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 是誰忍,萬骨塗炭(下A)
    將軍,盧森盧將軍回來了。」

    小心翼翼靠近了望高台上靜靜站立的身影,趙全生在距離賀藍.考斯爾兩步遠處立定,快速而低聲奏報。

    點一點頭,賀藍.考斯爾沒有回應親衛的奏報,一雙銳利鷹眸只緊緊盯住攜著滾滾奔馳回營的隊伍,口中低聲清數計算:「一三,二六,一十,十五……五七、五八、五九,三百騎出去,居然只有五分之一回來嗎?」

    趙全生聞言身子頓時一跳,隨即低頭,身子微縮,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也許,盧將軍有其他安排……」

    話還沒有說完,賀藍眉頭早已擰起,袍袖一拂,也不更多看他一眼,大步便向台下走去。趙全生又是一驚,急忙抿緊了嘴快步跟上。

    草原的習俗,聯軍作戰,除去皇帝的御軍,來自各個部族的隊伍習慣於保留自己的旗號標誌,服色裝束也都有一望分明的區別——草原部族分支既多,崇勇尚武的風氣下各有統序,一旦一致對外聯軍作戰,御軍之外的部族軍隊往往是幾百上千的隊伍人馬拼湊起來,集結到同一桿號令大旗下。東炎民風彪悍,部族之間比試爭強時有發生,縱在聯軍作戰應對共同敵手的時候也常存一份好勝之心。以最基本的服色保持各自的部族領屬區分,是草原人強烈的族群觀念和獨立好強個性的體現,也是草原各股勢力的直觀反映。要統領這樣地聯軍作戰,保持從最高將領到最普通士兵的協調一致。內中調兵遣將、籌謀運算的辛苦自不待言。

    不過草原軍制歷來如此。而放眼整個西雲大陸,能夠精確把握麾下每一名軍官將領所有出身來歷、武功戰績以及所率兵士能力水平的,大約也只有東炎的第一將軍,被推崇為草原軍神的賀藍.考斯爾一個人而已。他不但瞭解東炎境內從朝廷到部族每一個將領的情況能力,軍士當中有一二過人處的,也幾乎全部知道地清清楚楚;對於手下將士,哪一種服色裝飾、兵器坐騎是哪一個部族地標記,每一支人馬在誰地管轄、上下統屬如何。更是沒有一絲一毫地遺漏疏忽。因此見到返回營地的煙塵滾滾。隊伍數量明顯在千人左右。賀藍.考斯爾卻只數了不到六十,趙全生立即明白他真正清點的並非盧森率領、來自阿史葉迷部的騎兵,而是夾在阿史葉迷部族深紅色戰衣中,那一點點近乎灰暗的青白顏色。

    那是斯沃斯的因賴特。二十四個時辰前,這位脾氣執拗的草原勇將強求了將令,率領一小隊人馬出發向西北,回應北洛在捷遼嶺地推進。同時,試探風司冥這一支人馬的實力和他真正的意圖。

    捷遼嶺在黃石河西岸,屬於北方沿海丘陵大蒼山的延伸。靠近河谷的地方山勢幾乎已盡,只是相對於從最北端黃石河口到兕寧皇城的一馬平川,捷遼嶺是此刻東炎北方唯一勉強可以當得起一點「地利」意義的自然屏障。風司冥要向南進軍,考斯爾一方面集結大軍在與捷遼嶺隔河相對的東岸平原上隨時待命,另一方面則是派兵加強了捷遼嶺地守衛監視。果然,風司冥有所忌憚。並不強行在河東岸推進。而是不斷以小股軍力襲擾捷遼嶺。冥王軍素來擅長奇襲,而此番大軍由料想不到地海上水路大舉攻來,東炎軍士早懷驚弓之心。雖然北洛在捷遼嶺的攻打態度並不強硬。原本嶺下守軍盡自守衛得住,但三番兩次下來,心上壓力卻積攢得越來越大。終於,在京北考斯爾的大營收到風司冥第六次派兵襲擾地消息同時,也接到了捷遼嶺最高守將溫勃柝的求援書。

    自從得到風司冥由海路奇襲黃石河口,大軍威逼京師消息而從鷲兒池戰場急返國都主持軍務大局,七天以來賀藍.考斯爾整頓軍器物資、各地調遣人馬積極備戰,各種軍務處置井井有條,極大地安穩了朝廷和軍隊的人心,但是,除去調軍在京城周邊佈防,他沒有下達任何出戰迎戰的命令。而且,還以第一將軍、國中主帥的身份向全軍下達最高諭旨,嚴令各部依調行動,謹守各自規定的防線區域不得妄動,更不得自行出擊主動進攻北洛的軍隊。風司冥從祭魚浦南下,兩天不到的時間又向京城逼近五十里,攻克大小四座城池俘獲大量人口物資,軍隊朝廷驚急慌亂、議論四起,賀藍.考斯爾還是一句「嚴守防線」勒令全軍按捺不動。雖然,考斯爾是草原最聲威顯赫、人所信賴崇拜的「軍神」,當此之時,麾下性急焦慮的將領還是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思情緒。溫勃柝求援書一到,連日被軍令拘束住的大小將官群情激昂,個個自告奮勇率軍援助捷遼嶺。其中聲音最響、態度也最堅決強硬的,就是曾經跟隨鴻逵帝和考斯爾十年轉戰平定東南,號稱斯沃斯第一勇士的因賴特將軍。

    權衡再三,考斯爾最終允許因賴特的請求,但只許他率領本部直屬的三百人馬前去,並且反覆叮嚀,務必以察看虛實為主,切不得急躁求戰。因賴特是兩天前離開京北大營的,按照常理,捷遼嶺到大營間無甚阻礙應該很快就有軍情奏報傳來。然而接下來整整兩天兩夜,除了因賴特在入夜時分趕到捷遼嶺便立刻遭遇北洛軍隊並參與戰事,之後就再沒有軍前消息傳來。趙全生知道賀藍.考斯爾雖然臉上始終鎮定,內心驚疑憂慮已經節節攀升。差不多又等待了六個時辰,到這一天日出時分,賀藍飛報傳令從疊川草原收縮退守京師,此刻正率軍在京城西北百里處設立新一道防線的偏將軍盧森,命令他立刻率領一支人馬北上捷遼嶺。查看前線戰事實情。

    和趙堅一樣,盧森同是賀藍.考斯爾親手歷練提拔上來地將領,手下有跟隨考斯爾多年的精銳。接到命令率領一個千人隊奔赴北上,到午後就有捷遼嶺的軍報傳來。得到前方戰事對陣看似不激烈傷亡卻相當慘重的消息,賀藍與營中一眾東炎的將領心上都是一沉。也不待考斯爾開口,眾將各自回營整頓預備隨時應戰。整整一個下午,京北大營的空氣凝重到十二萬分,直到一刻鐘前飛馬奏報。說盧森已攜因賴特及餘部返回大營。緊張氣氛才略微有所鬆緩。許多將士已經急忙忙聚到大營門口。而賀藍.考斯爾也一改往日穩坐中軍的習慣,到營前了望高台上來回踱步,不時眺望。

    盧森是與所部第二個百人隊一齊進入大營的。從瞭望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地背後,坐騎上所載另一個人頭上那泛著斯沃斯精鐵獨有青輝地頭盔。草原人原本愛馬

    戰馬相當於戰將地半身,更何況。因賴特的坐騎「逵帝親賜,意義非比尋常——此刻因賴特由盧森戰馬負載,而隊伍之中竟看不到那匹功勳赫赫的駿馬龍駒,捷遼嶺戰事慘烈可想而知。再看一看夾在盧森深紅色衣著裡面,那五六十名渾身灰土血污,除了淺淡一些幾乎看不出原本青白顏色的斯沃斯部族的士兵,眾人內心頓時像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

    「盧森參見將軍。」一進大營,還沒下馬就呼喚早已準備好的軍醫和兵士將傷者帶入營房。又讓軍醫把傷重虛弱說不出話地溫勃柝扶下馬送去救治。盧森翻身下馬,極快整頓了所部在身前列隊,這才轉身向一步步緩緩走來的賀藍.考斯爾傾身下跪。響亮鎮定的語聲穩穩傳進周圍每一個將士耳中。只是,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沙啞。

    淡淡掃周圍一眼,考斯爾不易覺察地微微點一點頭,隨即沉聲開口:「隨我到中軍——還有蘭齊將軍、葛雷德將軍,都過來大帳。」

    考斯爾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快步走向大帳,盧森和被點到名字的兩名將領也立即跟上。趙全生邁上一步:「全體聽命——立刻返回各自營帳,所有人嚴守方位,刀出鞘、馬上鞍,隨時準備作戰!」

    「是!」

    整齊的響應一聲,趙全生又看著眾將指揮士兵們各歸方位、營轅肅紀,這才回身快步奔向中軍大帳。

    「……到底有多少人馬?」

    才走進大帳,便聽見考斯爾快速而冷靜的聲音。趙全生抬頭,只見盧森卸了鎧甲戰袍赤裸著上身坐在獸皮墩子上,任一臉嚴肅的中軍御醫派特裡奇處理他頸上以及腰上地傷口——賀藍是東炎第一將軍、御華焰至愛地手足心腹,所以鴻逵帝命令草原醫術最高,也最得皇帝信任的御醫隨侍在他軍中——賀藍.考斯爾親自捧了藥箱站在一邊,隨時準備為派特裡奇遞上小刀藥或是藥膏紗布之類。

    盧森兩處都是流矢所傷,頸上一處擦傷不甚重,只是被領口袍氅的繫帶勒得樣貌有些嚇人,但腰上卻是箭支入體。大陸各國所用武器差別極大,北洛地箭支大小、輕重介於西陵與東炎之間,一般形制和東炎大抵相同,但為謹慎,盧森中箭後也只削掉在身外的箭桿而不是直接拔箭。果然,派特裡奇從他腰部小心取出的箭頭上生有兩排極細密的倒刺。眼見被軍醫隨手擱在身邊圓几上的箭頭,趙全生心頭不由跳了兩跳:雖說武將堅忍,戰場上大小傷勢都屬平常,但方纔盧森疾馳、下馬到跪拜應答,一連串動作自己竟是根本沒看出他有一點半點受傷的痕跡來。而此刻盧森的表情也是平靜淡然,完全不以箭傷為念,一雙直視統帥的深綠眼眸閃出異常沉著和冷峻的光彩。

    「以末將的估計,襲擊捷遼嶺東關的北洛軍人數約在五百,最多也不會超過六百。」

    趙全生聞言頓時一怔,一邊蘭齊、葛雷德兩名上將已經先叫了起來:「怎麼可能?」「若只有五六百騎,溫勃柝又不是半途與他狹路相逢,如何就打到這樣?」

    盧森輕輕搖頭,目光片刻不離賀藍.考斯爾:「將軍。請相信末將。衝到關口救援因賴特將軍的時候末將看得非常清楚,對方主將地服色是千夫長一等的軍階,戰場上北洛軍的人數也只有這一點。只是,北洛這一次的作戰,都是五六個人、七八個人聯合成一個個的小陣,用一種樣子奇怪的盾阻擋我方箭支和其他兵器進攻同時推進。」

    「樣子奇怪的盾?」考斯爾略一皺眉,「是不是六角形,六個邊上都有刀刃的?」

    盧森眼中頓時一道光閃過:「正是……將軍?」

    考斯爾深吸一口氣。一手扶額。輕輕歎一口氣。隨即伸手取過身旁幾上那只才從盧森身上取出地箭頭:「箭頭短、沉,倒刺細密,能抓附——海邊人家抓捕大魚時候才會用到這樣地箭,盧森,北洛箭手用地都是弩機吧?」

    「是的,將軍……」盧森答得極快,一雙眼中神采略有所悟。蘭齊和葛雷德也是目光交錯若有所思。只有趙全生一時還摸不到頭腦。但賀藍.考斯爾接下來的話馬上為他解了疑惑:「是我的錯——明明已經知道風司冥從海上過來,水上的用兵知曉透徹,卻一點沒有真正放到心上,更沒想到北洛的軍情事先提醒。風司冥手下簡頓之,是數十年水戰的宿將,陸上攻堅也是一把好手。六邊開刃地六角形圓盾,從漁民捕魚工具改進過來的弩機,都不是平常能夠見得到的兵器陣形和作戰方法。捷遼嶺守軍不曾見過。因賴特也不曾。猛然遭遇吃到大虧……都是我的過錯。」

    「賀藍將軍!」「大將軍,這與您無關啊!」

    賀藍向急急開口的蘭齊和葛雷德揮一揮手示意稍安毋躁,又衝包紮好盧森傷口的派特裡奇微微頷首允他退下。隨後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中央主帥位子上坐好。一手輕輕撫頷,目光在身側地圖上掃視流連:「五百人……又是這點人數。算上這回已經是第六撥,仗著兵器陣法,難怪捷遼嶺連續被擾,說來襲的北洛軍人數不眾破壞損傷卻大——不過溫勃柝也真混賬,連著四天,不,五天受襲,難道連對方用的兵器都看不清楚?還有圓盾地陣法,明明擺在他城關底下,見著奇怪就不知道奏報嗎?」語聲一頓,突然轉視盧森,「你趕到地時候,因賴特陷在陣前,溫勃又在哪裡?」

    雖然跟隨了多年,盧森還是被他目光中的陰沉壓得頭不自覺一低,「溫勃柝將軍……啟稟將軍,溫勃柝將軍在五天前北洛第一次襲擾關卡的時候,對戰中就受了傷傷到了右臂,因此之後都是坐鎮在關內調度指揮地。」

    「他一關鎮守主將,北洛第一撥的人馬也不上千,溫勃柝憑什麼就要親自去?」年老而性急,蘭齊聽到這裡忍不住開口打斷。但一句話問出口卻已經知道了答案,老將憤憤哼一聲,重重坐回自己的獸皮墩子上,「看著人少就心癢癢活動,也不想想風司冥的便宜有那麼好撿麼?——真有膽沒算計的混東西!」

    「蘭將軍。」賀藍微微扯一扯嘴角,開口止住老將軍的低聲咒罵,「加上這一次已經是第六撥人馬,北洛連續不斷襲擾我捷遼嶺,卻沒有立即強行破關南進的架勢。依您看——啊,還有葛雷德將軍,你們認為風司冥真正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自然是想用這些小股的部隊不斷騷擾拖累我們,當嶺上守軍疲

    一放鬆的時候,立刻大軍擊破防線。」蘭齊立刻說

    賀藍隨即看向葛雷德,後者先起身施過一禮,這才重新落座開口:「疲兵的計策雖然陳舊,但效果是很明顯的。這一點末將完全贊同蘭將軍的說法。」

    「這一點……那葛雷德將軍的意思是?」

    「但末將以為,雖然北洛軍仗著兵革的優勢,不斷襲擾我防線,但捷遼嶺到底只不過一道防線而已,駐守的軍隊雖然不少但絕對不是主力。就算眼前北洛擺出的確實是疲兵的架勢,但風司冥會指望靠這裡的一點疲兵伎倆來拖垮捷遼嶺背後三十五萬大軍?這絕不可能。」

    賀藍.考斯爾點一點頭:「是的,就只看人數地對比。這也是不可能的。那麼葛雷德將軍以為風司冥不只看著捷遼嶺,他其他看著的地方又是哪裡?」

    「東岸,捷遼嶺的對面,騎兵可以直闖的大平原!」

    「可是東邊有我們的大軍在,平原上隨時看著哪!」落,蘭齊立即大聲反駁。

    「都說東炎騎兵第一,但是冥王軍馳騁殺陣的本事一點都不比我東炎弱這也是事實!」葛雷德的聲音也一下子大起來,「別忘了兩年前。風司冥在我幾道防線之間來去自如地前鑒——奔襲作戰是冥王軍地絕對優勢。我方雖然有大軍。也未必趕得上他地速度——平原才是最適合風司冥的戰場,他怎麼可能放過?!」

    「平原固然是冥王軍的優勢,但這一次北洛舉國兵力而來,怎麼會是兩年前風司冥一個人親兵作戰的模式?用疲兵之計製造憊怠,一有鬆懈立刻攻以強兵,顯然是眼下北洛正在進行的事情,也是最合用兵之道的做法。」

    「用兵之道?風司冥哪裡是按著正正規規兵法用兵出名的人!如果是。這次他丟開鷹山南北兩頭從海路上繞過來又是怎麼回事?!」見蘭齊聞言一怔,葛雷德立即繼續道,「虛虛實實,最明顯地做法可能就是真正的意圖,但更經常的都是真正意圖的掩飾。捷遼嶺此刻守備森嚴,幾次襲擾試探下來風司冥不會不知道,再加上因賴特和盧森這一回……一定不會大軍進攻最堅實的地方,而要找其他的破綻。守衛虛弱的地方。捷遼嶺對岸的平原沒有阻隔。因為知道有大軍在後方隨時準備策應,守衛地鬆懈相比捷遼嶺上一定有相當程度——我們絕對不能讓風司冥又一次得逞!」

    見兩名老將各持己見不一會兒就爭得激烈,賀藍微微皺眉:「盧森。你從捷遼嶺上來,那裡情況,到底是怎麼樣地?」

    六道目光一齊射來,盧森靜靜看三人一眼:「將軍,到末將離開的時候捷遼嶺的守備還非常嚴密。北洛地軍隊,一時片刻之間……還攻不過來。」

    「將軍。」

    聽到輕輕一聲,賀藍.考斯爾抬頭,卻見趙全生換上了蠟燭和火盆,然後手一斂靜靜退出帳外。

    順著他臨出去的視線瞥一眼案上,半個多時辰前送來的晚餐,自己還一口都沒有碰。

    賀藍微微苦笑。

    不是不餓,為了捷遼嶺的戰事,著急等待盧森援救的奏報,這一天除了早起後一餐,中午的時候幾乎只喝了一點奶酒,其他根本就沒有再用。盧森返回,帳中議事一直到夜深,按著自己臨逢大戰絕對比平常更注重每一頓飯的常理,晚餐一送來早就該吃完。只是這一次,當飯食放到眼前,卻實在沒有半點胃口,更不打算依循理智強迫自己用餐。

    蘭齊和葛雷德出帳的時候,自己看得出兩名老將眼中強烈的擔憂,卻不能對他們的心思給予任何回應。

    必須要有一場勝利,一場勝利就可以激活所有人的勇氣和信心——關於這一點自己沒有絲毫懷疑。戰場的局勢太過明顯,自開戰以來就始終處於防守劣勢的東炎,太需要一場直面風司冥的勝利來鼓舞士氣人心。城也好鷲兒池也罷,不論在這些戰場上擊敗多少敵人殺傷幾名敵將,只要風司冥所率大軍不受挫動,整個戰場的狀況就不可能有真正改變,更不用說雙方的民心軍心向背。但只要一場勝利,只要是正面對上風司冥的部屬,無所謂對方所在是否偏鋒側翼,就算一場不太大的交鋒,也可以將局部的勝利轉化成整體的振奮。而蘭齊、葛雷德、盧森,這些多年袍澤禍福同當的戰友部將,比軍中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有多麼渴望這樣的一場勝利,更清楚自己多希望這一場勝利是由自己親手摘獲。議論、爭吵、請命,不論所見風司冥意圖和下一步計劃如何,但求一戰的心思,與其說是老將們報國心切,還不如說是將身為主將,凡事不得不謹小持重的自己的渴望大聲地宣揚出來。同時,也是將這一戰、這一場勝利對於此刻自己的重要意義,明白無遺地宣揚出來。

    從鷲兒池返回京城整頓大軍應戰到現在,自己沒有下達過任何出戰或迎戰的命令。更禁止全軍各部擅離擅動,與北洛軍爭鋒。深諳東炎真正軍事實力分佈,也深諳東炎各軍各部作戰習性,在北洛大舉進攻開始一刻,自己與鴻逵帝便果斷做出放棄邊緣,在國都和中央腹地集中物資和兵力,積蓄應戰地決定。因此鷹山防線以西,北洛軍得以輕鬆攻取。但是疊川草原為中心的國中腹地。南北兩端城和鷲兒池死死頂住了北洛的強攻。就算風司冥通過北方海上繞行襲取河口威脅國都。但城和鷲兒池的拒防一日不破,北洛就不能形成數路大軍對兕寧皇城的合圍進攻;疊川草原嚴防死守,加上京城居中的指揮協調,風司冥就不可能動搖東炎真正的國本命脈。

    登基至今二十六年,二十年親政的一半時間都在馬上四方征伐地鴻逵帝,東炎軍隊真正地最高統帥,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士兵地實力和忠誠。放棄遙遠而力量微薄的鷹山以西。只是為了集中力量打大仗,並追求最終勝利的暫時性手段而已。所以他才會有如此的克制和耐心,在國土淪喪、草原人心惶惶的時候,冷靜沉默,甚至騰出手來繼續收攏朝廷之於部族權力的堅定行動。身為東炎的第一將軍,更是自幼站在御華焰身邊、他每一個決定地夥伴,自己非常明白鴻逵帝在這一場與北洛的戰爭中渴求些什麼,並從戰事開始之際就為他的目標理想做一切必要的處置安排。

    如果從鴻逵帝的戰爭情況設想來看。眼下戰場、國中的局勢。一切都在最初的預想之內。

    但只有一件事,超出了鴻逵帝,也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外。雖然沒有在實際地戰場上起到使下的效果,卻一下子觸動了整個東炎朝廷。朝廷眾臣的惶恐,人心地傾向偏移,讓原本在預計和掌控之中的局勢,在自己眼睜睜中慢慢脫離了最初設想的軌道。

    這便是風司冥取道北海,襲取黃石河口的舉動。

    不是每個人都有鴻逵帝或是自己一樣的大局籌謀,也不是每個人都像身經百戰的宿將們那樣能夠冷靜地分析敵我軍情,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在危難之際第一個想到國家大義而不是各人自己。大軍威逼京城,造成的人心惶恐不言可知,但真正造成困擾和危難並不是京師百姓的恐慌——恰恰相反,這些好武爭強的草原子民,在噩耗衝擊過後的第一反應幾乎個個都是尋槍磨箭,積極備戰。不是普通的百姓,讓局勢變得艱難、脫離軌道的真正因素來自朝廷:緋櫻宮裡那些領取國家俸祿,平日滔滔不絕萬事在我的朝臣,當著大災大變、危難存亡,竟一個個六神無主顛倒失常;而稍一鎮定,又抓住了京城外集結的大軍,試圖以朝廷的名義,指揮一個事實上絕不會聽命於彼的戰場。

    自己需要一場勝利,因為冷靜,或者說暫時緩過神來的兕寧朝廷迫切需要一場勝利。按兵嚴守,不主動出擊的戰爭策略讓就在背後,咫尺之遙的京城人心不滿。賀藍很清楚,如果繼續局勢僵持沒有進展,也許不出兩天,自己就會收到鴻逵帝出兵的御令。

    而急於求戰,輕易地脫離最後也是唯一的城池地利倚靠,倉促對戰士氣正盛的冥王軍,結果……只會讓戰爭的天平向北洛偏傾。

    風司冥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顧大軍遠來、疲兵策略慢慢跟自己對耗的龐大代價,頻繁地一次次意圖並不在真正破關奪地的襲擾,就是為了將這種危急、恐慌的巨大壓力施加到兕寧朝廷,以東炎本身的力量,壓迫東炎自己的大軍。

    真正為將者,必能善用一切條件,化為利己克敵的制勝之機。風司冥借助著神道之力,有北洛全國、全軍的全心,更有胤軒帝的絕對信任——他是真正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自己的處境卻不是如此:背後咫尺就是京城,文官們的眼睛,鴻逵帝的心情,都讓這場仗變得異常艱難。只佈置防線卻不進攻,自己長時間的「不動作」,對京城裡那些朝臣們,一定也是巨大的壓力吧?

    淡淡苦笑一下,賀藍長長吐一口氣。凝視案上燭光,臉色變得深沉:如果……如果東炎還是單純的部族聯盟,固定一點地京城就不是那麼重要。善於奔走遷的草原部族,從來不執著於所謂史冊名聲、身份尊嚴,只要王旗不倒,首領大就是一國一族核心所在;只要族人保全,就不怕牲畜財物喪失流離。從軍事的角度,自己從來不相信熟悉草原佔據地利。站在同樣的地位高度上會比風司冥差一絲半毫。如果能給自己像從前任何一次戰鬥那樣自由決斷、控制大局的權力……

    但是此刻——

    此刻的東炎。是君主與朝臣共有的東炎。想要放棄兕寧京城不守衛,只怕立時就引來滿朝非議,就算自己是第一將軍東炎軍神也不能夠保證得到需要的。連續地國土失守在朝廷民心當中地陰影已經太大,輕易地決斷,可能會帶來更糟糕地效果也說不定。而更關鍵,是自己京北大營每一日的全部錢糧,都由京城按日調配接應。

    不要說異想天開般的突發制人。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會引來巨大的震動。

    也許,自己注定就沒有機會,與赫赫冥王站在平等的戰場,真正平起平坐地對戰。

    沉默良久,賀藍.考斯爾再次苦笑一下,隨即緩緩收回思緒,將目光移到身側大幅的地圖上。

    戰場沒有所謂如果,眼前地一切。就是眼前的一切。

    地圖上用鮮明的朱紅描出兕寧、城、鷲兒池、祭魚浦四處城邑名號。又用明黃的顏色註明東炎兵力集結的所在。白的塗料,標出國中暫時失守和不安定的區域,在整張地圖東炎的版圖外構成有些驚心動魄地白色包圍——除去東北方向地國境暫無外來干擾。北疆沿海、西面鷹山一線,再到南方各屬國的av雍,陷在中央地東炎,幾乎真落入了四面受敵、八方生亂的窘困境地。

    想到日前西陵念安帝一紙國書傳於天下,頓時激起各國強烈迴響,、越、爻、雍四國立刻傳書起兵附議,之前出逃的宋國宗室遺子更直接在西陵的下自立為宋王,召喚舊臣收兵買馬,不過幾日時間就聚集了十萬人正殺氣騰騰向東南奔來……賀藍忍不住輕輕搖頭:念安帝太聰明,在這樣的戰局時機,竟充分利用北洛的強兵和大神殿的威信,向諸國拋出這樣的倡議!西陵東炎關山阻隔地無接壤,他卻憑借強大的財力,不勞動西陵軍隊一手一趾,自有無數見利冒險的小國衝鋒在前,讓他坐收「征領大陸」的實名。

    遍地烽火,西陵念安帝號召聯軍討伐,南方屬國紛紛叛逆背離,這是在國都受到風司冥大軍的威脅之外,讓京城裡大小上下朝臣深深驚惶不安的又一個重要因素。

    不過,南方形勢看起來危難緊急之至,賀藍心裡卻並不以此有絲毫著急。他不是單純疆場殺伐的戰將,與鴻逵帝數十年並肩戰鬥無數軍務朝政協作處治下來,對於這些數百年來震懾於強大武力而依附的屬國,他的瞭解遠比上方未神清楚深刻得多:雖然念安帝國書寫得煽動,但是爻、韓、陳、宋、雍這些小國,國中並非完全像他所說的那樣對東炎其恨入骨。除去、越兩國,目前王室倚仗著北洛的,投靠北洛為其在南方的部隊供應一切軍征所需,切實地對東炎造成損害之外,東南爻、宋、雍等幾個被扶立了新君或者重新選擇了執政宰相的國家,根本不可能如念安帝國書中所描繪的那樣,對東炎群起而攻之——到手的權利誰也難放棄,拋棄了東炎這最堅強的倚靠,爻之舊相、宋之新君該如何面對氣勢洶洶,號稱自己才是國家正統的新王,而讓自己立時背負起叛臣賊子的罵名?必定會竭力抵抗,或者至少,陽奉陰違暗藏殺機,決不會成全念安帝的一番美夢。而西陵要聯合諸國,糾結聯軍動作不可能很快,為了各自得利,勢必還有好一陣子的磨合糾纏,南方邊境不會立刻就成為戰火紛飛的最前線。比起相對遙遠的東南,始終是身前的風司冥才是心腹大患

    全力應對的敵手。

    從兕寧到捷遼嶺,然後是祭魚浦、鷲兒池、城。一點、兩點、三點……凝視地圖,賀藍.考斯爾鐵灰藍色的眼睛緩緩瞇起。

    攻佔了祭魚浦,隨即極快地南下推進,乘勝追擊地勢頭分明,但真正到有軍隊守備的捷遼嶺,風司冥卻停下快速的進攻。幾場連試探真正實力也不能的小交手,連續六次對捷遼嶺的小股軍隊襲擾,風司冥反常的極端耐心。給京城帶來巨大壓力的同時。造成了大敵在即。自己絕不敢輕離京畿的局勢。

    不能離開京畿……腦中一念忽閃,賀藍眉頭頓緊,只覺有極重要地信息浮現,自己卻怎麼也抓不住那道靈光。

    「風司冥反覆襲擾,不用重兵,難道真地只是疲兵策略,向京城施壓令我浮躁令我不安?明白示人地舉動。和真正的用兵,風司冥向來的手法,他的意圖……啊,糟糕!」喃喃自語著,賀藍.考斯爾猛然一聲叫出來,快速起身,幾步跨到地圖前,雙手把住支架兩端。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反覆細看——

    風司冥的大軍。八日前襲取祭魚浦,隨後緊接著南進,現在大軍在捷遼嶺北、伯勞城下。自己與蘭齊、葛雷德、盧森等將領分析風司冥可能的戰法。都認為他不太會繼續繞過京城攻打更南方的部族。因為雖然這些部族都沒有東方七大部族那樣強勁地實力,屬於相對柔軟的部分,但是假使風司冥真正深入,一來大陸聯軍費時彌久,他在東南沒有呼應,則可謂孤軍;二來旁側有集結在兕寧的大軍,隨時可以出兵截斷他糧道,然後分而攻之,則風司冥在兵力上落到下風,情勢必定危險,以他的頭腦眼光,決不會做這等愚蠢之舉。所以包括自己在內,都一致認定風司冥必定直接沖兕寧京城而來,只一路的攻防手段會有所變化。

    但此刻,圖上兕寧、城、鷲兒池三點各佔一方兩兩等距,而以局勢的危急,似乎也相差不遠。可是仔細分析,輕重安危,其實應有巨大差異——兕寧大軍環衛,似危而實安,而城和鷲兒池卻被北洛連續攻打了一月有餘。幾日前自己曾對鴻逵帝言說風司冥欲分兵合圍而使三路同時兵力不足的問題暴露,現在看來卻沒有那般簡單:三處城市彼此距離相差不多,若要同時攻破自然困難,兕寧皇城守衛堅固,風司冥以強對強似乎是為爭取更多勝機,但若是風司冥從來就不曾打算分兵合圍、數點同時開花又會怎樣?兩軍大勢正在僵持,若這三處有一處被北洛攻破失守,則立即可以刺入草原腹地,無論增援另外兩路中哪一路,都將形成優勢兵力從而對兕寧構成重壓,戰場的局勢,也將在一瞬間徹底扭轉明朗——

    賀藍.考斯爾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那將是自己所能夠想像地最糟糕地情況。假使城或者鷲兒池失守,疊川草原的控制權就會落到北洛手裡。一馬平川的草原擋不住乘勝追擊地鐵騎,一端失守另外一端的要塞也逃不脫同樣的命運,就必須立刻從草原撤離回京師。而守軍撤退回京的這個過程中,很有可能會遭到兩路北洛兵馬的聯合追擊,但受到風司冥北面牽制的兕寧,只怕很難派出足夠的兵力援應……

    「該死的——見鬼!」狠狠一拳砸出,地圖架頓時呼啦啦癱倒。靜夜裡格外巨大的聲響,頓時驚動帳外的趙全生衝進帳來。卻見賀藍.考斯爾一手握拳提在面前,臉上全無表情,一雙眼睛卻是一道道精光亂竄。

    「大……大大將軍……」趙全生呆了半晌才抖抖嗦嗦開口,但聽清了隨後飄進耳中的輕喃卻是頓時把全部疑問拋到九霄雲外:「最糟糕的情況,鷲兒池失守,城也被攻破……不行,要想出辦法,我一定要想出什麼辦法……但,但如果真到那一步,也只有破釜沉舟,跟他風司冥背水一戰……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百分之一的機會,我賀藍.考斯爾也一定跟他周旋到底……」

    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貼身侍衛的存在,更沒有看到那驚恐的目光眼神,考斯爾幾步繞過僵硬了身體好像柱子一樣杵在自己身前的趙全生,一邊輕輕念著一邊向立在大帳側邊的書架快速走過去。「地圖地圖,貓耳嶺虎睡坡的詳細地圖……莫倫提的阿拉崗大、車牙胥騎兵步兵的精確數量到底是怎麼樣……還有盧森要叫他立刻返回去,往京城東邊……南方的路也要安排好,這個萬一……一路怎麼走多少接應,不可以不預先想……」

    「考斯爾將軍!」終於鼓足勇氣,趙全生用力一聲喊,略顯不穩的身形立刻頓住。緩緩回頭,一點點對上親衛驚恐的,難以相信、卻又已經深沉下來的雙眼,賀藍.考斯爾沉默片刻,隨後,緩緩扯出一個寧靜的微笑。

    臉色刷的慘敗,趙全生身子晃了兩晃。最終站住,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一時卻發不出聲音來。賀藍輕輕點一點頭,剛要張口,一道疾風猛然掀開大帳門簾,一個滿身塵土的傳訊兵滾一樣撞進帳來:「將軍,大將軍……急報,急報——」

    「什麼?說!」

    「是鷲兒池——鷲兒池,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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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幾章字數嚴重超出預計,也不符合一向按vip章節收費規則會比較利於作者的做法習慣,但……算了,超出預計就超出預計吧。

    唯一有點鬱悶的,是這一章超出太多,甚至上中下這樣的分章也都覺得不夠用。所以只好把這個下章拆分成A、B兩章,也許會有點奇怪,可是,章節內容就到這裡,真的是實在沒有辦法。B章的內容,大約兩三天後會發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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