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五:歸去來(雲隱篇) 第四章 高台誰解望承安(上)
    軒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萬壽節。

    北洛皇帝,風胥然六十歲生辰。

    數不清的華美絢爛的禮花,在承安京上方似無窮無止地接連不斷綻放,璀璨奪目的光彩將黑夜照亮如白晝。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慶典集市上,到處是人們的歡聲笑語。從城東南繁華的街市燈會,到西北暢柳湖的無數畫舫遊人,整個承安京都沉浸在節日濃烈而由衷的喜慶氣氛裡。隨處可聞信口由心的小令長調,比比則見走方藝人們鼓角歌吹的賣力演出,混合著熱烈喧騰的人聲,共同譜奏出一派盛世的音響。縱使是在最肅穆莊嚴的神殿神宮,這樣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間的歡喜;能阻擋屏蔽下泰半凡塵俗世聲息的高廣深宏,此刻也舒暢了懷抱,接納那遠遠傳來的笑語笙歌。

    身後的腳步終於停止,靜默著佇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緩緩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閉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聲音由耳邊傳來:「皇上,您到底在想什麼?」

    回轉身,上方未神靜靜地注視精確地保持著兩臂距離的鎮國大將軍、西陵定王。雖然自進入房間之後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視窗外再不曾回望過一眼,但從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亂的亂轉亂走,到片刻之後漸漸恢復慣常的有力穩定,已經完全足以說明身後之人的心情。這一句平靜的聲調語氣,就好像只是平時朝下最常有地商討計議。就事論事詢問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帶任何可以想像的質問。

    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緩緩移轉:這個弟弟、臣子,滿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國之中地位僅次於自己的人;這麼多年的磨煉,當初的衝動、熱情、天真都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與三十五歲年紀、當朝柱國地位相配合地沉穩成熟。那雙毫不閃避直視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靜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動搖地堅定,以及必定達成心願的執著……這樣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經想像過的。也許。上方雅臣才是最適合那個位置的人。

    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微笑不變,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裡光芒卻是倏地一冷。

    「我到底在想什麼,雅臣應該很清楚啊。」

    雖然是見慣了地極平靜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卻是一凜,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緊。「可是,皇上。你——」

    靜靜注視上方雅臣在身邊握緊的雙手,極力想要控制身體卻無法掩飾的微微顫抖,以及青年臉上、眼中將要迸發出來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歎息一聲,隨即轉身,目光透過澄淨的水晶玻璃遠遠地投射到猶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

    相比於八年前一入夜晚後地絕對安靜,今日地太阿神宮確實充滿了身在人間的歡鬧。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見煙火、聽見笙簫。腳下能感受城市中心遠遠傳來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寧靜、沸反盈天地喧囂。事實上,這裡應該是承安今夜最安靜的所在。那場在擎雲宮中引發、勢將席捲整個西雲大陸的巨浪大潮,只有風暴中心的此處。隸屬於神宮又闢作接待西陵使節的使館,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嚴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隨意打擾,才可能享有這樣片刻的安寧——只不過,此一刻安寧的表面下,同樣也是滔天的波瀾吧?

    聽到身後上方雅臣戛然止於途中,像是一時再找不到字詞繼續的話語,念安帝嘴角輕揚,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金口玉言的一國君王。而且,今日是當著天下各國使者做出那樣的舉動,事情已經再不可能更改了吧。」

    「您——」吃驚地瞪視語聲平靜的念安帝,上方雅臣無語,下意識肩膀緊夾,狠狠捏住了拳頭。望著微微含笑,神情間全然自在輕鬆彷彿一切再無異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動兩下眼睛,思緒卻是不能控制地飛向之前胤軒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

    胤軒二十六年,北洛國主風胥然六十歲大壽。這即使是尋常百姓人家也極其重視的頭一等大喜,對於併吞強敵、國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雲大陸哪一個國家能夠輕忽更敢於輕忽的大事。原屬大陸三強的北洛,自胤軒帝風胥然即位以來,平本土、拓海疆、革舊弊、立新政、興農商、強甲兵;大開迎來利往之門,盛集天下之所有;禮敬各方有識,舉賢用能,不拘國籍資歷;二十餘年經營,使物富民強,國力漸漸凌越大陸諸國之上。而胤軒帝第九皇子風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將星英武蓋世,親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兩年不到的時間,不但攻打下號稱「武備天下最」的東炎,更將一切人心收服,把御華王族七百年統治的草原徹底納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圖,已經遠遠超過了大陸千年以來有史所載的國家疆域的極限;而吞併東炎,結束大陸維持了兩百年三強鼎立的局勢,北洛的實力、影響,更是讓所有國家王族震動驚心,將目光集中於北洛不敢稍離。所以,當出戰東炎兩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寧親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當胤軒帝六十大壽萬壽節,以最寬容友好的姿態盛邀摩陽山大神殿使者與各國使節觀禮歡宴,承安,成為大陸有史以來聚攏起最多國家王族的城市。各國使者包括眾多王族濟濟一堂,各國使團的人數、規模,甚至超過了史書記錄千年之初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時的盛況。

    大陸的禮儀,各國王族同出神明一脈,兄弟姐妹之邦。國主生辰自當祝賀。但千百年來,諸國彼此爭強,分分合合時友時敵,神明教導的行事規範親族禮儀,在許多國家、場合都早被廢置拋棄。各國間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來禮節,只有他國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儲、崩喪時的國書致詞。而近兩百年來西陵、東炎、北洛的三強並立,使眾多勢微小國各自選擇攀附,藩屬有別下原有少數的姻親亦皆絕斷。相互間平日往來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寧會盟之後。西陵念安帝、舊炎鴻逵帝先後為冊立儲君遍邀各國使臣。許多斷

    的國家才有了多年來第一次最淺表的接觸。而兩年劫掠藩屬與鄰邦,造成數國王族喋血宗室動盪,念安帝由此倡領諸國,西陵首領聯軍與北洛風司冥配合作戰,力復各國所損宗廟舊觀,人稱「廣寧軍議」,則是大陸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諸國合作。但。相比於目前大陸所有大小百餘地國家數量,真正參與了「廣寧軍議」地國家仍舊只在少數。然而這一次,胤軒帝自五月間向各國發出邀請的國書,到十月末靖王還京時已有包括部分舊炎草原部族首領,離、、衛、申、越、雍等十一個國家上百名獻禮賀壽的使節聚集到了承安,其中王劉淙、申王蕭、雍王魏坤都以國主之尊親率使團到賀,離王則以國儲王太弟姬宮為賀壽正使——六十歲,就算堪稱高壽、人生大喜。也僅僅是一個生辰而已。而各國非同尋常的鄭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對強大的北洛,大陸諸國王族此刻真實的心情。

    作為最先訂立和約的盟友,亦是至親至近地姻親。而三強今去其一的大陸時局,使西陵和北洛的關係走到了一個異常重要而微妙的關鍵。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將親率西陵使團到承安向胤軒帝賀壽道喜的決定,在暗潮洶湧的大陸諸國間越發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勢道強勁的激流。但從禮節禮儀上,念安帝和胤軒帝雖同為大國君王,由於兩國的姻親,上方未神卻要比風胥然明確地矮下一輩,親到賀壽正在情理之中。發出國書,將國事委託給長兄忠孝親王上方日宣後,念安帝便率領使團正式出訪。而北洛一方,則對念安帝地親自到來給予絕對地重視,一切承應接待規格皆是最高,並將太阿神宮所屬偏殿整理作為西陵使團在承安的處所——這樣的態度,比之於其他親自到賀地國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議,但千年神之西陵,積威余烈猶在,而整體國力之強也絕非他國能比。因此自六日前抵達承安,西陵使團雖備受矚目,卻也沒有引來任何真正的介懷和不滿。

    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軒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風胥然在太阿神宮,由大祭司徐凝雪與烏倫貝林主持儀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體朝臣與各國使節觀禮;下午胤軒帝在擎雲宮文安殿再次接見各國使臣、接受賀禮,晚上則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軒帝這一次萬壽節,既在繁榮昇平之時,內外無憂,又有各國使節會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傾國之力展示強盛誇耀風流。加上民間自發的慶賀活動,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輝煌、雄視天下的傲氣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時,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來的那種自信。到今日夜間大宴,萬壽節諸般活動既到高潮亦近尾聲。只是親眼目睹這一場榮耀宣赫,就是自以為早已見慣了人間繁華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歎北洛的強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觀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統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認,相比於上方漠歌「暗流」所傳回來那些敘述簡單的平板文字,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

    只是,上方雅臣從來也沒有想到,擎雲宮中大宴,不是繁華高潮的結束,而是真正巨變的開始。

    「熊筋虎骨,春秋鼎盛」——這或許是慣常的恭維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軒帝確實精神矍鑠,幾乎不顯絲毫老態。連續幾日的慶典、儀式,自幼習武、近年又習慣了國事壓身的自己都感覺有些稍稍的吃不消,從頭到尾一項不能遺落的胤軒帝卻自始至終保持著高昂地興致和旺健的活力,讓人無法將眼前君王和他的年歲聯繫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國使者又一輪的敬酒,並旨令由誠郡王風司廷代自己向眾使節還禮致謝後,胤軒帝將數日來一直協調軍事確保承安京各處安定、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宮中祭典儀式上露過一次面的靖寧親王召到身邊,當著北洛全體朝臣、當著大陸一百二十一國國君使者、當著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佈正式冊立第九皇子、靖寧親王風司冥為北洛的太子。

    冊立風司冥為太子——無論從身份、才能、功業,還是從朝廷上勢力、國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個大陸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軒帝諸皇子中第一人。立風司冥為北洛太子。這幾乎是理所當然。早在預計之中地結果。不過胤軒帝驟然宣佈,各國使節還是有點驚訝,就連北洛地朝臣們也紛紛顯出頗為意外地表情,顯然風胥然事先半點都沒有透露出將在生辰大宴上宣佈立儲的這件事情。

    但隨機應變、因勢利導本來就是身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驚訝過去,各國使者紛紛向風司冥祝賀。年輕而沉穩的靖寧親王含笑從容,酒到杯乾,敏捷清朗的答話、無可挑剔的舉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氣度風華。但是,雖然終於名正言順登上了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領受著無數的奉承恭賀,一雙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卻是全然寂靜無波。直到念安帝把盞行到他面前,風司冥的雙眼才終於閃出不一樣的光彩。

    姻親相系的至親至近,同時也是北洛之外大陸最強,西陵有這樣的驕傲和資本將祝賀留到最後。笑吟吟地將酒杯親手斟滿,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閃動出意味難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輕親王毫不遲疑地連續三杯酒漿入喉。念安帝面帶微笑。以泰安大殿無人不聞的清越嗓音清晰而響亮地說道:「不曾想到是這樣宣佈,倉促之間也沒有準備下這一份賀禮——不過,幸好隨身帶著一件東西。就送給冥王,做冊立儲君的進賀。」

    手足同胞三十餘載,協理主政、聽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自己所追隨地君王。然而,風司冥太子冊立的消息從胤軒帝口中吐出開始,閃爍在那雙曾經被斥指為妖魅顏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讓自從淇陟啟程就始終沒一刻真正安穩的心為一種不知由來的莫名恐懼倏然提起。而注視著念安帝一邊含笑說話,一邊自禮服寬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團絹紗狀的物件,看著風司冥帶一點意外表情接

    隨即將其抖開,上方雅臣心中的驚駭、震動、恐懼,瞬間上升到頂峰——

    可以在掌心中輕鬆收攏,展開卻足足有六尺長三尺寬;明亮燈光下,如蟬翼般輕薄的紗綾,幾乎看得清對面人的面龐表情。紗綾四邊無數三頭鶴翩然起舞,鶴嘴銜住的玉凌霄彼此勾連,形成連綿完整不斷絕的精美圖案。紗綾的中間,西陵特有的鮮艷染料與最堅韌纖細的絲線交織出絢麗的畫面:大江奔湧、山脈綿延、土地豐沃、城市繁榮……

    直到此刻,人們才從對第一眼織物巧奪天工的震驚中緩緩抽回視線,飛轉的思緒逐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概念——這一幅集中了大陸最精深織紗技法,盛名遠播的西陵最高等織品「蟬雲織」上,竟然是西陵國土疆域的全圖!

    從古到今,精細繪畫出行政區域,明確標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圖,遞轉呈交,只有一個含義。

    何況,是從一國之君,到另一國的國儲。

    一石激起千層浪,但這一次「千層浪」已經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從北洛承安,到西雲大陸每一個角落,滔天的波瀾。

    上方雅臣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從擎雲宮泰安殿走出來的。隱約印象裡,將紗綾交到風司冥手中,當年輕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圖全貌,上方未神便帶著微笑向他與座上胤軒帝略略頷首,隨即便逕自地轉身向大殿外走去,將殿中所有的抽氣、驚呼、震動、懷疑盡數拋在身後。自己應該是沒有等西陵使團中其他成員反應,當時就追趕著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雲宮。伺候在宮門外的馬車。本分忠實地神宮僕役毫無遲疑,更沒有半點多問地立即將兩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宮。只是,馬車上雖不短但真不長的距離,以及進入到神宮偏殿臨時居所後屋中的無數個來回,都無法讓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為的真意。縱然明知眼前這個男人自登基之日,便從未將心事決定刻意隱瞞於自己,上方雅臣還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會將誓死守護的神之西陵千年基業。就這樣輕輕鬆鬆交到另一個人、另一個國家的太子——儲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裡!

    抬頭,慢慢地,然而執著地對上那雙從不敢真正逼視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麼?!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低沉地吼聲從咽喉深處發出,混合窗縫中透進地夜風。竟彷彿野獸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國君哪!守護千年的神之西陵,守護千年的王族血脈流轉,難道不是你的使命,難道不是我們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發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沒有一絲一毫鬆懈,就算面臨最艱難的情況你也從來沒有放棄;為了西陵、為了西陵的百姓、為了所有真正愛著西陵的人們,你從不在乎自己如何。無所謂史書毀譽。無所謂朝野攻,甘願獨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難——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們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遠記得,金裟殿前你向我與大哥承諾,無論形態改變、世事發展,無論時間流轉,你都將永遠為西陵著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上方王族!你怎麼可以放棄自己的誓言,拋棄自己的信仰?你憑什麼,你有什麼權力將自己地國家、將我們地國家奉送他人!」

    「永遠都為西陵著想,一切都是為了上方王族……嗎?」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動過一絲極淡的苦澀,隨即輕輕搖一搖頭。「雅臣,冷靜下來。」

    「臣弟無法冷靜!」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閃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強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難道沒有與它稍稍抗衡的實力?難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樣不堪一擊,連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預料到必敗的結局?難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連抗爭都不用,就要以這樣軟弱可恥的方式迎接她的終結?為西陵著想,一切為了上方王族……臣弟無法冷靜,因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無數信奉神明摯愛著西陵的人民,卻要用這樣的方式向人低頭,永遠承受膽小怯懦、連為國一戰都不能的罵名!」

    靜靜凝視上方雅臣,上方未神沉默片刻,卻見那雙漆黑眼眸依舊死死盯住自己,念安帝不由又是輕歎一口氣。「想說什麼就說出來,要罵就儘管罵吧。你知道的,過了今晚,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平靜的語聲,一個字一個字穩穩吐出,沒有絲毫的起伏。張一張口,上方雅臣隨即緊咬住了嘴唇,一雙眼睛牢牢釘在念安帝那張美好如神子的臉上,心裡千頭萬緒卻怎麼都無法理清更說不出口。

    因為,三十載兄弟,九年君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膽小怯懦」,這個詞可以加到任何人身上,但唯獨,不能是上方未神!

    那個在太子位上辛辛苦苦堅持了三十年的人,那個在大鄭宮中隨時隨地都挺直了背脊的人,那個在內憂外患時刻以個人的頑強堅決穩定了局勢的人,那個即位之初頂住巨大壓力下旨停戰、繼而又以絕大勇氣智慧妝扮臣下在兩國和談中為戰敗的西陵爭取到最多權益的人……他不是別人,他是上方未神,西陵念安帝!九年的親密君臣,自己如何不知對於重振西陵,上方未神花費下多少心力;自己又如何不知,對於國力日盛的北洛、恃強好鬥的東炎,念安帝用了多少心思手段從中圓轉平衡。因為與北洛四年的戰爭,原本不善武事的西陵被消耗掉主力軍隊的大半,蝴蝶谷的慘敗終而讓西陵十年之內再不能聚集起足夠武力與他國爭強。機關算盡的「太寧會盟」,低頭地同時為西陵爭取來軍事以外的巨大利益。卻不得不承擔國中頑固一派曠日持久的不滿和指責。被逼到絕境的念安帝最終使用雷霆手段清掃了一切障礙,「妖魔」的姿容被群臣恐慌的時候,自己卻看到君主在金裟殿神明面前發誓說「永不放棄」——九年,上方未神為重整西陵而不斷的努力,也對實力與野心日益上

    洛不斷地試探,自己沒有哪一件不曾看在眼裡記到心

    所以,無法理解,為兩國終究將由盟友走向對立。為也許是還有十年、百年。但終究勢必不可避免地戰爭無數次設想。做下一切可能安排地上方未神,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為什麼以這樣的方式,乾脆地放棄。無法理解在這個時候,念安帝竟決意向風司冥屈膝:縱然對比北洛的如日中天,西陵似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蟲亦死而不僵。地廣物豐國富民稠的西陵,經過整整九年的休養生息,無論如何不會像連年戰事窮兵黷武,又遭遇天災民不聊生的東炎那樣,被一支軍隊、十幾個月的時間就打擊到國器震動、社稷不穩。

    「……我們,不是東炎啊!我們不會一戰而敗,一敗塗地地……風司冥想要拿下神之西陵,永遠不可能像在草原上那樣順風順水。一切盡在他掌握啊!就算最終會失敗。西陵最終要走向終結,也不是現在,而是十年、百年。而十年百年之後的北洛。沒有風司冥也沒有如此多將相柱國,又怎麼可能一定就獲得勝利呢?皇上難道不是為了賭這個誰也無法確定的未來,為了將一切可能推遲到遙遠的以後而給西陵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機會,這些年才忍辱負重,強按下以千年血脈流傳的尊貴驕傲,而低頭向北洛表現出友好親密,以及對盟約的恪守忠誠嗎?為什麼這個時候,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您要……」

    沒有說話,上方未神一直只是凝望著表情快速變化地臣子、兄弟。聽到他壓抑然而充滿撕心裂肺痛苦地追問,和歸到最後,無法理解卻又堅決不肯背叛的低喃,紫色的眸子終於緩緩流露出複雜地眼神。「雅臣,你說過,一直都相信我。」

    「臣到現在也堅定地相信皇上!」猛然抬眸,但隨即低垂下眉眼,「臣只是……只是不明白,不知道皇上心裡到底怎麼想……」

    「那麼,看看這個吧。」

    隨著念安帝冷靜的聲音抬頭,上方雅臣本能地接過上方未神遞來的箋紙。大鄭宮密旨專用的夾絲軟箋入手,帶來一種君臣心照的特殊信賴,然而就著燈光看清上面清俊飄灑的筆跡,上方雅臣卻是陡然變了臉色:「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樓瓊枝作煙籮,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側目窗外,上方未神靜靜將下半闕背完,嘴角邊一絲微笑淺淺,「相信你看得出來,這是誰的手筆。密旨專用,在他不過輕鬆取得;無聲無息,更無半點多餘痕跡地放在朕的御書案,也是隨意舉動易如反掌。當年大祭司溪以性命為代價,與他相約絕不主動出手滅絕我上方血統,所以才特地送來了這一封書信。其中的意思,雅臣,朕想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了。」

    「可是……」

    「朕所設計的,是東炎王室削弱、草原分裂,部族各自為營,或投靠鄰邦或小部聯合,縱使西北讓去一大片與北洛,卻仍有御華一姓與宋、爻、雍等瓜分控制住兕寧東南的舊炎國土。所以才有那一場諸國聯軍,朕不想讓北洛、讓風司冥在草原上得到完整的勝利。可惜,我們都低估了冥王在收攬人心、處治亂政方面的實力,誰都低估了這個不過二十五歲年輕人的實力。」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神情中卻並沒有多少遺憾或後悔,「雅臣,就像你所說的,這些年,朕對北洛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軟討好。以友善謙恭的態度,盡可能多地換取實在的利益,同時杜絕一切會影響到兩國盟約,引發兩國爭端不和的可能。朕從不畏懼什麼,但也是從來都不希望有戰爭。不願意看到在朕地統治時燃起戰火,也不想給任何人挑釁的機會、引起戰火的借口。大陸諸國林立已是千年來的固然,三強鼎立持續了兩百年的時間,那麼兩強對峙的均勢在精心的經營下至少也可以繼續五十年……朕曾經是這麼設想,多年來也都為此而努力。可是現在,」轉過眼,掃視上方雅臣已經拿捏不穩,終於雙手一抖使翩然飄落的箋紙。「現在。這已經是不可能地事情了。」

    「可是。西陵——胤軒帝地性情脾氣。並不可能真地沒有任何理由就發動戰爭,而且是這樣的大戰。我們……皇上處處謹慎滴水不漏,北洛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

    淡淡掃上方雅臣一眼,青年威武的西陵定王頓時低垂下頭。上方未神輕歎一口氣:「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封通告,為什麼是由柳青梵來寫?因為他與我西陵王族的非常好感。格外親密?不,雅臣,不是這樣。」微笑著搖一搖頭,俯身將那張箋紙拾起,隨後將之放在書案上緩緩抹平,「九年,太寧會盟至今的九年,西陵北洛通商利市。兩國皆受其惠。但從中這一番出入往來中真正取得大利的。不是北洛,也不是西陵,而是聯合一氣、將觸角伸及到大陸四方的『靈台』。九年地時間。利用我整頓朝中政務,為爭取邊境山區居民安定而允諾局部開放的鹽鐵私營,將西南一十五座銅礦、鐵礦、錫礦、鹽池、硫磺池操控把持,販賣運輸,利益攫取到允許範圍的最大限度。而為了穩定國中整體局勢,也為了平復當年被逆臣凜磻挑起的江湖武林風波,不得不坐任『奈何天』剪滅了『蚩雲崖』,更任由『奈何天』將我西陵國中全部江湖勢力整個兒重新清理——身為君主,自然樂意看到那些桀驁不馴的力量從眼中消失,雖然明知前狼後虎,朕在無計可施的狀態下還是選擇引猛虎滅豺狼。只是雖不後悔,終知埋藏隱患,所以盼望在兩國均勢制衡之下,維持住此一時的安寧。胤軒帝……從他登基即位起就知道是怎樣野心勃勃的皇帝,這樣一個人,如果真地下定了決心,那誰也躲不過、避不開。」

    「皇上……」

    「北洛國力強盛,朝野軍民齊心。風司冥能征慣戰,麾下更有眾多將才。我西陵雖然富庶,疆域廣大,但武備不及北洛是一,軍中朝中將才缺乏是二,而更關鍵一點,是當年蝴蝶谷慘

    至今留存,面對攜著攻克強炎赫赫聲威而來地北洛大陵……內心其實不敢與之對戰。」上方未神輕歎一聲,「『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樓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除一二個別,放眼朝中盡都是從未真正見識干戈,從不真正瞭解沙場殘酷,如何與習慣了腥風血雨的北洛作戰?」

    「不!皇上,如果是我,如果是臣弟領兵——」

    「情況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冷冷一句,上方雅臣頓時住口,眼中卻流露出不甘的神采。上方未神目光深沉,「西陵什麼樣地家底,朕難道還不清楚,你難道還不清楚?說了這麼多,你難道還不明白朕真正想說明的意思?強行作戰,西陵沒有取勝的機會;或許會拖得曠日持久,但最後奄奄一息等待被對手了斷命運的,不會是北洛。而朕,身為君主,身為百姓父母,身為千年西陵守護者的上方王族,朕不想看到這片神明眷愛的土地千年來第一次徹底地浸透鮮血。」

    注視著那雙猛然閃出熠熠光華的紫色眼眸,上方雅臣張一張嘴,然而卻沒有發出任何響聲。

    「還有,當前代祭司溪~.他——朕在愛提絲面前起誓說,竭盡朕一切所能,保全愛提絲的骨肉,保全上方王族在這一片土地上長久留存。」輕輕拈住一縷不知何時從髮冠散逸出來的銀髮,上方未神面容被窗外禮花映得光影微動,一雙紫眸卻是斂去之前一刻光華。「朕想不到更好的手段,雅臣。你看到了御華一脈的命運,沒有活路,連初生的嬰兒也不曾放過。」

    「可那是御華焰自己,是那個瘋子自己殺死了東炎王族的全部,用他東炎王族自己地密藥——暗哨很清楚地……很清楚地傳回了這一點……」

    「如果御華焰沒有毒殺子女。難道東炎王族就會有什麼血脈流傳下來嗎?不要太天真了,雅臣。換風司冥親自來動手,情況也不會有什麼不同。」與十二月寒風相似的凜冽,念安帝無情的斷言,刺得原本語聲就越說越低的上方雅臣不能自制地縮一縮身子。「情況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看看跟溫斯徹的殘部戰鬥到最後一刻的呂國和曹國就可以知道。皇甫雷岸是什麼樣的將領,怎麼就預計不到困獸之鬥,晚到了那麼恰恰的一步。讓兩國地太子、僅存地王嗣受下人鼓動。貪功冒進以至於一起戰死沙場?接下來一年不到地時間。呂王、曹王先後身死,而其國中貴胄重臣既不從宗室遠親另選國主,也沒有舉國推薦賢能,而是滿朝合議歸服冥王,降格除國,成為北洛治下的區區郡縣?『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雅臣,若戰敗的結果是屈膝受辱,猶能保全性命使一姓血脈留存,這並不令人有什麼畏懼。但假如,『玉碎宮傾,身死國滅』,要朕接受上方一脈姓氏到我而止。朕萬萬不能!」

    「所以……皇上就要用這樣的方法來保全我們。所以就要以至尊至貴的身份,向別人屈膝麼,二哥?!」

    長久地沉默。凝視上方未神的黑眸精光閃爍,最後終於奮力大吼出聲。只是這一句始終放在心裡,卻從來也不曾真正叫喊的稱呼出口,上方雅臣只覺渾身地氣力也隨著吼聲一齊飛出了身體之外,雙膝一軟,頓時在上方未神身前跪了下來。

    聽到意料之外的呼喚,上方未神心中已是一酸,見他跪倒,立即伸手就要將他扶起。不料甫一觸到他手臂,雙手已被上方雅臣牢牢擒住,青年揚起的俊朗面龐上一雙黑眸竟已隱隱一層霧氣:「二哥,不要這樣!不要總是委屈你一個人!神之西陵必然有神之西陵自己的命運,上方王族也必然有上方王族自己的歸屬,你不該……二哥,你才是西陵的皇帝,我們的信仰!不要為我們拋棄驕傲,不要每一次都委屈你自己!」

    「雅…意終於被完全點破,上方未神心中駭浪驚濤,但臉上卻只有始終平靜的淺淺笑容。手上用力,將上方雅臣拽起,念安帝緩緩搖一搖頭,「不,我們是王族,朕更是皇帝。神明將這片土地上地生靈托付給我們,所以就必須為他們地長久安寧用盡心機。這場仗不能打,朕也不敢打,因為結局已在眼前,卻無法預知代價。所以朕只有這樣的辦法,保全西陵,保全王族和宗廟,保全上方一姓的每一個人——無論風胥然還是風司冥,都永遠不敢背棄當著列國君王使臣之面,奉獻上地臣服與忠誠。西陵的王族、西陵的宗廟、西陵的子民、西陵的風俗……除了權力和實際運作的朝廷,只要打上『西陵』印記的一切北洛都會想盡辦法保全,並以這樣的寬容大度昭示整個大陸。而這將是你的機會,雅臣,你有權獲得配得上你身份和才幹的一切,朕要你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它、抓牢它、守住它!」

    「二哥……皇上!」奮力搖頭,上方雅臣終於止不住落下淚來,「臣弟不能……」

    凝視他片刻,上方未神輕輕鬆開手,冷漠的紫眸迎上他帶著詫異的眼神:「上、方、雅、臣,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做朕的兄弟,更不是我西陵上方一脈的子孫!」

    「臣弟……是,皇上!」對視那寒光森嚴的冷峻紫眸,上方雅臣喉頭一噎,終於深吸一口氣,傾身拜倒。「可是,非戰非敗、獻圖稱臣,大陸千年來首次。北洛當真如何處治,又當如何相待我上方王族,臣弟……實在並無多少把握。」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抬一抬手示意上方雅臣起身。「這一點,無須擔心。」紫眸微轉,注視絢爛夜空,念安帝輕牽嘴角,手指間一枚小小凍玉荷葉杯發出瑩潤光芒。「他會來,馬上。」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樓瓊枝作煙籮,幾曾識干戈?: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李《破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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