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被劫,李貌急忙派人調查,從倖存衙役口中得知,劫獄之人竟穿大明鎧甲,李貌大怒,正想下令嚴查此事,突然心裡想到一個問題,便開口未言,暗自沉思。
他還沒有完全想明白,忽報浙江右布政使張煌言召他見面,李貌只得放下手中的事,隨人去張府。
本來浙江只有一個布政使張煌言,(布政使相當於省長,總督巡撫相當於數省軍政特派員),趙謙外放為官之後,崇禎給他封了一大堆官,其中就包括兩浙承宣佈政使,趙謙這個布政使自然是左布政使,(左右按照古代戰車乘員劃分,左表示正,右表示副),張煌言就只能是右布政使了。
明代皇帝重要官員,表示恩寵,為了保障官員收入,都是封一大堆官,幾個職位加起來,官餉會多一點,因為明代官員俸祿實在很低,皇帝當然不願意自己重用的人去貪污維持生計。
張煌言一臉絡腮鬍,挺著大肚皮,腰粗臂圓的樣子倒像個武夫,不像個文官,但他確實是進士出身的文官。
李貌見了張煌言寒暄了幾句,上了茶水,兩人都喝了兩口潤潤嗓子,張煌言這才說道:「聽說你前幾日調兵圍剿青幫,差點一網打盡,可有此事?」
李貌欠身道:「回布政使大人,確有此事,但趙巡撫突然插手干預,下官的人功敗垂成,可惜啊!」
「哼!」張煌言鼻子裡哼出一聲來,李貌忙作惶恐狀,靜聽下文。張煌言道:「鹽幫為我所用,乃是因青幫是他們的對頭,鹽幫欲借官府之力剷除青幫,你要是把青幫給滅了,鹽幫還會對咱們百依百順……」張煌言說得激動,差點加了一句「真是蠢不可耐」,最終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
「布政使大人高屋建瓴,請恕下官自作主張之罪……下官自作主張,乃是另有所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煌言喝了一口茶,才說道:「說吧。」
「大人,青幫所為,大大損害了諸富商大戶的收益,很多人催促下官盡快剷平青幫,下官這肩上,沉得很吶。」
張煌言道:「這些商人,還能左右官府不成?他們得的好處已經不少了,理他們作甚?」
李貌心裡大罵張煌言蠢不可耐,面上自然不會表露出來,「大人,這些的話咱們還真不能不聽。且不說諸多富商大戶裡邊,有許多還鄉的前任同僚,他們在朝中可是有人啊!就說這些人的實力,官府真的靠著他們才安穩得了。湖廣大旱,黃天教趁勢作亂,已有許多地方官因失轄地而獲罪押解京師。下官得線報,黃天教秘密向福建兩浙瀰散,要是浙江出了什麼亂子,咱們還得靠鄉里那些大戶保項上人頭!」
張煌言一聽,面目緊張,道:「你是說萬一有事,讓大戶的私兵鎮壓叛亂?兩浙數萬官兵都是幹什麼吃的?」
李貌道:「大人,您初到杭州一載,不知眼下浙江情況。衛所軍戶的土地早被兼併,都在做佃戶或經商維持生計,府兵早已蕩然不存。目前的各地方官兵,名為官兵,實則都是大戶出錢養的牙兵。府裡沒錢,怎麼養的起如此多張嘴?這要是浙江出亂子,沒有大戶點頭,咱們也就只有杭州等重鎮的守備兵馬,守城尚且不足,用什麼來平亂?」
張煌言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本官沒想到我大明最富庶的江南竟是這般境況!這些事巡撫大人知道麼?」
李貌道:「這個下官不甚清楚,但依下官對趙大人的瞭解,他很快就會獲悉其中關聯。此人城府很深,大人不可輕視,就說上次救青幫一事,本官以為,乃是趙大人想控制青幫,為他所用。」
李貌和張煌言說趙謙的時候,趙謙和韓佐信等人也正在院子裡說李貌,趙謙說:「李貌此人機深刺骨,這次似乎犯了一個大錯。」
韓佐信和孟凡看著趙謙,以聽下文。
趙謙繼續說道:「鹽幫乃草寇,官府與之勾結牟利,如果想充分控制鹽幫,就得掌握鹽幫的制肘,就是青幫。只有青幫存在,鹽幫才能處處聽命於官府。可李貌卻差點一舉蕩平青幫,自毀平衡,這不是蠢事是什麼?」
韓佐信點點頭,並未言語,端起茶杯吹個不停,卻一直不飲。韓佐信思考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趙謙也不說話,等待韓佐信思索。
良久,韓佐信將茶杯放了下來,說道:「大人,徹底蕩平青幫,對誰最有利?除了鹽幫,還有壟斷江南茶葉的茶商。這些巨商大戶,很多是前朝還鄉官員,勢力非小,是不是商賈影響了官府?當然,也許並非這樣,也就是李貌犯的一個錯誤罷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趙謙想了想道:「還鄉官員,已不在其位,所謂人走茶涼,沒有那麼容易影響官府吧?」
「興許還有別的原因,官府受制於商賈。從李貌圍剿青幫來看,只有站在商賈的地位看,才願意看到這事的生。」
趙謙嗯了一聲道:「佐信所言很有道理。咱們不能輕視對手,李貌並非愚蠢之人。我們先調查一番浙江情況才作斷定……對了,史可法在杭州呆了幾年了,他肯定知道。」
趙謙喚人傳史可法到巡撫行轅。史可法到了之後,對趙謙執禮,趙謙呼人看座上茶,寒暄一番,笑道:「天氣炎熱,憲之要不要先洗個冷水臉?」
二人相視大笑。
「大中午的,叫憲之過來,是因有事請教,先謝憲之多日來一直鼎立相助。」
史可法忙道:「大人請詢問,下官乃大明官員,食君俸祿,配合御史籌措朝廷軍餉,乃本分之事,大人不必如此。」
「好好,憲之乃謙謙君子,我也不必和你客氣。我想知道的是,浙江官府,是否有什麼受制於商賈大戶?」
史可法一聽,上下打量了一番趙謙,大為驚訝,心道趙謙此人年紀輕輕就能做封疆大吏,單憑剛剛那一句問話,便可知他確實有非凡之能,因為史可法注意這個問題,也是做了兩年知府才悟到的東西,趙謙剛來不過一月,就看到了。
官場不同學堂,什麼東西老師都會手把手教你,有些事大家都不會說的,你想知道就得靠自個兒悟去。
史可法脫口而出道:「大人怎麼會想到這事兒?」
趙謙見史可法神色有異,猜想韓佐信所料不差,確實有什麼東西另官府受制於商賈地主,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我與佐信正說李貌圍剿張家堡那事,官府想控制鹽幫,就不能徹底清除鹽幫的天敵,喪失制衡,可李貌就這麼幹了,那一定另有原因。青幫覆滅,最大的受益者乃是茶商,所以咱們就想到商人可能會影響官府來了。」
史可法滿臉敬佩道:「大人觀一葉落而知天下之秋,令下官拜服。」
史可法心道如此精明之人,觀其修養性情及左右之人,非貪鄙之人,乃有成就功業的跡象,因史可法不得已和趙謙站了同一陣營,現在知道同盟強大,心中安然了不少。
「大人,江南糜爛至斯,下官途有一腔熱血,也難挽大廈,今大人到此,江南百姓幸甚!官場貪墨成風,人人分羹,府庫空虛,府兵制蕩然無存,軍備疲廢,又有底層難民,活不下去,時時殺官叛亂,官府無能為力。地方地主大戶,為保全既得之利,遂出錢養兵。擅養私兵犯禁,遂以官兵為名,實則皆由商賈地主供給,浙江數萬官名,多為私兵也。官府還能不受制於商賈地主?」
史可法說完,趙謙大驚,他知道朝廷現在對地方控制不力,但是沒有想到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連最根本的強制工具都不是政府所有,怪不得眼見江南數省富庶繁華,朝廷卻窮成了這般模樣。
史可法一席話之後歎了一口氣,恰時趙謙韓佐信也歎了一口氣,幾人不約而同,皆有無可奈何之感。
趙謙意識到,官雖貪,但錢財的大頭還在商賈地主手裡,自己要籌措的軍餉,得想法從這些大戶碗裡掏。
正在這時,人報門外有客求見。趙謙喚入,見是個布衣生人,便問何事。
那人看了一眼旁邊的幾人,好像不太放心,韓佐信史可法等人拱手道:「聽聞巡撫行轅『聽雨亭』旁的芙蕖盛開了,我等正想去觀賞。」
趙謙回禮道:「憲之不必客氣,請自便。」
那個「聽雨亭」,因出自「留得殘荷聽雨聲」,倒不只一處的亭子以此命名。
韓佐信史可法等人告退,唯有孟凡侍立於旁,趙謙道:「這是本官信得過的人,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吧。」
那人道:「有位小姐讓小的給大人帶一句話……」
那人好像記不住,憋了個滿臉通紅,終於掏出一張紙來念道:「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擅板共金樽。」
趙謙一聽,這詞裡眾芳搖落獨暄妍,是寫花的,意思是什麼花都落了只有它在開,又是什麼暗香浮動,出自「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不是梅花是什麼?
又是一個姑娘,趙謙恍然大悟,原來是梅姑,便點點頭道:「本官明白這位小姐是誰了。」
那人道:「小的是太平橋『有客來』茶莊的人,這位小姐請大人一敘。對了,小姐另有話要轉述……」那人清了清嗓子道,「本官審你,你從實招來,免收不白之辱。下面所跪何人?」
那動作和語氣,不正是那天趙謙在大牢裡見到梅姑時的樣子麼?趙謙一看不覺莞爾,暗想那日除了幾個心腹,沒有外人在場,所以應該就是梅姑傳的話無疑。
趙謙笑道:「好好,你可以回去回稟你家小姐了。」隨即摸出一塊銀子,賞給了那送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