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行天上。
凝雪無聲。
※
你注定要來到這裡我的孩子你注定不凡。
一步一叩拜上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強忍暈眩地抬起頭我聽見聲音從神殿深處傳來。
陌生的聲音說著自記事以來最為熟悉的話語卻包含著最不熟悉的情感。
溫柔、慈愛、撫慰、歎息。
一隻枯槁然而有力的手將我扶起。
抬眼對上的是一雙深邃然而溫暖的深藍眼眸。
伊萬沙大人……
直覺地喊出不該直呼的名字嘴唇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吐出多年的疑問。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因為這是西斯大神的旨意是神選擇了你。
年長睿智的老人靜靜微笑。
從你出生的那一日起。
※
景文三十一年四月八日清晨。
在一夜的緊張、期待和不安後我出生在北洛承安京西南的一所大宅。
與我一齊緊隨著第一道晨曦來到這個世界的還有整個承安京的全部白色牡丹。
牡丹是母親最愛的植物。
大宅花園裡花樹遍植。葛巾、姚黃、魏紫、朝紅、胭粉、玉版、雲黛繡球、千張、絲雨、承盤、飛瀑、月眠……各色各類天下珍品盡匯其間從四月到五月的花期太學學士徐湟府中牡丹世人稱絕。
那一日園中雜花落盡。
惟有玉版一夕全數盛放。
玉版白色牡丹中最孤傲也最清貴的一品花不同枝樹不同時一時一地只放一樹玉雪冰霜皎潔絕不爭艷。
然而這一日百樹千花如練如綿錯亂了所有人的視線。
從學士府到擎雲宮從太阿神宮到祈年殿……無盡的凝霜流雲與火一般熱烈的紅蘿錦交織成一片人們所能想像到的最繁華絢爛的風景。
而最高神殿前那一樹十年遲遲等待的玉雪則以最莊嚴盛大的形式昭示玉版牡丹尊貴的存在。
驚動天聽。
隨後清淺澄澈的色彩流水行雲的聲音刻下生命最初的印記。
原來……你當真不凡呢玉版。
※
玉版是我的乳名。
為紀念那場令世人震驚乃至敬慕的牡丹盛事。
奶娘指著滿目白色的牡丹花朵說小姐那就是你。
母親指著園中一株最高大的玉版牡丹說孩兒那就是你。
父親指著巍峨禁城中最高神殿前濃墨重蔭的花樹說那是你與生俱來的護佑你的神明在人間的化身。
服色、配飾、妝扮、儀態從記事起玉版牡丹便是我的標記是所有人見到我時決不能忘的唯一的話語主題。
縱是年幼也看得出那些充滿笑容的臉上的羨慕、敬畏以及父母家人無法抑制的驕傲。
然而心中卻始終不解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將被所有夫子師傅誇獎聰穎靈巧、伶俐活潑的我比作那不言不語、不跑不動的牡丹。
※
因為你跟玉版牡丹一樣漂亮。
五歲的男孩負著手一本正經地說。
司廷是姑母家的哥哥父親口中最好的皇帝的孫子。雖然只大了我一歲舉動說話卻都像大人一樣。姑母姑父在屋子裡跟父親母親說話他便主動帶了我出來玩耍。明明是第一次到家裡來對花園卻比我還要熟悉;一口一個命令指揮僕人婢女倒像他才是主人一樣。
因為我是哥哥所以我什麼都知道。他笑得很漂亮。玉版是女孩子又是妹妹當然要讓我來照顧啊。
高大、漂亮、對下人威風、待我好的哥哥這麼一想心裡就信服了。
玩累了在亭子裡歇下吃著他叫人帶出來的點心我問出那個問題——第一次到家裡來玩的姑父也像每個看見我的人都會說的一樣說玉版越長越大了真是承安京裡最漂亮的牡丹花。
我根本就不是牡丹我是徐玉版!
紅蘿錦很漂亮玉槿凌霄也很漂亮其他不同顏色的牡丹開起來都很漂亮紅的黃的粉的……為什麼偏偏要把我比作白色的牡丹呢?
玉版的漂亮是不一樣的。玉版牡丹很少開起來也都是一樹一樹的……玉版開放的時候就算周圍有其他再漂亮的花樹人們也只會看著她。
哥哥說得認真我卻只想要大哭。
才不是!上次伯父到家裡來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就轉向其他牡丹花去了!我指著那株開得正盛的玉版牡丹。
哥哥漂亮的眉毛頓時皺起來。他很笨。
可他還是沒有只看著玉版啊!所有的人都將我比作牡丹想到別人是這樣看待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下來。
那就把園子裡面其他花都鏟掉這樣他就只能看著玉版了。
哥哥說得又快又乾脆。見我收淚點頭他立刻站起來叫花匠過來按照命令做事還叫管家去找更多的下人一起來做。
管家沒有帶來更多的花匠卻是急急帶著父親母親姑父姑母過來花園。
問清楚了經過父親母親臉色變得古怪又難看姑母瞪大了眼睛盯住哥哥只有姑父一個人笑得開心。
笑完之後他蹲下來用我從來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過的認真的語氣說:玉版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嗎?
我想了很久然後點頭。你能給我起嗎?
他頓時笑起來——記憶中那是他在我面前展露的最初的、也是最燦爛的笑容。
真是不一般的孩子玉版牡丹雖然確實很漂亮可是絕對比不上你……叫「凝雪」好嗎?
※
姑父給我起名字的第二天就有一身靛青袍服的官人來到家裡。
我知道他們都是從皇宮裡來的。
通常都是父親跪拜在前庭聽他們念完黃色絹帛上的文字後接下卷軸但這一次跪在最前方的人是我。
父親說這是天意是恩寵是最大的榮耀一切都是五皇子殿下對我們的寵愛。凝雪你要時刻牢記這都是五皇子殿下的恩德你的每一個舉動都牽連到五皇子殿下和我們一家你絕對不可以讓殿下的一番心意白費……
母親說以後我就要住在皇宮裡每天進入藏書殿與姑父家所有的姐姐哥哥一齊讀書上課。不可以言語無禮不可以任性使氣不可以貪吃貪玩不可以到處亂跑不可以大喊大叫不可以……
昏昏沉沉一早就被帶上馬車父親母親重複著說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叮嚀。
一重又一重大門。
一處又一處宮殿。
一次又一次跪拜。
直到司廷哥哥站到我的面前輕輕笑起來我才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大殿也可以是那樣的寬敞和明亮。
※
那是君相。
君家的家主上朝廷宰相太子太傅君霧臣。
我的父王、王叔父、王伯父都是他的學生。
但他很少到藏書殿來。
我們都太小了。
凝雪你真幸運才進宮來半年就能見到他。
所有人都說他是最聰明的君家家主誰能跟他說上一句兩句話就會變得聰明起來。
可是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如果抽背功課背不起來會不會被責打……
才不是!他的兒子君念安急病死了。君念安也是藏書殿太傅是給年紀大一點孩子上課的……
司廷哥哥還有藏書殿中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那個男人。
雖然知道輩份與年紀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看上去最多跟姑父一樣大比身邊一身黃色袍服的皇帝年輕多了怎麼可能是姑父的老師他的兒子還是藏書殿的太傅?
我忍不住看向他卻猛然撞上兩道銳利眼神。
水色的袍袖在風中輕輕展動臉上明明帶著笑意一雙深邃幽黑的眸子卻是冷漠無情。
他直直走過來。
徐、凝、雪?
每一個字咬得異常清晰。
藏書殿裡一片寂靜。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太學學士徐湟的女兒……藏書殿什麼時候允許宗室以外的女子進入了?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他慢慢地俯下身。
徐凝雪你不屬於這裡。
※
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母親當天就進入皇宮來將我帶回家。
藏書殿一起住了半年的哥哥姐姐開心的遊戲和笑容還有每天都來探望的溫柔姑母的疼愛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得不到了——回家一路上都在難過的我看見父親跟在他身後走出大門的時候終於再也抑制不住眼淚。
那一天不是你送我回藏書殿的嗎?為什麼那個時候不讓我回家呢?
甩開伸過來的手我大哭著衝回房間。
進宮的第一天拜見過藏書殿太傅後司廷哥哥就帶我去御花園。
哥哥說花園裡開滿了玉版牡丹。
滿目的紅蘿錦和各色牡丹無數的珍奇花木構成一個美麗的巨大迷宮。
在看到空曠寂靜的陌生殿宇前一株與樹一樣高的玉版牡丹時我終於明白自己迷路了。
哥哥在哪裡?一直跟在身邊的侍女姐姐在哪裡?行走在各處、抬眼就能看見的靛青色衣服的宮人在哪裡?為什麼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害怕了。
你是哪宮的孩子?沒有尚禮教導過你這裡不能隨便跑來麼?
溫和的聲音瞬間驅散所有不安。
我是……玉版。
不知為什麼看著那雙比聲音更溫柔的眼睛我沒有說出「凝雪」這個名字。
玉……版?
不是深沉的藍或者靛青長長的袍服是水一樣淡淡的青——記得父親說過擎雲宮裡青藍色衣服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我笑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袍角。我迷路了你送我回藏書殿。
藏書殿?他微微笑起來。跟我來吧。
牽住我的手乾燥又溫暖一路上慢慢走來眼神、笑容比司廷哥哥更讓人安心。
在藏書殿要好好讀書——熟悉的殿宇重新出現在眼前鬆開手的時候我聽見他用溫和輕柔的聲音說。
可是現在卻說女子入藏書殿做什麼。
※
玉版。
我叫凝雪!
你不是公主普通人家的女子不該入藏書殿。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聰明——司廷哥哥帶我一起去聽蘇太傅課時候太傅是這麼說的!
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又有特別的聰明可言?他微微笑起來眼裡卻沒有溫度。玉版藏書殿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叫凝雪!而且你說過要我在藏書殿好好讀書的!我明明做得很好!
是你做得很好——以後要做得更好。
水色的袍服在眼前拂過身子被突然拎起我驚愕地瞪住他的雙眼。
但不能入藏書殿。
因為我是女孩子?
被所有太傅說天資過人甚至過被皇帝疼愛的司廷哥哥的我不能進入藏書殿只因為……我是女子?
一個淡淡笑容浮起。
玉版記住愛爾索隆·君霧臣話——你不屬於那裡。
※
你不能入藏書殿。
你不屬於那裡。
一句話我便再不能回到那個地方。
不去就不去!反正……司廷哥哥幾乎每日都會跑來將藏書殿生的事情太傅教導的功課都教給我。
凝雪你太聰明如果你還在藏書殿太傅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凝雪我把我們商議的結果告訴周太傅了太傅和父王都大加讚賞呢。
凝雪這件事情我一定按你說得做……
凝雪……
凝雪……
※
望著翩躚而去的熟悉身影我緩緩低下頭。
十年整整十年過去。
雖然一如當年聽風司廷、三皇子殿下講著藏書殿的種種我以為自己已不再關心。
但——
道門掌教的兒子胤軒帝親口任命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只不過十三歲即使真的天縱奇才到藏書殿……是讀書還是授課?
父皇曾言柳青梵注定屬於擎雲宮。
柳青梵注定不凡。
那是我從未在風司廷眼中見過的、異樣興奮的光芒。
「屬於」注定屬於擎雲宮注定不凡——無論年紀無論出身無論才華是男子便有無數機會便有無數可能。
伸手拂過身邊大如瓷盤的白色牡丹我忍不住微微地笑。
柳青梵……真的不凡麼?
※
凝雪。
母親有事?
這……凝雪昨日你入宮拜見了皇后。
是的母親。
娘娘對你說了什麼嗎?
看著母親異常期待的眼神我感覺笑容僵硬在嘴邊。
凝雪從小你就是非常得娘娘疼愛的孩子娘娘接了你到潛邸玩耍還有眾位殿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我不說你也知道你的父親、祖父對你的期望……
耳邊母親一句句字斟句酌回想起從宮中回來拜見祖父時他意味深長的滿意笑容腦中只覺陣陣暈眩。
凝雪?你怎麼了?
勉強定神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母親女兒還要給皇后娘娘寫謝恩的折子……
※
你們不是從小就好麼?他還說要為你除盡雜色牡丹呢。
當年進藏書殿讀書的時候是他每日照顧你背著太傅提點你功課。
雖然皇上登基後他作為皇子不好往來但是每年年節入宮朝拜他都會刻意問到我們呢。
你父親兄弟姊妹那麼多皇后娘娘的侄女甥女更是數十個怎麼昨天就獨獨指定你陪同著參加後宮娘娘們的小宴?
凝雪你是聰明的孩子你父親、祖父的心願他們的期望……
凝雪從你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今日……
你注定不凡。
凝視燭淚紅影我慘笑。
他們的心願……
他們的期望……
所有人的心願……
所有人的期望……
我的心願……
我的期望……
——你注定不凡。
三皇子。
風司廷。
司廷哥哥。
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所以我不能……
※
我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小姐此言何意?
綠柳如煙的庭院一身青衫的少年微笑抬頭一雙幽深黑眸彷彿星子閃爍。
我不喜歡三皇子風司廷。
那與青梵何干?
雲淡風輕的清淺微笑沉靜平和的溫宛話語還有……藏在眼底深處的居高臨下的興趣玩味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微微戰慄。
我想成為祈年殿的祭司。
只有成為祭司才可能擁有和男子一樣公開議論朝政的權力。
只有成為祭司自己的話語議論才會被重視和認真對待。
只有成為祭司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強者不屑於說謊。而充分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之人是強者的能力和手段。
深埋在心底十年的話第一次被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吐出看著少年漸漸變幻的臉色我下意識將背挺得更直。
心跳得飛快一聲聲幾乎要震破耳膜。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身體……似乎已經支持不住了……
但不能哭不能倒下不能放棄!
一抹笑容緩緩揚起。
徐凝雪小姐我——答應你。
※
祈年殿。
皇家神殿。
北洛最高神殿。
與坐落在京城東方的太阿神宮共同構成北洛教宗的最高權力中心。
這裡已經空了十年直到今天祈年殿終於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猛然回頭一身純黑祭司長袍的老人靜靜微笑。
是太阿神宮的主持暫代祈年殿大祭司職位的烏倫貝林。
祈年殿前玉版牡丹盛開凝雪小姐這是神明的旨意——大神選擇了您您屬於這裡從您降生的那一刻起。現在您終於回到了應有的位置從今天開始祈年殿不再沉寂。
慈祥溫和的話語卻像尖刺扎進心口。
不……是我選擇了這裡是我要成為祭司是我要借助神明的力量證明——
不是只供觀賞的花朵女子一樣可以站在最高處。
烏倫貝林大人!
不要說!不能說!讓那些永遠只留在你心裡——進入祈年殿你所有的心事和秘密都只交託給全知全能的神明。
烏倫貝林大人……您知道……
老人緩緩點頭。是的所以請千萬不要說出來。
愕然駭然茫然。
為什麼?為什麼明知道您還……是您給我引入神殿前最後一道聖潔洗禮是您以導師的身份將我領進這裡為什麼?為什麼您會允許這種事情生?為什麼為什麼被允許不敬的人……是我?
誠實是一種珍貴的品德而非不敬。大神允許誠實的人伺候身前卻絕不允許對神說謊者靠近半步。
可是我——
總有一天我們會瞭解神明旨意的真意:玉版牡丹盛開的那一刻神明選擇了你;而我們這些追隨著神明旨意的卑微的世人遵從他的每一個決定。
微笑褪去了最後一絲殘留的驚慌溫和的雙眼緩緩透露出淡淡的疲倦。
所以再不要對任何人說出來我的孩子……
※
那是西斯大神在人間的處所是一切心懷信仰之人的聖地是我們所在大陸的唯一中心。
烏倫貝林指著雲霧縹緲間巍峨的神殿靜靜開口。我只能護送您到這裡。以後的路需要您一個人走下去了凝雪小姐。
我點頭。
只有獲得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主祭司的認可才能獲得真正的大祭司資格才能真正成為一國最高祭司。將我送到山腳下的烏倫貝林露出了父親、祖父一樣的寬和而鼓勵的微笑。
還有……
停步回頭。
那是最敏銳的先知與神明交流的主祭司——面對伊萬沙大人的時候不要隱瞞任何心意。
猛然明白烏倫貝林言語真意彷彿空中驟然焦雷落下。
凝雪小姐……
喚回迷散的神智良久方才澀然開口。
為什麼要告訴我烏倫貝林大人?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是現在?摩陽山大神殿最高祭司也會像您一樣寬容麼?靜靜看向一年來相處親厚的導師我幾乎不期待任何回答。
我不知道。但有一位大人曾經告訴我——在神明面前坦誠地堅持自己的心意可以創造奇跡。
※
凝雪。
你屬於這裡。
你注定要來到這裡。
你注定要成為最為不凡的祭司。
這是神明的旨意。
這是……命運。
不。
不是這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我要成為祈年殿祭司。
是我要獲得與男子同樣的權力。
是我要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是我要建立男子無法建立的偉大功績。
是我要將自己的名字刻進永不磨滅的歷史。
——縱然是褻瀆神明我永遠不能真正欺騙自己。
然而來得太過輕易的准允和寬恕讓我惶恐更讓我迷茫。
※
真不知道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突然從窗戶跳進的紅衣少女一指點著下頜歪著頭嘻嘻笑道。
摩陽山上都是修行侍奉的神官、祭司、主持看慣了黑白二色的祭司袍服火一樣絢爛熾烈的紅撞痛了我的雙眼。
你是誰?!我瞪著她。
我是紅兒少爺讓我來看著你不要讓你出事。可是這座山上全是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修行人哪裡會有麻煩啊?每天都是一樣的事情:功課、修行、吃飯、睡覺跟著你三個月舒服都快不知道什麼才是正常人的日子啦!倒是你每天白天胡思亂想不說晚上還要來來去去地睡不著。少年說過不能讓你出一點點問題可是如果你真的因為思慮太過憔悴而死我可該怎麼回去交代啊!
嘰嘰喳喳又快又急被說得一頭霧水的我只能奮力抓住一個認為最關鍵的詞。
少爺?少爺是誰?!
少爺就是少爺是救了紅兒性命的人也是紅兒誓要侍奉一生的人。
艷麗的面容突然顯出極度的委屈和不滿。可是少爺說只有紅兒證明女子確實能夠完成只有女子做到的工作後才會真正收下紅兒所以你一定要幫我!
猛然被拉住手我嚇了一跳。但是那句「證明女子確實能夠完成只有女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讓我不顧一切留下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少女。
※
瞭解普通百姓每日的生活……這是你的修練?
相處兩個月已經習慣了一身高強武功的紅兒的倏來倏去我只是將書卷整理好放入竹箱。
我明日便要與曼寧大人下山開始半年的修行遊歷——你會和我一起去麼?
當然啊!少爺要我看著你跟著你這些時間都快把我憋瘋啦!難得的遊玩機會怎麼可以錯過呢?
我微笑。
神殿戒律嚴格修行學習都是艱苦而孤寂。何況摩陽山上除了神殿侍女再沒有女子身處異國更不用說同齡朋友。紅兒自然隨性凡事無拘毫不做作的言語舉止透露出十三四歲少女獨有的天真率直。雖然不知她從何而來所為何事雖然無論怎麼旁敲側擊她都將那個見不見尾的「少爺」訊息瞞得密不透風但卻異常肯定她必然如其言語絕對不會傷害到自己。自己也早已將她當成了唯一可以敞開心扉的夥伴。
其實內心一直是期待著和這個「朋友」一起的遊歷修習吧?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遊歷和旅行;第一次以最貼近真實的自己的雙眼察看這個大神創造的世界。
有紅兒在一定會……非常快樂。
※
我看到了什麼?
我聽到了什麼?
我遭遇了什麼?
我經歷了什麼?
富饒的土地豐收的年景流離失所的流民凍餓致死的屍骨。
巍峨的神殿恢宏的神宮虔誠禱告的信徒妖言惑眾的主持。
金錢、權力、陰謀、紛爭。
幾度死生。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
為什麼?為什麼人們會失去自己的信仰為什麼神官會背叛自己的神明?
又一次死裡逃生疲軟到了極限的身子頹然伏倒在地我無法抑制因為遭受同門背叛的事實帶來的錐心刺骨的痛苦和悲傷。然而悲傷之後是巨大的失望四顧茫茫的浩渺水面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更不知自己心在何方。
少爺……耳邊似乎傳來紅兒怯怯的呼喚。凝雪小姐她……
船頭一身青衫的少年緩緩轉過身。
徐凝雪為什麼不先問問自己為什麼你要進入祈年殿?
為什麼你要進入祈年殿?
進入了祈年殿你又要做什麼?
你以為一國祭司的職責是什麼?
身為一國祭司的你又要怎麼做?
沒有人注定不凡是因為理想和追求是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努力成就了英雄。
從未真正將神明作為信仰的你究竟為了什麼而執著?!
渾身巨震。
※
少爺。
你不是弄影非我屬下不必如此。
低下眉眼點茶奉杯如舊。
耳邊輕輕一聲歎息。
徐凝雪小姐。
你是祈年殿大祭司。
你是一國教宗的最高執掌。
磨練修行常懷謙卑之心不意味著力行僕賤之事。
為僕為婢並非卑賤羞恥自降等格甘淪低下方為墮落之始。
我抬頭。
徐凝雪小姐大祭司大人去做你真正希望做的事情做你職責所在應該做的事情。一時的心安不是你能夠從我這裡獲得的東西。
※
凝雪小姐。
您在做危險的事情。
您在改變神殿以下的權位體系。
您在動搖北洛見過百年來教宗立身的基礎。
祈年殿與太阿神宮以下所有掌握教宗實權的神職人員都會反對您。
無法瞭解你真正心意、獲得實際利益的百姓和人民會懷疑您。
一旦情勢出您的掌控皇帝陛下很可能不再支持您。
而摩陽山大神殿更不會允許您的這些改革。
為什麼明知道呈現眼前的所有的艱難困苦您還要堅持?
為什麼明知道將有小人投機鑽營明知道會面對更多新的問題新的麻煩您為什麼還要繼續?
為什麼甘願承擔年幼無知、剛愎自負、一意孤行的罵名您也要將您的意志貫徹到底?
縱使因為女子之身而執意要建立功業但烏倫貝林知道您不是犧牲百姓和教宗利益換取史冊上一筆記錄的人。
究竟為了什麼您……要苦苦支持?
※
果然還是小女孩兒呢凝。
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熱不顧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舊友還是今朝的新朋?
還是瞞不過無痕公子的眼睛……真不愧是運轉天下的青衣太傅。
這種時候你不在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著跑到這風口浪尖上來做什麼?
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我才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著。
不是公子您自己說要一個預言麼?
除了我誰來保證公子的計劃萬無一失?
相對問答無束無拘怡然自若……但從花弄影口中聽說了消息迅安排好一切趕到淇陟我並不是要說這些要聽這些。
低垂下眉眼長袍淡青色下擺在眼前款款拂動。
凝雪你做得很好。
祭司的職責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這一點。
你從沒有製造過違背西蒙伊斯大神旨意的語言更不用說謊言和欺騙。
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你認為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堅持你進入祈年殿時的心情——無論生什麼需要的時候我就在這裡。
猛然抬頭我看見滿天的星光。
※
烏倫貝林大人這是……
是北洛最高公爵愛爾索隆的正裝袍服天水無岫。
撫上銘刻在記憶最深處的那一段水色我無法抑制雙手的顫抖。
北洛最高公爵守護者愛爾索隆……
君、霧、臣。
是的「天水無岫」的上一任主人正是赫赫君家最後一代家主愛爾索隆·君霧臣君相大人。
君家最後一代家主……
君霧臣的悄然離去赫赫君家的一夕消亡「愛爾索隆」的榮耀竟然沒有傳承……
心莫名地刺痛。
不凝雪小姐。愛爾索隆的榮耀沒有中斷守護者從未真正離開誓願世代守護的土地赫赫君家的血脈依然流傳——當這份血脈終於回歸為君相大人保管了十八年的「天水無岫」我的責任已經結束。
凝重的語聲、肅然的神情烏倫貝林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慈悲和驕傲。
徐凝雪大人你是祈年殿大祭司北洛教宗最高執掌者只有你才有權力將這身袍服交還到它真正主人的手裡。他已經來到這裡——天命者已經遵照神明旨意降臨蒙受格外垂青的北洛必須將「愛爾索隆」的榮耀奉獻到他面前——這既是身為祭司的我們的職責和使命也是……繼承高貴血脈以「愛爾索隆」之名守護北洛的君相大人的希望。
天命者……愛爾索隆……不烏倫貝林大人您說得不是真的!
心彷彿驟然炸開我無法接受這個重若雲山的事實。
君霧臣的血脈。
「愛爾索隆」唯一的繼承者。
改變著天數、引導著世人、書寫著傳奇為整個大陸所推崇所追隨的天命者竟然是……那樣一份榮耀、尊貴卻殺機四伏的血脈傳人。
※
緩緩抬起頭我凝視眼前將所有秘密坦然呈現的雍容而睿智的老人。
烏倫貝林大人這些年是您在守護愛爾索隆的子孫?是您……保護了他?
不不是我在守護他們更不是我在保護他。
凝雪小姐您曾在摩陽山大神殿修行熟知各國最高神殿的傳承歷史與職責。
不像西陵金裟殿擁有敢於君權抗爭的神權也不像東炎晟星殿掌握號令一切將士的最高軍權北洛祈年殿從北洛風氏王族立國起就已經由愛爾索隆·君非凡決定了教宗調和百族、勸服國人的最高職責。
「兼收並蓄容納百家」在一代又一代愛爾索隆的經營和調整下兩百年來整個西雲大陸只有北洛從未生過信仰導致的戰禍——風氏王族離不開教宗因為神殿雖然看似軟弱卻並非無力無能。
這是「愛爾索隆」賦予教宗的最高使命也是「愛爾索隆」為教宗留下的最大生機。
我所做的只是聆聽並遵照歷代祭司主持的教誨讓北洛的教宗達成神明與「愛爾索隆」的心願和意志。
達成愛爾索隆·君霧臣的心願和意志。
※
「愛爾索隆」的正裝袍服自君懷璧以來傳過四代愛爾索隆公爵的「天水無岫」。
君霧臣大人將它留在祈年殿因思壁前十八年來一直由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保管。
今天終於到了它交還給真正主人的時刻。
愛爾索隆·君無痕大人。
水色天光的清淺襯托出端整莊嚴的沉靜面容素淨典雅的式樣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尊貴;絲絲貼合的袍服勾勒出頎長身形彷彿這傳承了百年的華服原是為他量身而做——
視線觸及那雙幽深無底的眼眸我幾乎不能與之對視。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從不以為那僅僅是安撫我的一句笑語。
為什麼你……可以如此平靜?
※
因為人力總會有時窮盡。
因為世事總是有所不能選擇。
因為得到總要以失去作為代價。
而活著便總有一天能夠去找尋那些失去的東西。
活著便總有一天能夠去追求那些心中的夢想。
只有先活著才有希望才有可能。
我無法拒絕拒絕的代價將是不止我一人的無數無辜受累者的生命。
我無意拒絕拒絕的同時就意味著親手毀壞我多年的籌謀經營。
我無心拒絕因為只有接受我才能更近地體會愛爾索隆的心意體會君霧臣的心意——刻在血脈中的天然親近讓我沒有力量拒絕任何來自於他的東西。
何況我已經做了足夠準備保護自己。
※
如果是這樣……
公子。
請允許我。
運用自己的力量。
像北洛歷代神殿祭司一樣。
追隨您。
守護您。
達成您一切意志和心願。
在需要的時候為您獻出一切。
當您接受「愛爾索隆」的榮耀時也請接受教宗執掌者的效忠和臣服。
※
凝雪小姐君懷璧大人……當年已經消除了「愛爾索隆」對神殿教宗的實質掌控。
神殿是為神明存在的對君主的效忠和臣服已經違反了教宗的基本教益。
這個教宗最高執掌者和愛爾索隆的約定是秘密也是禁忌。
為什麼您一定要在胤軒帝陛下面前向君無痕施行叩拜神明的大禮?
縱然他是天命者。
縱然他是愛爾索隆唯一傳人。
縱然他是皇帝陛下不得不承認的君霧臣之子。
為什麼要將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揭破在神明之前?
※
比祖父更溫厚慈愛的烏倫貝林啊……
在屈膝的那一刻我並沒有想到神明。
屈膝、叩拜、尊崇我只為眼前那個人。
不為神明、不為北洛。
不為愛爾索隆。
不為天命者。
只為那一身水色長袍飄灑無論何時都笑容清淺的卓絕男子。
只為那雙原該指點江山意氣風卻聚集了太多凝重與孤寂的眼眸——巧妙無比地掩飾去忐忑迷茫讓一切因之籠罩上溫和外表的從容淡定。
但那是……被束縛的靈魂遲早會掙脫一切枷鎖而去的雄鷹。
願以我微薄的力量助你飛昇與你同行。
※
凝雪你做得很好。
站在他身邊我微微地笑。
短短十年教宗已呈如此景象——凝雪你是一個不凡的祭司一個不凡的女子。也許真如他們所說「注定了不凡」。
稍稍退後一步為一句「注定」低垂下眉眼。沒有公子就沒有凝雪此刻的一切是公子為凝雪達成了心願。
凝雪也達成了我的心願。
青衫款動回眸一個溫柔微笑我已心滿意足。
※
大祭司大人。
傾城公主?殿下此刻到來可是有事?
如果……明明已經出嫁內心深愛著的卻不是自己的丈夫在神明面前許下夫妻同心的誓言是不可饒恕的謊言麼?如果始終無法忘懷愛戀之人而將丈夫的地位置於其下是違反天理人情的大罪麼?
傾城公主風若璃西陵安王上方無忌他親手促成的兩國聯姻……
微微低垂下雙眼。殿下您不需要我來告訴您答案。
你是大祭司祈年殿的主掌皇家的神官……當我們迷茫不解向神明求助的時候你怎麼可以這樣回答?
殿下因為您心中早有答案。您知道您的職責所在也知道言行舉止的分寸。一時的心安不是您能夠從我這裡獲得的東西。
徐、玉、版!
多年未曾聽到的稱呼心中頓時大震對上那雙夜色中幽亮雙眸等待著回答。
沉默。
就在我幾乎放棄的時候一句低語幽幽傳來。
我以為……你與我是一樣的……
倏然合上雙眼。
不殿下。
拜入祈年殿成為大祭司一切都只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證明「屬於這裡」和「注定不凡」的不是一夜玉版牡丹盛放奇跡中誕生的無知女子而是徐凝雪。
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比男子建立更多功業——
沒有奇跡沒有倚靠沒有更多的助力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擎雲宮、承安京、北洛乃至西雲大陸以女子之身擔當祭司統領教宗——
我證明的是我自己。
※
殿下我們是不同的。
曾經有一個人說過因為太過美艷、奢華、富麗、雍容、尊貴……牡丹請求神明收回芬芳。
拜入祈年殿成為一國最高祭司統領北洛教宗神殿我拋棄了身為女子一切被天然允許的柔弱、膽怯、天真……還有對愛情的憧憬和夢想。
但從不後悔。
因為這是我的選擇。
真正站到他身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們俯視同一片山河。
※
水行天上。
為雲、為霧、為雨、為雪……終歸一體。
雲舒霧降雪落霜凝。
大音無聲。
番外《水天凝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