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二章 可堪回首,故道荒城(上)
    入景陽宮的一剎那,御華真明有些微微的失神。

    不是因為院中對比於一牆之隔鮮明殿宇的蕭索,荒廢了近三十年的宮苑原不可能保留當年極盛時候的光景。然而縱使此刻蒼白冬日下一片觸目的淺淡薄涼,靜寂幽森的空氣中卻依稀一股其來自久的威嚴奢華。草木動搖間似乎分明傳來夾雜著絃歌的朗笑與豪言,木葉斑駁不定的陰影中,恍若有昔日舉杯歡飲、觥籌交錯的人身再現:靈巧的侍童和宮女,嗓音甜美的歌者,腰身如蛇的舞姬,心神遊移、表情各異的朝臣,御案後頭戴一頂精巧無比的新制金絲冠的君王,還有君王身邊巧笑言兮的絕代佳人……

    雅麗蘭黛,東炎第一美人,同為班都爾公主出身的克薇恩皇后的親妹,威靈帝御華熠最寵愛的惜王妃。因為班都爾看重女子,年少好奇的惜王妃不慣埋首針,御華熠就為她打破後宮女子不與朝廷政事的成規,每在禁城北面日常起居的景陽宮中歡宴宗親群臣,於酒餚歌舞之間咨詢朝政處理國事。酒到半酣的放鬆,含笑君主的寬容,加上美人絕世的風姿,記憶中那個比之於東炎歷史沾染了過多浮華與安逸的時代,卻也是歷朝以來少有的平和:部族相親、城邑安寧;身為朝臣,無須顧忌醉後失言失態的不敬,身為君主,也無妨偶然的異想天開。武略平平的御華熠,在位十七年間國內沒有一場大的部族動亂。至親拱衛地班都爾部率領下草原和平無爭,僅此一項功績「威靈」之號也當之無愧。而以輕鬆形式維繫了部族朝廷的景陽宮宴樂,是威靈帝執政的最大特色,也是身為君主的最高智謀——少年時自己曾經痛加反駁的這句話,若沒有之後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曇華兵亂」,也許當真會成為後世崇奉的經典和永傳不變的成例。

    輕輕歎一口氣,御華真明下意識地抬眼:自宮牆後挑出地飛簷,簷下被打成半綻花苞形狀地銅鈴昭示著那座殿宇昔日主人地偏寵榮華——獨好曇花的惜王妃。居住的曇華宮裡到處都體現了威靈帝的用心寵愛。就連最微末的細節也無不妥貼。正是君王這種不顧一切的熱情。漸漸助長出女子的驕傲,醞釀出不安分者地野心。當威靈帝回歸神前,素向安寧的班都爾陡生異變:皇后與王妃,親生的姐妹為兒子反目成仇;族長和長老,親生的兄弟為侄甥分裂相爭。這一場如癲似狂的血腥爭奪牽連得御華王族盡數捲入,到考斯爾鐵騎為皇后踏平反對太子焰的族兄,緋櫻宮主人最終得定。王族血脈已去三中之二,御華一姓元氣大傷,親族之間罅隙難平——紅顏禍國,雅麗蘭黛和她的皇子被賜死,「母子分離,剜目面,必令再不相識相見」,儀康太后一道旨令可見仇恨之深。曾經的姐妹相愛天倫相親。徹底做過眼煙雲。

    過眼煙雲。對那個風姿冠絕一代地女子,自己其實是應該恨地。畢竟,是因為她的貪婪野心令全然無辜的自己驟然失去一切。那場王族地大難使骨肉永訣,兵亂後國中嚴峻更逼得自己在幼學之年便背井離鄉整整二十年不能回還故土。然而,面對著再尋不著當年記憶影像的曇華宮,眼見曾經繁華至極的深宮廣殿就連原本素色的宮牆也被艷麗硃砂粉飾得舊貌全無,只餘簷下幾隻銅鈴在風中作響的寂寞淒涼,卻是再也狠不下心腸。

    昔人已往。權掌天下的君王、寵冠宮闈的妃子,過去了那麼久,久得幾乎要忘掉了真實容顏的人,說到底……是自己的一脈血親。繼承了一國最高祭司,為一切御華王族祝告祈福,亦是自己的職責。

    只是這景陽宮,卻是自摩陽山大神殿返回後,第一次真正踏入。

    距離上一次已二十七年,但從孩提到少年時時耳聞目睹、每每切身與之的一切,記憶沒有任何模糊。

    毫不遲疑地踏上殿宇側旁灌木林間一條小路,腳下枯白的莘草和乾燥的落葉發出沙啦啦的脆響。沿著小路兩個轉折便到林木盡頭,眼前熟悉的豁然開朗,讓御華真明不由微微揚唇。但目光只一掃,輕鬆的笑容瞬間凝固在嘴角,沉默片刻,笑意中流出一絲深深苦澀。

    雅麗蘭黛,「鮮花叢中的仙女」。曾經的第一美人愛花惜花,景陽宮中玉樹瓊林,搜盡奇芳集得四季花開不斷。就算被棄置多年,殿後花謝花開自在榮華,縱在這蕭瑟寒風的冬日,軟玉雕成似的花朵俏然枝頭,在一片幽森蒼鬱中平添幾分生氣。然而此刻徘徊花間的女子,卻不見當年樹下王妃顧盼傾國的艷光輝照。明明是一身熾烈如火的紅,但蒼白面龐上一雙黑得驚人的雙眸,讓人越看越覺一股冰冷沁入骨髓。

    猛然驚覺少女身上只披了一領極薄的外袍,御華真明頓時皺眉。腳下加快,卻在靠近少女三步時站住:「怎麼穿這麼少就立在風裡,緋熒?病了怎麼辦?」

    「病了不是正合你們的意思麼?」黑眸深處驟然一道暗紅色光芒迸出,但隨即隱藏到低垂的眉眼下。轉身行禮,少女蒼白臉頰上浮起一抹歉意的微紅,「緋熒失禮了,真明皇叔。」

    低緩的語聲恭敬中一股有意無意的疏離,凝視低頭側目腳邊落花的少女片刻,御華真明方才緩緩吐一口氣,「聽說三日前通明殿大亂,你被禁閉在這裡……我與皇上說了,來看看你。」

    「三天前通明殿啊……」御華緋熒唇角勾起極淡的微笑,「是緋熒不懂事,胡言亂語,攪擾了朝務正事。正要請皇叔代我向皇上賠罪,都是我年幼無知,只一味癡心妄想。幸而現在想通了——」

    「戴黎爾!」見自己一喝之下少女臉色白了兩白隨即揚頭,一雙暗紅色光芒流轉

    眼底儘是嘲諷倔強之意,御華真明眉頭越發皺緊。疑地走近一步,伸手扶上御華緋熒肩頭。感覺到她分明地避讓和觸碰一刻無法掩飾的輕顫,御華真明忍不住一口氣歎出,「我過來只是看看你。景陽宮封閉太久,長時間無人居住,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開口。緋櫻宮裡。這點事情我總是照管得到的。」

    「多謝皇叔。緋熒在這裡很好。很清靜,遠離那些……也沒有人敢再來吵擾。緋熒在這裡三天,真的很好。」

    手下分明一陣陣的顫抖,御華真明深吸一口氣方才緩緩開口:「是,景陽宮這裡,多少年一直都很清靜。但是緋熒,」側過臉直視紅衣少女。「躲進遠離正殿的景陽宮裡面就真的逃過了那些煩惱麼?守著這點清靜,心裡就真地安靜,真地想得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了嗎?這幾日朝廷上議論紛紛,誰出戰如何戰,錢糧軍力調配分佈,身為班都爾唯一地繼承人真正的部族統領,你真的不惦記不關心嗎?」

    「我為什麼要惦記?朝廷上能議論什麼?誰出戰,當然是賀藍.考斯爾;如何戰。不說戰事情況變化萬千。有東炎軍神在又需要問什麼。錢糧劃撥軍力調配,軍務尚書,江樞他們是做什麼的。怎麼就輪到我來過問我來關心?說到班都爾,」御華緋熒轉過臉去,御華真明卻看得見從耳根到下頜的越發慘白,「再怎麼尊崇女子,戰場,從來都不是女人能夠主宰的地方。考斯爾有什麼計謀有什麼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爾就一定全力應允,族裡地首領和各級將士必然為國家、為皇上奮勇殺敵守衛家邦——本來就是如此,還有什麼需要我說,有什麼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聽她語聲平緩,措詞卻從一字一句深處透出異常的尖銳。御華真明輕輕搖一搖頭,「緋熒,你知道我指的什麼。」頓一頓,聽她並不回話,「抵制大軍對戰、聯絡各部族首領大鬧通明殿,這不是年幼無知,不是一時衝動就做得出來的事情。班都爾之主地位非常,責任也非常。緋熒你該知道,身為繼承者沒有人質疑你的眼界見識,也沒有人會懷疑你的用心。」

    「沒有人會懷疑……可是我說什麼也沒有人會聽,難道不是這樣麼?」從扶著自己肩頭的手下猛然掙脫,抬眸瞪視著最高祭司地御華緋熒臉上一陣激動地潮紅,但隨即又被蒼白佔據了雙頰。「這是一場不應該的戰爭,這是一場有敗無勝的戰爭,這是一場可能將草原推到生死存亡邊緣地戰爭!明擺在眼前的、絕對不需要懷疑的事實,為什麼沒有人肯稍微冷靜下心思看清?國家有難,匹夫匹婦有責。生於斯長於斯,就算不是什麼公主、族長,就算不過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該把自己所知所見的真實告知君父朝廷,為了國家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們——到底打算做什麼,到底要把已經飽受苦難的百姓推向怎樣的地獄!」驚覺眼中有異,御華緋熒閉上眼恨恨轉頭,深吸一口氣,「或者,明知道後果,明明同樣看到了我所見到的一切,為了那些、那些……選擇自欺和拒絕。」

    聽到最後一句御華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邊的雙手在長袖掩蓋下瞬間捏緊。開口,素來從容的語聲不便,卻在不由自主間一字一字慢慢抽緊:「自欺和拒絕,緋熒你在說什麼,又在說誰?!不應該的戰爭,你知道,這個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戰爭是應該的、是正義的。」

    「我沒有說『正義』!但這是不該開啟的戰爭,也不應該繼續。東炎沒有優勢,最多兩敗俱傷,我們不可能得勝!真明皇叔,是你教導我,上位者不為無益爭勝。委曲隱忍,意在求全,身為上位,這個世上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們早已經失掉了得勝的前提,求和休戰,至多損失些無謂的顏面,卻是最快度過天災饑荒、重整國力地辦法。若東炎騎兵當真自信無敵於天下。何妨暫時示弱,待元氣恢復一氣打過玉乾關,又何苦在這時賭上一切,只為他爭一個機會渺茫的勝利?」

    雖然心知她口口聲聲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稱名,也算沒有太大不敬。不過御華真明還是下意識環顧四周,耳中聽得森森宮闕依然一片寂靜,這才緩緩驅散籠罩心頭的強烈緊張。抬眼瞥到近旁花樹下石桌石凳。舉步。「緋熒。過來,坐下說。

    紅衣少女略一猶豫,但見一身白色長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隨即也在一張石凳上坐下。看著御華真明伸手取過桌上茶壺茶盞斟了一杯濃濃馬奶油茶隨即湊到嘴邊,「皇叔……已經涼了。」

    「涼一些也好。」淡淡應一句,抬手一口喝乾。隨手重新斟滿。御華真明又取過一個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頓一頓方才推到御華緋熒面前。

    御華緋熒端起茶杯抿一口隨即放下。午後微風輕起,眼見一瓣落花盈盈飄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揚,但隨即低垂了眉眼,靜靜凝視自己腳邊。

    「不該繼續,因為我們失掉了得勝的所有前提——緋熒,你這麼認為麼?」相對沉默片刻。御華真明緩緩開口。

    低應一聲。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緊扣的雙手,御華緋熒心上突然一陣深深疲倦。「旱災百年不遇,牲畜倒斃農田無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給予活命,又哪裡會用心戰事?為度災荒劫掠他人,雖然是草原慣例,但那畢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屬國,是與我們同出神明一脈地兄弟同胞,進兵已是有失宗

    ,進一步侵犯北洛國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撥的對手,更不是招惹後能夠輕鬆全身而退的對象。北洛強盛,對我時刻戒備,這一次無論氣勢、道理東炎都是輸過,未戰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風司冥向我進兵,進入國境以來,凡所到達處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驚;更有前日那場紅雨……國中早已是謠言傳說四起,人人將信將疑。兩國軍力原本就在伯仲,這番氣勢一怯,仗,還怎麼打?」

    耳聽得她一字一句皆是憂心,及至說到風司冥「神明保佑」,御華真明更不由隨之輕歎:身為東炎最高祭司,傾聽神明聲音、觀測天象變化警示生民是為本職,他如何不知這一場緊隨北洛大軍到來的大雨的意義?煉,天行有常的概念雖不曾得明言教導,卻早已銘刻在心。但普通地將領、朝臣,甚至博覽群書的治學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參透風雨變化之秘,何況那些無時不刻仰賴著天時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聽到那一道道鷹山西線傳來的軍報之時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處的及時雨水為風司冥統率的北洛大軍平添了三倍戰力。然而雖在鷹山西線節節潰退,坐鎮兕寧皇城的東炎君臣卻並沒有真正因此動搖驚慌。謠言終歸只是謠言,脫離了受災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茲,「神明地庇佑」就再沒有那樣強烈地影響——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時,一場紅雨襲擊了班都爾西北的黃石河口,鋪天蓋地的淒厲顏色,讓最無懼天災變異之人都不能不為之驚恐動容。

    黃石河口,黃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雖已臨海,但作為東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門戶,黃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為港口到京師的貨物流通而成為東炎北方最繁榮發達的區域。兩日前大雨襲來,雖不像疊川草原災情嚴重,但同樣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歡慶,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紅已經讓人們的心從欣喜驟然墮入由衷的恐懼:紅雨,血雨,東炎人作了何種冤孽,竟讓素性寬厚仁慈、數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舉國的大旱之後又降下這樣鮮明而嚴厲的警告?消息傳出,人人恐慌。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員,說明紅雨由來只是自大陸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風挾帶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無遮的紅土,交會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現出相應的顏色。然而兩日奔波下來。成效卻是微乎其微——並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無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遠比真相更容易駐紮人心。

    御華真明輕輕歎一口氣,抬眼凝視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靜中只聽她喃喃自語一句接一句撞進耳膜:「……怎麼打,打多久,一場天災餓斃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著寒冬,受災的牧民該怎麼度過?戰事不能速決。勢必拖過開春。又有什麼新鮮的草地放牧好接續戰爭?北洛大軍自不可能由我們劫掠補充物資。勢必向南徵調。有韓國君的先例在,東南的屬國是否會驚怒乃至叛亂……北洛行事,向來無孔不入。不戰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點空間扎根,但得水草生長。三兩年間便可恢復元氣。但若我根基命脈地草原處於風司冥威脅,東南地域雖然廣闊,但多是平原農田並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萬騎軍又該退往何方?」

    未言勝,先思敗,這原是為將統帥者應有地心胸和考量。但憂患思慮至此……御華真明輕咳一聲,「所以。這就是殿下甘願棄名節、冒大險。私過邊境與秋原鏡葉會談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頭,死死盯視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閃爍,少女蒼白的雙頰第一次顯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動人的紅暈:「你說什麼。真明皇叔?」

    「我說,你其實是因為……」一句話尚未說完,御華真明陡然頓住。望著少女猛然轉開的側臉,頰上的紅暈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葉上的露珠一閃而逝,御華真明頓時一陣酸楚襲上心頭。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東炎無雙公主心中擔憂,又豈能是區區兒女私情?傾國實力的背水一戰,看似同樣不容失敗,但東炎的退路更是斷絕到無。新政的刻意經營,加上太寧會盟後數年風調雨順積累起的雄厚財富,兵精糧足邊境無憂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內外交困、應對疲乏地窘境。而被戰火燃燒到國境深處地東炎,卻是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對接續不力、軍用難足的巨大危機:天災、饑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毀壞徹底;為錢糧,受災地部族心懷不齊,周邊的屬國惶惑戰慄。一旦戰事有變,朝廷失去強大武力以為威懾根本,屬國的叛離尚在其次,王朝統治的根基或許也將當真因此動搖。

    脫生於草原部族聯盟的御華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雖然御華氏歷代君主無不致力於統合大業,七百年間從最初的大小部族數目近百到今日的十八,心機耗盡竭慮殫精,直到御華焰手上才第一次實現了草原「政出於上」的真正統一。鴻逵帝武功天縱,壓服十八部族,使彼此平衡共尊君主,建立的固然是前世未有之功業,卻也嚴重削弱了各部族在國中的力量。遭遇損傷同仇敵愾的草原自然會擰成一股,但以鴻逵帝徹底一統草原獨斷天下的堅決意志,尤其昔日那場「曇華兵亂」,御華焰的個性從來不可能真正信賴部族首領——北洛大軍攻到,不是立即下令各部抵禦外敵,卻將所有部族首領飛速傳

    ,「統籌協商,共議國之大事」,鴻逵帝的心思可謂

    伸手扶上額頭,御華真明只覺太陽穴一跳一跳隱隱生痛。

    不同於當年趁玉螭宮變侵犯北洛,可以明確一切斬獲都歸個人以激勵士氣令部族士兵奮勇爭先;草原各自為政的舊俗,使各部邊界相交處任何可能的推諉、懈怠,或是戰場上的自作主張,無一不成為戰事隱憂。若鴻逵帝果能借此根除弊端,則不得不說是一樁高明大膽而魄力非凡的決斷。然而部族屬臣和朝官廷臣,本就是構成東炎朝廷的兩股傳統勢力。相爭多年,此刻天平雖然傾斜已顯,最後的塵埃落定卻非一蹴即就。戰火延燒,朝廷必須仰賴部族軍力;部族一旦生變,後果將不堪設想。幾天來御華焰不循草原慣例而以皇帝強權連續冊立數名族長和族長繼承者的舉動已經引起了相當不安,尤其兕寧以西草原七大部族中僅有班都爾一族沒有委派朝廷將領「協助族長用命」的事實。更使這些延續數百年地部族貴族無不為自身前途心懷惴惴。而正是在這個時候,通明殿裡御華緋熒一番激烈陳詞,盡數天災饑、生民無恤等不利,聯合包括御華王室本族在內的阿史葉迷等共九名部族首領向鴻逵帝請求休戰議和。

    早早看透沉默寡言、務實然而逢到大變事多優柔的父親派恩與所有部族貴族的心意,御華緋熒.黛.黎爾特尼絲——這位鴻逵帝親封的無雙公主殿下,根底裡,從來是班都爾的繼承者。

    但遠慮深謀,極盡手段心機協調君王與部族以求兩全的根本。卻是從最實際處。維護東炎世代立國的根基。

    消瘦地身形。蒼白地容顏,眉眼深處掩不住地疲倦……她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正當韶華妙齡的少女,她理所當然應該被所有人驕縱寵愛。然而,她偏偏是御華緋熒,是從記事起就承擔著部族繼承重擔的無雙公主。

    眼看著她長大,眼看著她情竇初開。眼看著她任性飛揚的爛漫天真瞬間取代以職責在身的擔當和隱忍,眼看著她一邊將內心的愛戀隱藏到最深,一邊為履行職責而刻意以癡愛的輕率炫示眾人——縱使聰慧如她早已知曉炎、洛勢成水火,敵我不能兩全,卻始終固執地不肯放棄,竭盡所能苦苦追尋那一絲渺茫地希望。

    有情能累此生。

    伸出手,抓過石桌上杯子斟滿,御華真明如飲酒一般狠狠一口灌下。寒風中早已冰冷的液體自咽喉直落而下。由心底向身外散發的冷意。似乎連隨風飄落的花瓣都會凝在半空。

    「大祭司大人。」

    低沉的呼喚,帶著一點點平靜的懇求。御華真明抬眼,只見少女同樣端起茶杯湊到嘴邊。杯沿上方靜靜看來的一雙黑眸隱去了銳利透出柔和光澤,清雅秀麗的面龐淡淡含笑,「告訴我吧,大祭司,他地計劃到底是什麼,打算怎麼做。」

    心頭猛然一沉,御華真明勉力扯起嘴角:「不要胡思亂想,戴黎爾,你是派恩地女兒、儀康太后的親侄女——無論怎樣他都是你血脈相連的兄長,怎會有什麼計劃和打算?」

    輕輕笑一聲,少女微微仰起面孔,午後陽光下一雙黑眸像是蒙上一層薄霧般柔和而朦朧。沉默片刻,御華緋熒又是一聲輕笑,收回隨意游移地視線,少女淡淡含笑著將嘴唇湊上茶杯。翻手亮出沒有一滴殘留的杯底:「現在可以說了麼,大祭司?您親手斟的奶茶滋味雖並不純粹,卻別有一分新鮮。」

    控制不住將手按上心口:「緋熒殿下,你比任何女子都聰明——喝下考斯爾遞來的交杯酒,你一定不會出事!」

    那雙待自己一貫溫和縱容的眼眸交錯著混亂和堅定,御華緋熒心中抽緊,臉上卻笑得越發清淺自然。沉默凝視他片刻,輕輕歎一聲:「如果我不呢?」

    「他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他是皇帝,生殺予奪。緋熒,你沒有選擇……誰都不能選擇。」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有幾天時間,大祭司大人?就算他決定了的事情沒有選擇,總該有個明確的時間期限讓我在這裡安心思考自己的終身大事。」抬頭,蒼白的面容神態安靜,微微上揚的唇角似勾著一抹依稀俏皮的微笑,「皇兄他……不會吝嗇到連這點考慮的時間都不給我吧?」

    用力閉一閉眼,御華真明深吸一口氣方才對上少女定定直視的雙眸:「七天,你有七天的時間,緋熒殿下。剛剛過來的時候我看著皇上給典禮司儀下旨,婚禮將在第一將軍出征儀式前一天完成,讓整個東炎見證你們的結合。殿下,皇上的意思,是以御賜的姻緣鼓勵三軍士氣,也是希望各個部族與朝廷齊心協力,共禦強敵。」

    「七天……不,不可能,我做不到……我發過誓的,這一生不會與任何其他男人結髮——」發現聲音已是抑制不住的顫抖,御華緋熒猛地咬住下唇。緩緩抬起眼,「真明皇叔,你是看到了那天,你親耳聽到了我的誓言……」

    「是的殿下,在神明面前以血為祭發下的誓言,意味著只由發自內心、任何時候絕不違背的堅定意願。」握住她在空中亂舞亂抓的手,感覺到語聲落下時少女倏然的僵硬和自內心深處發出的震動,御華真明迎上那雙暗紅色光芒激盪的明亮眼眸,微笑著緊一緊她的手,隨後一點一點、緩慢而堅決地放開。

    「大軍七日後出征,身為大祭司,我將在晟星殿為將士祈福。如果已經做出了決定,殿下,你知道該怎樣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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