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和蘇傳報的一刻,風胥然心中升起的,竟是一股止意。
「朕自逃席,眾卿代朕敬賀靖王,盡歡達旦,無醉不歸」——冥王海量,朝野共知;不過以他素向的冷峻持重,宴會之間,卻是從來很少有人敢上前勸酒,自然,也就從沒有什麼過飲之下的失儀失態。自己一向明白,這個資兼文武,少年起便屢立大功,得到朝野最多敬愛擁戴的親王、皇子、兒子,為了維持那威嚴莊重幾乎到完美的形象花費了多少心力。但相別兩年,一朝重聚,那些被確切執行的,每一舉手一抬足都似用尺規精細丈量、嚴謹到刻板的朝堂禮儀規矩,卻讓自己難得的感覺礙眼。
不過,縱然大喜大慶,自己又定下了旨意,靖寧親王也不會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溺在眾人的恭賀和讚美裡吧?自己離開御花園後的繼續留席,與眾臣交談歡飲,只是在盡身為皇子、親王、三軍統帥的職責罷了;能夠支撐到現在這個時刻,是將責任盡完,也差不多該是他的極限了。睜開眼,斜斜一瞥門邊靜立的巨大水鐘,風胥然微笑一下,隨即從倚靠的軟墊上坐起身來。
「臣風司冥拜見皇帝陛下。」
看著傾身拜倒面前的青年,風胥然心中浮動起一股由衷的讚賞:武德皇帝傳下的這身軟錦戰甲,作為北洛最高軍事統帥的正裝已歷十代。穿著這一身為國家建立宏偉功業,得到皇帝特旨的恩令嘉獎而在擎雲宮最高大殿接受百官朝賀地北洛上將軍。自風氏立國以來共有三十七位,但這一次,卻是武德皇帝以降第一位真正風姓的嫡系王族獲得了這樣的殊榮——兩百年前大陸「軍神」,洛風氏最卓絕的一代統領風亦文在戰場上的英姿,經由其侄武德皇帝的兩百年血脈流傳,終於重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這一身依據風亦文當年著裝改制而來的戰甲,也終於因為穿著之人的精神氣宇,完整地展現出神明垂愛、一代將星真正不凡地氣度風采。
只要看一看眼前英姿勃發地青年。就可以理解武德皇帝為什麼在登基大典之後。無論何種祭祀慶典、重大地國事場合。都是這樣的一身戎裝了!向風司冥微微笑著,風胥然頭腦中卻迅速回想起正午靖王一行進城之時,黑袍、金甲、神駿無匹的玄色戰馬,襯著那桿冥王的繡金大旗,華蓋下沉著大度的青年給人心帶來何種樣的震撼。夾道歡迎的京城百姓,御駕車輦行經之時掀起一陣陣山呼海嘯似地歡呼,更有無數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就當街跪倒——翻遍史冊。或許從武德皇帝平定多國聯軍、徹底穩定北洛統治,風氏王族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多百姓自發自覺的擁戴、敬愛和膜拜。而當初開創北洛基業、威名遠播的武德皇帝,保家衛國,建立下世所公認的赫赫武功之時,也已經年逾不惑;然而身前靜靜跪立的青年,此刻年紀,竟還不足二十五歲。
功超先祖,青出於藍。
林間非代擬的嘉獎敕文上原本沒有這一句。但在迎接儀式「一切以太子禮儀」命令發出同時。自己親筆在聖旨上添寫下這八個字。泰安大殿上旨意宣昭,注意到青年聞聽這一句時不能自抑的微微震顫,胤軒帝心中瞬間流露出的滿意和滿足。其強烈,幾乎勝過了六十年間曾經有過地一切情感。
有子如此……突然意識到年輕地親王依然單膝跪地不曾起身,風胥然急忙輕咳一聲隨即笑道:「快起來——這時過來,御花園那邊大宴逃了,可也算抗了朕讓你歡暢通宵的聖旨。」
「謝父皇。」利落地起身,風司冥只頓一頓,隨即順著胤軒帝手勢示意,坐到榻上隔著几案與他相對的位置。「御花園那邊大宴尚未結束,正由林間非林相繼續主持,與群臣、諸將共飲同歡。後宮女眷們地宴樂,母后言盡歡未必定須恣情,此刻夜深已半眾皆盡興,因此也可散去;並傳懿旨,遣宮中車轎,妥善送宗親、命婦、官眷們各回府邸。」
風胥然聞言微笑,輕輕頷首道:「這樣也對。閨閣之中到底不比男兒,盡歡未必恣情,強撐過勞反而不美。再者,雖說明日休朝,百官盡興歸家也需有人照料,這一點,卻是你母后想的周到了。」說著看一眼風司冥,「只是,御花園大宴讓林間非代為主持?他是有名的『三杯倒』,禁不住酒,沒了你在場鎮壓,遇上多馬、韓臨淵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將,卻小心明早白琦打破你靖王府大門!」
當朝宰相夫妻情深,朝野皆知。因林間非酒量狹窄,夫人白琦曾為丈夫遭同僚強灌醉酒,傷身誤朝而尋上門大鬧,被承安京中引為一樁笑談與美談。然而此刻胤軒帝難得的輕鬆玩笑,卻只得風司冥微微勾一勾唇角。「是林相見兒臣席上職責已盡,雖身在而心意離,因而主動代臣接下主持一席。」
聞言,風胥然心思微轉,頓時呵呵輕笑:「身在心離……是了,這果然是朕的不是——終於回到家來,這金子樣的第一夜原不該只想著讓你放心大醉。御花園那邊既有林相主持,朕這裡更無他事,司冥你這便跪安。朕再許你三日……不,五日的假期,你就安心與佩蘭、世子好好團圓吧!」
「謝父皇洪恩。」
見他起身到面前跪拜行禮,隨後站起,卻不轉向殿外離開,只是站在面前靜靜凝望自己,風胥然心中微微一頓,眼中笑意依然:「怎麼?司冥還有事?」瞥一眼案頭未批完的小疊奏折,胤軒帝隨即揚動嘴角,「寧平軒的事務,這兩年雖一直有誠郡王協管著,但真正總理的還是裴征。到時交接想來無有不便。兵部那頭,還有朝廷上涉及分管地副相
琳年紀漸漸上去,幾次到朕面前請免了這項。你既要把早就做熟的這一塊替他接下來,若還需人手就從宰相台還有六部裡去提。不過,朕看你府上的長史蘇清,你不在京裡的這些日也幫著做了不少奔走聯絡。再歷練兩年確是可以大用的人才。到時不可顧忌著人言。為了所謂的親疏公私就一輩子壓著不用。」
「是。臣遵皇帝陛下旨。」
風司冥語聲平靜,幽黑眼眸不閃一絲波光。
見他依舊靜立不動,風胥然不由微微皺一下眉。眼光一轉,無意間到年輕親王戰甲腰間的佩劍——是從四年前為靖王妃憤而起兵、闖宮辭駕那次起,擎雲宮中便默認了靖寧親王佩劍上殿的特例特權。雖然風司冥除那一次地失態外從來恪守禁規,眼前這一把與戰甲相配地佩劍,鑲金嵌寶地劍鞘、短短一尺的長度。富貴繁麗也無一不切合禮儀、裝飾的本意,胤軒帝卻突然一股莫名森寒直襲上心頭。暗暗吸一口氣:「司冥,大宴後覲見行禮,你還有其他的事麼?若沒有,便告退罷!」
「是,皇上。臣到駕前覲見,確有事情稟奏。」
風胥然目光頓時一凝,身子已然正坐。「奏來。」
「先。臣領皇上旨意。與百官、諸將大宴同歡,又到皇后主持後宮女眷宴席之上,朝拜、恭賀母后千秋。隨後。約在丑時三刻,後宮宴樂結束,母后令內宮車馬護送宗親官眷等回府。」見胤軒帝微微頷首,風司冥身子越發挺得筆直。「宮掖出入,乃是內禁衛重責大事。內禁衛由穆郡王與臣共同協領,臣自胤軒二十年正式拜領此職,雖有兩年在外,職責並未曾解。今臣既在宮中,又逢大朝大宴,不敢懈怠,會同穆郡王與禁衛統領於傑,增加三倍內城巡視。卻不想,」說到這裡,風司冥頓一頓,平靜語氣中透出一絲異常銳利,「竟然在南朝陽門宮牆之側,發現潛行人影!」
風胥然聞言一震,雙眼緊盯住青年皇子全然幽沉的黑眸:「潛行人影?難道是……刺客!」
「臣不知。但深夜潛行禁宮,必有不軌。」風司冥搖一搖頭,平靜的語聲不顯一絲波瀾,「內禁衛立即追擊,但潛行者極力奔竄;無奈,令亂箭斃於金水河下。」
從容一語,卻彷彿重石倏然砸落。胤軒帝尚未及開口,突聽殿門邊「嘩啦」一聲,在寂靜深夜中分外響亮。兩人頓時轉頭,卻是重新端了茶水進殿伺候的和蘇,也許是因為殿中光線幽暗,托盤擱上門邊長檯時在不知什麼地方碰撞了一下。見兩人目光一齊射來,和蘇急忙躬身:「皇上恕罪!」
不置可否地收回視線,風胥然垂下雙眼,燭光地陰影恰好遮擋住臉上全部的表情。沉默片刻,只聽胤軒帝沉沉道:「亂箭射斃……好啊,很好。雖不知潛行者身份,但有逃竄一條,擊斃便是正理。靖王當機立斷,此舉正合朕意。」
「臣謝皇上讚許。」微揚嘴角,風司冥略往後撤身半步,繼續說道,「今日承京因大喜而共慶,開放夜市,歡暢達旦,令朝野君民同樂。此為皇上垂愛百姓之舉,展露我天家恩德。但,京師百姓自愛北洛,卻不可不防有敵細宵小,混跡城中伺機作亂,壞我君民同樂之本意。今夜竟在深宮禁城發現潛行之賊人,實在令人驚心。雖兩名潛行賊子已然伏誅,臣心仍有不安,不知皇城是否隱患盡除,更擔憂京師百姓歡欣喜慶之情受到無辜影響。因此,臣已密令皇城禁衛軍嚴守擎雲宮九門,令五城巡檢司調屬下兵馬全部,在城門、鬧市與神殿、有司衙門等重要地點加強往來巡視。」
「哈,不過是兩個宵小毛賊,竟驚動了如此多禁軍人馬——但以司冥心懷百姓,不破壞城中此刻喜慶的思考顧慮,這番不小的安排動作,應該沒有讓宮裡宮外歡鬧的百官百姓受到一絲半點影響吧?」依舊低垂著眉眼,胤軒帝的聲音深沉中透出隱隱類似金屬的尖銳冷硬,「真不愧赫赫冥王,統軍調度,果然是嚴密謹慎。滴水不漏得很啊!」
風司冥沒有說話,一隻手卻是悄然搭上佩劍劍柄,隨即一點點收緊。
「說吧,司冥——今天晚上,你究竟是想來做什麼?」抬頭,直視靜立的青年雙眼,胤軒帝鷹眸射出冰刀般地光彩。「這一身,這個姿勢神情。還有這一切安排。風司冥。你到底想對朕說什麼?!」
一字一頓,挾著帝王全部地威嚴狠狠吐出,到最後一句氣勢已是開山崩石、驚濤拍岸,在幽靜的澹寧宮殿宇形成陣陣深沉迴響。然而,一切狂濤巨瀾,在狠狠撞上青年男子夜一般黑色眼眸之際,卻是如激流貫注直入深海。頓時再不見任何洶湧澎湃。
凝視著胤軒帝,年輕的皇子臉上甚至浮起一絲極淡極淡地笑意,風司冥靜靜開口:「——退位,或者,由我來代父皇下詔禪位。」
只聽「匡當」一聲,殿門邊內廷總管和蘇手上的茶盤,在腳邊跌得粉碎。
「這是要逼宮?」
看一眼面色慘白的貼身內侍,胤軒帝沉默半晌。然後緩緩開口。
嘴角邊微浮著笑意。風司冥輕輕搖頭:「史書後人,會齊齊讚頌父皇禪位讓賢,絕不貪戀權位的美德。」
「史書。後人……看來,你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會有半點遺漏疏忽?」唇角擠出一個扭曲地弧度,風胥然表情古怪地微笑凝目兒子,伸向腰間藍玉地右手卻是不能抑制地微微顫抖。「都說冥王周密,最善用兵;從來都是萬全打算,精準一擊必然奏效——能對朕說出這句話,做地準備想來不少吧?」!」嘴角上揚,青年的雙眼光芒卻越發清冷。「至年父皇作的準備更少。」
話音未落,風胥然臉上已然變色:「風、司、冥,這是你第一次跟朕這般說話!」
「兒臣迫不得已。」
「好一個迫不得已!」
「是父皇逼兒臣太甚,兒臣實在無法繼續隱忍。」
「什麼隱忍?這些年來朝廷種種舉動的真意?笑話!你還會不知道?」握拳在几案上重重一捶,風胥然奮力克制住咆哮的衝動,「祈年殿中,因思壁前,朕的心思何曾瞞過你?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朕,話已心照,你又需隱忍什麼?」
「是,父皇成就兒臣的一片苦心,兒臣銘記在心,不敢有一刻相忘。」
「既然知道苦心,更銘記不忘——那為什麼?!」一句快似一句地答話直勾得心頭火勢將作燎原,風胥然雙手一齊握緊藍玉,傾盡二十六年君主積累的全部自制力強迫自己穩坐榻上不動不搖。「風司冥,你從來不是等不得的人。擎雲宮中,除了你的母后,最善隱忍按耐的便是你。為什麼要冒天下之奇險,做這等違悖理法、逆亂犯上的愚蠢之事?」
「父皇何苦明知故問?」勾一勾嘴角,風司冥眼中倏然透出冷冽光芒。「違悖理法、逆亂犯上,難道不是父皇首先違反了神明傳下的理法教誨,敢冒無上威嚴,試圖背棄在神明面前立下的誓約?愚蠢之事,或許在父皇,以胤軒二十六年來大治無妨以為如此。但,在司冥,從未曾以此評述自己。」
這不是普通意義地借口,更不是簡單論證行為正確合法地禮教上的理由——意識到那雙黑眸中全然的認真,風胥然不敢置信地搖一搖頭,雙眉深深皺起:「風司冥,你……但因思壁上地那些,你都忘記了麼?國史館中的那些,你可以都拋之腦後麼?赫赫君家,北洛最高公爵愛爾索隆,你以為他們僅僅是王朝的守護者,你以為區區一個並無實意的公爵虛銜、一個常人甚至完全不知的殿下的尊號就可以滿足他們了嗎?」
沉默著,風司冥靜靜凝視一臉真心憂慮的君王。但聽到最後一句,臉上卻頓時浮起一個大出風胥然意外的微笑:「皇上,皇帝陛下,您曾親口告知兒臣,『愛爾索隆,從來不單單是風氏王朝的守護者。』您早已告訴我,愛爾索隆,是為這片土地而生,是這片遼闊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守護者——王朝尊奉的守護者,亦是王族必須承認的監督者。『民以康樂,浩蕩長風』。與『國以永寧,爰及苗裔』,何者更為尊貴恆久,不言而自知。」
「正是,你說得完全正確——然而哪個帝王能夠允許有更高地法則凌駕於自己之上?」急切地拍一下几案,風胥然的語聲卻轉而平靜下來,「因不能,則必起爭端。四十年來的故事。朕不願看到不久的後世重演。」
「不。父皇——因思壁上。君氏一脈流傳,執政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這絕非『不久的後世』。」說著,風司冥眉眼舒展,露出一個淡淡微笑,「而子孫之事,自有子孫承擔之。」
被青年恬淡寧靜的表情一時迷惑。但隨即猛然意識到風司冥言下真意,胤軒帝頓時勃然:「風、司、冥!你是在指責朕?」
「司冥不敢。兒臣只是據實呈奏。」
注視他平靜而坦然的表情,胤軒帝頓時冷笑一聲:「是,你不敢,你據實呈奏……風司冥,你赫赫冥王,獨下大國,聲威震懾大陸。敵首聞名而喪膽。你還能有什麼不敢?直闖宮闈,挾親父以退宮禪位,這世上又還有什麼事情你不敢?」
「父皇此言。是已明知兒臣心中之所不敢。」
又是如此平靜篤定的回答!風胥然心中怒極,神智卻異常清明起來。雙手捉住藍玉,鷹目凝視風司冥,半晌,終於格格輕笑一聲:「朕知你心中所不敢……是,不錯,你心中確實不敢。無論何時,你都絕不敢以他地安危作賭——但他是君霧臣地兒子!他怎麼會讓自己真正落入有死無生地絕境?君家人命繫於天,除非大神召喚,他們的生死,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能決定,他們的性命,從來都只握在他們自己手裡!這麼多年的相處,若你竟還看不透他的行事,朕真的要失望了!」
「是司冥天資不足,實不敢與父皇堅剛果決相比。然而兒臣既知一己弱處,便不敢不早作準備,以保萬事周全。」
「如此,你……是鐵了心要保君無痕了。」
「柳青梵,是司冥唯一的太傅。」
斬釘截鐵地答話,讓胤軒帝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然而手指在藍玉上冰涼的觸感,卻使風胥然沉默片刻後放緩了語聲:「是,司冥,他是你的太傅,他待你情深意厚——但他不姓柳,他姓君;他是君非凡的後裔,君霧臣的子孫,北洛赫赫君家血脈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傳人。」
回復了平靜的語聲,緩和深沉地話語讓風司冥在那一瞬間也微微動容。但青年隨即綻出一個淡淡笑容:「無論他地父母誰人,家世如何,在司冥心中,世上真正相待無他心者,唯有柳青梵一人。」
「無他心?」胤軒帝突然急促而尖銳地笑起來,「呵,司冥,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有沒有私心?難道你真的以為,選中哪個皇子教導,一切都是因為『三歲看大』地說法?擎雲宮裡眾多皇子,他真的是因為慧眼獨具,預見了今日所以單單挑中了你?朝野江湖,在各家王府中周旋往來,難道當真全是為了你,所以一貫冷淡高傲的他才肯言笑舒展博得四處逢源?」
「父皇……」
風司冥
眉,但還未來得及開口胤軒帝已然繼續,一句快似一不能插口隻字片語,「他是什麼人?什麼性情?什麼行事?朝中看著他二十年朕如何不知?那是只有君家最深沉血脈才能徹底保留和傳承的東西:為自保可以不擇手段;從來將成一事,若能選擇,必是最高效、最快捷而最殘酷的方式。算無遺策,連自己都能推上棋盤,把江山百世只作一賭的人,你如何讓他放得下真心真情?便是當真放下一絲半點真情,你又如何知他不會因事棄手,忍痛割愛?風司冥,人永遠改變不了他的血脈根基——就算他在人前姓柳,骨子裡他永遠是君霧臣的兒子。『秉心執政,天下為公』,這才是真正的君家人的話,這才是真正君家人心中的最重。司冥,『不可以一葉障明目,不可因一事廢全局,不可為一人罪天下』,這也是他的教導,而你是朕的兒子——好好地想一想!」
沉默,良久的沉默。
見風司冥面容不動,雙眼中卻隱隱光華。握住佩劍地一隻手似在微微的顫抖,風胥然心中不覺一軟,輕歎一聲,正要開口,卻聽耳邊語聲靜靜傳來:「父皇所言,或許有理。但,司冥只知,若無柳青梵。必無今日之風司冥。」
一句話出。風胥然頓時作色:「風司冥。你說得過了!天地君親,師者序列在此之後,豈是你小兒能肆意僭越?」
「司冥不敢。」抬目,迎上胤軒帝充滿怒意的雙眼,風司冥眼中卻是異常的平靜。「生養之恩,大莫過於父母。但生而教習人倫、事理,則非獨賴親之力。貧民百姓之家.父母尚不能獨盡職責而請於名師、神侍;何況我天家子孫。依父母膝下日短且促,是必仰賴司禮侍丞與學官太傅。司冥幼時無依,不能見愛於父皇母后。唯有太傅坐臥相攜,時時教導,全司冥學識禮儀,更全天倫親誼!天地君親師,若無太傅,司冥不能明天地之理。不能知親友之誼。不能曉君父皇天之重,不能通古今四方之變;若無太傅,不能正心志、平意氣。不能去憎惡、廢私愛,不能尊事理、見真知。或許太傅教導手法特異,而不盡循於常理,然而『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句子,卻是司冥自六歲跟隨門下便時刻以為警戒。太傅於司冥,非生養之恩,然而苦難成就拳拳之心,大恩未必輸於生養之德。父皇聖明,多年旁觀自清,又如何指責司冥將忘恩義,拋棄根源之本?」
身為親子,卻將教師外人情誼置於父母親恩之前,即使在平寒百姓之家這般言語也是大違綱常,更不用說出自宗親王族、皇帝親子之口。胤軒帝初時驚怒已極,甚至僵硬不能動作言語,但風司冥這一番鏗鏘磊落、擲地有聲的話道出,卻是頓時熄滅心頭全部的怒火——
幼子,亦是分明的愛子,數年來朝野早已認定,更不用說自己心中早已將之看作理所當然地儲君。然而一句「幼時無依,不能見愛於父皇母后」,如此當面坦然地道出,雖只一語帶過,其中含而不顯地辛酸,竟逼得自己再無法直視那雙罕見坦率地眼眸!
絕不敢忘恩負義,背棄源流——少年艱辛,自沙場宦海鍛煉出的一身鐵骨鋼筋,卻是根源於這樣一副光風霽月的剔透心腸。
難怪,當年玉波亭中你要那樣說:「為那個孩子保留一點人的感情」。明知道帝王可以有心,天家終究無情;明明秉持著「上位者無私」的教訓,一貫以最精心深刻的方式教導皇子,卻始終留存著最後的底線……回想起那一個嚴冬清寒地午後,胤軒帝不自覺揚起一抹深深的苦笑:
君無痕,原來風氏一脈,無論機關算盡、心機用盡,到底還是被君家看透;
柳青梵,原來讓朕真正而徹底輸掉這一局的根本,竟是你布下無數「玉成」於他的「艱難苦困」中,著意為他保留的「那一點感情」!
青梵,青梵,這樣的你,讓朕如何能留,如何敢留?!
只是……「旁觀自清,柳青梵待你如何,這許多年又如何為師垂范,朕何須你多言?但是風司冥,難道你真不明白,朕今日作為的理由?你一口一句『若無太傅則不能』,難道離開了他,你當真會事事無能?無太傅所以不能,太傅既在而能,那是太傅之能,還是你風司冥自我真實之能?」
「司冥能力如何,以父皇之能,自是判斷分明。」
沉著自信的答語,令胤軒帝不由淡然一笑:「是,你自然不輸於任何人,因為你是他地弟子。君家代代帝師,教導出來地什麼時候需要人懷疑?但,柳青梵方當壯年,挾天下名重,領太傅位尊,才能見識、手段行事無不超然卓絕——司冥,帝王之存,乾綱唯有獨斷,政令絕不二出,有這樣的人物在朝堂之上,史冊所載,可有真正善始終之人?」
「太傅清靜高雅,豈是俗人能與之比類?」過於簡潔乾脆的反詰,風胥然一愕之下,望著青年真誠雙眼,卻是頓時搖頭莞爾:「呵呵,司冥啊,便是這一句,若是君霧臣在,必要毀去你一切天真。」
「然而君相到底不在。何況……司冥並非父皇。」
風胥然聞言一窒,凝視他半晌。終於輕歎一聲,「司冥,你確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大膽——君霧臣不在,君無痕尚存。但倘若他聽到這一句,只怕也要歎息搖頭。」
「太傅不會聽到這句話。不僅這句,今日澹寧宮中任何一句話,都不會流到第四雙耳朵裡去。請父皇放心。」
第四雙耳朵……注意到他連望也沒有回望一直低頭侍立在殿門邊地和蘇一眼,風胥然心中一
俱呈。沉默半晌。胤軒帝緩緩搖頭:「太大了……了。司冥。柳青梵對你的影響。他一人喜怒哀樂的情緒,勝過了家國天下史書口碑。這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對一個將要開創千萬年未曾有過新時局的皇帝。司冥,你知道你肩上的擔子,掃平東炎之後必然要面臨的大陸一統,這是西雲大陸史傳千年以來都從未有過的盛事——朕老了,這件事情只能有你去做。朕甚至不指望能看到一半的成果。作為父親,朕知道自己兒子地能力,作為君王朕同樣知道你地心志和手段。可是有這樣一個人,他是一把劍,雙刃鋒利,能傷敵也能傷己。朕以為這麼多年你已經有了足夠磨礪,所以不想留著這把劍最後傷了你,因為……君家對帝王地期許。從來都不會有真正的盡頭。」
見胤軒帝凝視自己。深沉目光中流露出真正的憂慮,風司冥心頭頓時一暖,隨即伏跪屈膝:「父皇對兒臣的苦心關愛。兒臣必不敢半點有負!但兒臣同樣不能負了太傅,辜負太傅期許兒臣成一代明主開天下治世的心意,辜負太傅多年的教導和無法報答的恩情。父皇地苦心,太傅的恩情,兒臣只能做自己所見最正確的決定,也會承擔史冊後人一切議論或者罵名。因為,」抬起頭,年輕俊美的面龐上綻露開第一個真正自在安詳的笑容,「那些我本就不在乎,父皇,我從不在乎——這世間,柳青梵,唯有一人。」
「話已說到如此了啊……世上只有一個柳青梵,唉,這還真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情。」
風胥然苦笑著搖頭,伸手扶住風司冥肩頭。風司冥正要借勢起身,卻不想胤軒帝雙手使力,竟將自己牢牢按住。心中微震,耳邊已傳來君王異常冰冷的問話:「風司冥,你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朕無法可想。朕絕不希望與自己的兒子為敵,更不願用這樣殘忍地方式破壞父子之親、動搖了北洛地根基。你是朕最優秀的兒子,身為父親朕從來不介意自己,隨時都準備將這個帝位交給你。但是,想想你最終拿過去的方式,想想你現在這麼做地緣由——司冥,帝王無情亦無私。你以為,你保下他這一次,但以後越來越長的時間裡,你真的能以一句『不在乎』保住他每一次?」
直視風胥然雙眼,風司冥一字一句明確而清晰:「是,父皇。我已經決定了,也絕不會後悔——國以永寧,爰及苗裔,世代相誓,不棄不離。所以,請父皇也盡快做出決定。」
「世代相誓,不棄不離……風氏的子孫,終是不能免此執著。也罷……罷也!」沉默半晌,風胥然終於長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抬手解下腰間藍玉,擎在掌心凝視片刻,胤軒帝隨即一聲輕輕歎息,「君霧臣的遺物,唯一沒有帶走的東西,朕竊留了此玉二十七年。司冥,是自己留下號令宮中影衛,掌握那一脈為帝王訓練出的暗部力量,還是帶著它解開未嵐別院的禁止後便從此物歸原主——這,就將是你的選擇了。」
看著青年抬手接過藍玉,躬身行過一禮便大步走出側殿,胤軒帝終於頹然倒在了榻上。
一手覆額,感受到頭皮下經脈快速而有力的勃勃跳動,風胥然良久才平緩了過於急促的呼吸。
耳邊聽到輕輕的腳步,鞋底磨擦地下金磚發出的帶著一些滑膩的聲音。風胥然閉著眼,開口,帶了一點對老僕細心體貼的由衷感激:「給我換兩支粗一點的蠟燭吧,和蘇。」
跟隨侍奉了四十餘年的內廷總管無聲地點一點頭,迅速換過兩支大蠟。柔和的光線照亮君王的面龐,看到胤軒帝臉上深深的倦色,額邊被汗水浸濕貼附在皮膚上的斑白鬢角,和蘇心中無法抑制地一酸,「陛下,靖王他……靖王殿下他只是……」
「他是好孩子。」依舊合著眼,一手半掩著面龐,但唇角卻是微微地勾起:「那身戰甲,到底還是禮服,他沒有換成真正戰場上的那一身,隨身的佩劍也從來沒一次真正有意要出手——雖然換了那樣招搖的劍鞘,可是和蘇,你說朕還能認不出柳衍的青冥劍麼?斬金斷玉,削鐵如泥,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就是朕穿了護身的金絲軟甲又能如何?那孩子卻是惟恐傷了朕,就是逼宮也不肯將它出手,哪怕只是以為威脅,就像朕當年對著父皇一樣……」
「皇上……!」
「不過,那孩子到底不像朕當年。說完了想說的話便乾脆地離開,自顧自去做他接下來應該要做的事情——朕是絕不會相信任何空口白話承諾的人,沒拿到立儲禪位的詔書,怎麼也不會肯離開崇安殿。但司冥……該說那孩子太過天真呢,還是已經真正自信到了朕即使現在也遠遠不能及的程度?」
見胤軒帝放開手,一雙幽深眼眸中透露出狠譎與柔和交混的光彩,和蘇心中微凜,急忙低頭:「皇上,您……現在已交寅時了。」
瞥他一眼,風胥然微微一笑隨即翻身坐起,「看來,今夜是真不能睡了。不過也好,反正每日也用不著睡那麼多覺。這些折子批完,差不多就該天亮,也可以召見烏倫貝林還有大祭司了。」隨手取過一本奏疏展開在几案上,胤軒帝喝一口貼身內侍遞來的熱茶,抬頭,向他露出一抹一如當年青春無畏、意氣風發的笑容:
「和蘇,你放心。朕不是父皇——對真正心愛和欣賞的孩子,真正優秀、擔得起江山的皇子,朕必定給他施展天賦才能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