謙的目光,撩開蓋布,露出一枚大印來,說道:「恭喜廷益了,這是皇上賜的兵部大印,廷益好生收著。」

    趙謙急忙再次跪下,雙手接過了盤子,謝恩。

    高啟潛左右看了看,沒什麼人,實際上整個趙府本來就沒多少人了。

    「咱們覺著,皇上是要用廷益圍剿中原流寇。」

    趙謙腦子裡想著剛剛才被斬的兵部尚書,還有服毒自盡的陳琦瑜,驚訝道:「皇……」隨即又痛哭流涕道:「皇上不計臣之過錯,反而委以重任,臣……」

    高啟潛忙好言相勸,又低聲說道:「楊閣老編撰實錄,字字珠璣,很得聖心,這會兒,也不再呆翰林院了,常常在內閣值房參議軍機。廷益好生出力,方不負皇上隆恩。」

    朱由檢被人挖了祖墳,對流寇恨之入骨,現在楊嗣昌復入內閣執事,是一個信號,朝廷從現在起將會準備長時間的大規模戰爭。楊嗣昌下面,有太多能打的將領,朱由檢這才又看到了楊嗣昌不可估量的價值。

    趙謙在心裡捏了一把汗,心道幸虧祖師爺楊嗣昌上去得及時,不然這會兒是否已經下了黃泉為鬼,也難預料。他趙謙在朝廷名聲很響,但和陳琦瑜這樣的宿將比起來,算哪根蔥,陳琦瑜打仗,動輒便調動十幾萬兵馬圍剿,趙謙是打了不少勝仗,可都規模都不是很大。連陳琦瑜這樣的人物也是說死便喝毒酒了,趙謙要死真的太平常。

    高啟潛帶著趙謙進了紫禁城,走到午門的時候,趙謙竟看到了一個非常熟的人:孫傳庭!

    孫傳庭還是留著一把大鬍子,除了老了些,改變不大,還有就是走路的姿勢變了一點,外八字的官步邁得是更加嫻熟。

    「孫傳庭今日才從西北奉詔入京。」高啟潛見趙謙看著孫傳庭,在邊上說了一句。

    趙謙幾步走了上去,叫道:「恩師……」

    孫傳庭回過頭來,趙謙正待要拜,孫傳庭急忙扶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廷益已為兵部尚書,別在人前這般。」

    孫傳庭雖是如此說話,但是見趙謙臉上真誠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動,他鄉遇故知,還是師生之義,趙謙讓孫傳庭在心裡感受到了一絲暖意。

    「恩師入京,所為何事?」

    孫傳庭道:「聖上並未說明緣由,我等做臣子的,也不敢妄自揣度,一會進去就知道了。」

    從長安分別,到現在已經有幾年時間,趙謙感覺到,孫傳庭說話是更加老練。其實事情就是明擺著,老遠的把孫傳庭召回來,無非就是主持中原剿匪事宜。

    一行人在高啟潛的帶引下,去了冬暖閣。宅男朱由檢,長年就坐在那間屋子裡,除了上朝,偶爾晚上要玩女人之外,基本不會出去。

    內閣大臣也到了,出去內閣大臣,還有洪承疇,趙謙,孫傳庭等人,全部是待命打仗的軍事人物,於是,今兒面君,內容就很明顯了,不過是廷議第二輪報復李自成。

    梁廷棟和陳琦瑜大敗,獲罪而死,朱由檢又下令從各地徵調了八萬精銳,準備再次圍剿中原流寇。

    至於西虎營,自福建之戰以後,只剩下三千多人,又已經編入了杭州守備,朱由檢壓根沒有看上眼。在上邊的人眼裡,打勝仗的人是主將,而兵卒對於他們只是一個數字。

    「朕已調集八萬精兵良將,糧草軍械齊備,即日便往中原,圍剿流寇。孫傳庭、洪承疇為總理,趙謙為前鋒,殲滅勁寇,可有異議?」

    這段時間,死了太多的大員,連溫體仁和畢自嚴,也不再敢輕易就當面爭得面紅耳赤了,沉默無語,只聽皇帝聖旨。

    孫傳庭跪倒,叩道:「臣願為皇上前驅。」洪承疇也拜倒:「老臣定不負皇上重托。」

    趙謙也道:「微塵縱肝腦塗地,誓死完成皇上托付。」

    「平身吧。」

    孫傳庭和洪承疇從地上爬了起來,卻見趙謙依舊趴在地上,似乎還有話說一般,眾人皆屏住呼吸,靜待下文。

    趙謙心道幾個月來,朝廷剿匪搞這麼大動靜,後金那邊豈能不注意?知道朝廷能夠機動的精兵全數去往剿匪,說不定又會威逼京師,那會兒,朱由檢把持不住將自己等人召回去勤王,豈不是虛耗錢糧,被人牽著鼻子當猴子耍?

    趙謙鼓了幾次氣,想進諫皇帝撤了關外的人馬,重點以京師為中心組建牢固的防禦體系,方能專心對付流寇,但最終還是不想冒死做忠臣。這樣說話的危險太大了,一番魏閹時的奸黨論調,不是自尋死路麼?

    「趙謙,你還有什麼話,只管道來。」朱由檢說道。

    這時,趙謙又想退一步,只提醒皇上注意東夷動向。但是轉念一想,可能沒有什麼用。不提出方案來,能有什麼用?提出方案來又是奸黨,最後趙謙只得在心裡歎了一聲氣,將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趙謙抬起頭來時,已是滿臉的淚水,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出,讓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只聽得趙謙說道:「皇上的心胸,猶如東海一般,微臣讓皇上……」

    朱由檢以為趙謙要說上次貪墨稅款那事,便擺擺手道:「朕望你將功贖罪,不要讓朕失望。」趙謙貪墨讓朱由檢很氣憤,但時間一久,朱由檢的氣也消了,本來趙謙就上交了九百萬兩銀子,自己只貪了兩百萬,從比例來說也情有可原,況且他也用在了軍費和賑災上面。朱由檢偶爾聽高啟潛說,趙謙本人的生活是非常簡樸的,這樣在朱由檢的心裡,又多了一些好感。

    「朕用人不疑,你只管放手殺賊,只要功成,朕便恕你所有過錯。」

    朱由檢如是說,但現在這世道,誰不是心口不一呢?

    朱由檢要是真的用人不疑,中原剿匪,只需要一個總理軍務孫傳庭就夠了,趙謙是孫傳庭的門生,師徒搭檔,少去了許多麻煩,卻又派了另一個大員洪承疇,明顯就是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將領,必須有所牽制。

    「老臣請皇上賜平定流寇大方略,臣等用之為準則,定可無妨而不利。」洪承疇躬身道。

    洪承疇這句話,明顯有拍皇帝馬屁之嫌,朱由檢於兵事知之甚少,長年深居宮中,更為有實戰經驗,洪承疇心道就算紙上談兵都是抬舉了他。但是洪承疇這句話卻是很有必要的,以防到時候制定了策略,在實施的過程中,朝廷又要指手畫腳。臨時改變,於戰事不利,不如先問清楚,再根據朝廷滿意的意思才制定戰略方針。

    朱由檢想了想,腦子一片空白,有印象的,只有陳琦瑜那個什麼「四正六隅」之策,但是陳琦瑜剛剛被自己殺了,朱由檢不好說這辦法好用,又想換個名字叫「十面埋伏」,但換湯不換藥,還是不能用,於是說道:「你等下去與楊閣老商議方略,上報兵部議決,再由朕批復。」

    孫傳庭聽罷心中長噓了一口氣,他還真怕皇上搬出陳琦瑜那一套東西來。也不是說陳琦瑜的方法不管用,而是幾個月間,情勢大變,刻舟求劍,自然不行,必須要根據形勢作出調整。

    商議畢,眾臣出。

    趙謙想著要和洪承疇合作,急忙追了上去,小聲道:「上次在杭州那事,趙某誠意給洪老道歉,望洪老大人大量……」

    上次鄭芝龍兵變那會,朝廷先派洪承疇到江南主持平叛,洪承疇心裡是不願意,就想藉機開溜,趙謙想起長安時洪承疇給自己設的套,便惡搞了一通在洪承疇身上出氣。卻不料山不轉水轉,今兒個又在一起共事了,趙謙又在生活經歷中悟出了一個道理:做人要厚道。

    洪承疇邊走邊說:「廷益也太小瞧老夫了。如今你我身負朝廷重任,老夫還能記恨小事,影響大局不成?」

    趙謙汗顏,說道:「今日趙某是真的打心眼裡敬佩洪老。」

    洪承疇笑了笑,「咱們別提往事,此國家危難之機,先辦差事方是正事。」

    這時孫傳庭也跟了上來,趙謙執禮道:「學生見過恩師。」

    孫傳庭點點頭,對老朋友也是老對手洪承疇拱了拱手:「長安一別,洪老別來無恙。」

    洪承疇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趙謙,又看了一眼孫傳庭,說道:「長安舊知,今日算是重聚了。廷益倒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倒和我們兩個老頭子平起平坐了,老夫十分看好廷益。」

    在洪承疇開懷的一聲笑中,孫傳庭也笑道:「是友是對手,如今也不重要了。」

    兩人的胸懷,讓趙謙本來積鬱的心情為之開闊,周圍的瓊台高闕,宮殿樓閣,映在眼裡,好似在向天下萬代展示著華夏文明的魅力,厚德載物。

    是啊,滄海桑田,歲月悠悠,是敵是友,還那麼重要嗎?

    趙謙入仕途,就是從陝西長安開始的。那時孫傳庭和洪承疇,在長安鬥得你死我活,歸根結底,不過也是楊嗣昌、周延儒在爭鬥,洪承疇和孫傳庭,都是棋子,不過是比較重要的大棋子罷了。而趙謙,那時卻是一枚小棋子,在夾縫中生存,最後投奔了孫傳庭,也搭上了楊嗣昌這條線。

    後來趙謙因為俘獲高迎祥的功績,從長安調走,從此洪承疇、孫傳庭和趙謙三人,就沒有聚攏過,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沒想到今天,又聚到了一起,關係卻因為局勢的改變也生了變化。一陣唏噓感歎,三人倒相互引為舊知了。

    孫傳庭對趙謙說道:「廷益一會到我府上,商討剿匪方略。」

    趙謙看了一眼洪承疇,說道:「洪老也一併來吧。」

    「不可。」孫傳庭低聲道,「一會我們和洪老派人交換方略,相互補充便成了。」

    雖然皇上已經親口說了,叫他們三人一起商討方略。但是皇上在孫傳庭和趙謙之間,又安排了洪承疇,是有用意的。如果現在洪承疇和孫傳庭趙謙二人穿一條褲子了,那皇上的心思不是枉費了?

    孫傳庭一句話,趙謙頓時明白,三人相互對望一眼,心下瞭然,到底是老朋友,大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了。

    「恩師慢行,學生告辭了。」

    「伯雅,告辭。」

    「告辭。」

    三人分道。趙謙走出紫禁城,習慣性地仰望天空,他彷彿又聽見了鼓聲轟鳴,號角嗚咽,炮聲,槍聲,刀劍喊殺聲,好似就在耳際。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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