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搖影裡花含俏,月上天心月見明——柳大人花間閒立,對月獨酌,果然是好風雅。」
身後傳來男子豪健而沉厚的嗓音,柳青梵執著酒杯的手不易覺察地微微頓了一頓,隨即舉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悠然轉身,向換了一身輕便裝束的東炎君主亮一亮杯底,眉眼間浮起一貫溫文平和的淡淡笑意:「柳青梵見過鴻逵帝陛下。」
口中稱見,但既不躬身行禮,一雙靜靜迎來的眼睛更是清亮沉靜,分明沒有一絲醉意。想起眼前之人日間種種的應對如儀,御華焰劍眉微挑,嘴角不由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目光隨意似的掃一掃庭間花樹,卻在重新收回時突然頓住。注視著青梵水色袍服玉帶束腰上一點月光樣的銀白,御華焰眼中光華閃動,原本輕鬆愉悅的語氣更帶上了三分意趣:「柳先生今晚竟有佳遇?」
順著鴻逵帝的目光看到那枝不知何時掛到身上的銀桂,青梵微怔一下,頓時揚起了嘴角。伸手將銀桂拈到指間,「東炎民風熱情爽直,柳青梵今次可算親眼見到,也親身體會到了。」
御華焰聞言一怔,隨即輕笑兩聲:「這,東炎素來任性爽直,少拘禮法,柳大人不嫌我粗鄙就好。」一邊說著,一邊極自然向通明殿上一身紅色正裝的上方雅臣的方向看了一眼,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見他神情從容自若,青梵也是微微一笑:「江樞江大人言辭便給。珠樺珠上卿思辯敏捷,宰相真恪廷哲大人禮儀周到,而隴君隴先生先生更是處處縝密絕無疏遺。世人皆稱『東炎武備』,但此一行,可知陛下足以傲視天下者,豈僅在武功,文治一道也是英華輩出。」
雖然為表對北洛遣使道賀的絕對重視,自己今晨是親率群臣到緋櫻宮門口迎接。但之後例行地朝拜覲見遞交國書一完畢。北洛使團諸人便立即被安排到北苑。除了一路隨行的江樞以及負責使團在北苑起居諸事的隴君。直到晚上通明殿裡大宴諸國使臣,北洛眾人僅有朝覲那短短片刻時間見到東炎朝臣。待到通明殿上大宴,賀藍眾東炎武將輕衣軟甲,英雄豪壯言行瀟灑,吸引住各國使臣目光——西陵、北洛的主使,無論上方雅臣還是風司冥都是少年而負英名的名將,親近考察乃至攀比之意更是遠較他國明顯。然而此刻聽青梵隨口點出。卻將國中文事主持盡數囊括,御華焰心下微驚,臉上笑意卻是越發加深。「西陵北洛人才濟濟文采斐然,東炎可不敢在此爭強托大。廷哲、江樞幾個也是政務上盡心得力,說到文詞,怕不過是勉強能入得人眼,柳大人有意抬舉罷了。」
「陛下過謙了。雖然每一個都只交過寥寥數語,但腹有錦繡。氣度自然高華。青梵雖然粗陋。也看得出其中不同。」青梵微微笑一笑,目光中卻透露出十分的真誠。御華焰注視他表情神態,聞言不覺也露出一個微笑:「說朕謙虛。柳大人自己豈不也是自謙太過?柳青梵年十三而居太傅,未加冠,已為胤軒帝主持大比考校天下士人,這些西雲大陸哪個不知?《漱玉詞》中語出清新,平淡中透出雅致,超越前人更在當代領先,便是在兕寧也能時時聽到『無晴卻有情』的歌曲,可見柳大人文章辭藻早是大陸公論。」
見青梵搖頭輕笑,連連謝稱「不敢」,御華焰眼底精光一閃,突然歎一口氣,語聲竟帶了兩分遺憾:「只是,『闖陣破荒尋常事,男兒本自重橫行』——青衣太傅素來敏捷文采,怎麼今日只談了這一句便避開席去?想是武人強習文字到底不堪,虧待之處,實在令朕深感不安。」
不愧是坐了二十二年皇帝寶座的人,言行舉止分寸地拿捏把握,幾乎到了從心所欲地地步——青梵心中暗歎,忍不住為鴻逵帝無懈可擊地表演輕輕喝一聲彩:拋開了通明殿上滿朝文武與各國使臣,屏退了左右宮人隨侍,以堂堂君王之尊,專為尋找、安撫一個區區使臣而來,這份禮賢下士、恭謹尊敬的榮耀幾乎無法回報。然而自己「青衣太傅」這個太過響亮的名字,更有「天命者」這重太過特殊的身份,卻又讓他的言行舉動沒有任何真正委屈了一己王者身份的地方。他言語之中處處自謙,按著世人常識自道粗鄙,將自己有意點出他良輔能臣的語句輕輕帶過,但隨即便藉著恭維之語,透露出他作為帝王在文事一道上地修練通達。明知彼此都是做戲,應對之際卻表現得異常自然,轉折處也不留更多痕跡,相比起胤軒帝的威嚴驕傲和念安帝的溫雅雍容實在是毫不遜色。
只是,雖然通明殿上誰都認同他親自俯就的舉動,到底是錯了君臣應有之份。當著使節外臣公然厚此薄彼,三大國固然傲視大陸無敢爭鋒,東炎以為立國的威懾緊逼,卻不是北洛素行的處事習慣……
「
過柳大人在當年太寧會盟上做的歌詞——憶往昔,崢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實在文辭華美,又滿是英雄豪氣,直把凌雲壯志盡情一吐;瀟灑從容,讓人聽之而想見少年風采,不能不擊節和歌讚歎。朕今次隆重大典、廣邀使臣,雖不敢說專一為此,但也真是有心再聽青衣太傅佳作。」
青梵頓時笑起來,輕輕搖一搖頭:「這首歌詞實不是青梵自作……但若是鴻逵帝陛下有命,柳青梵自當為陛下做歌。」
「一言為定。」御華焰聞言也笑起來,伸手扣住青梵手腕。與他並肩返向通明殿,一邊繼續含笑說道,「不過,若按朕的心思,其實更想借青衣太傅一首好歌,給朕地熹皇兒想個吉祥稱號——風華茂盛意氣勁遒,豈非人父之大願?可惜事有類別,名有專屬。朕雖歡喜。卻只能歎息非我之獨有。」
青梵聞言淡淡笑一笑。抬目看向將在眼前地大殿,隨意似的抬起被扣住的左手,向上方雅臣、風司冥地方向虛指一指:「陛下何必生此遺憾?歌詞小道,只講究合乎時機情景。當年一時靈機,其實是胤軒九年大比,得中殿生九年之後重聚鴻圖殿,人物情景依稀。而世事諸般變遷,方有了這一番感歎。歌詞只講風流瀟灑,應和的也僅僅是當年的景致,又怎與陛下今日聚會的雍容盛大相比?東炎文武齊修,人才雄壯而胸懷開闊,各國使臣會聚,彼此能讚歎而仰慕親近——豈不是陛下睿智英明,所以有名將賢臣良輔;寬容有度。所以使大陸諸國盡能體會和平恩德?」
雖然知是頌揚語言。鴻逵帝仍是忍不住揚起嘴角:「朕聽說柳太傅為人剛直無諂,敢直斥君上,絕不曲意附會……難道竟是朕聽錯了。所知百不能得其一?」
「鴻逵帝陛下少年登基,主持國政穩坐江山,更建立不世武功。便是我胤軒皇帝,提到陛下之時也是讚歎不已。」將要踏入通明殿門,青梵腳下微頓,不著痕跡地落後半步,一邊語聲平靜地向鴻逵帝說道。
「胤軒帝一代雄主,朕得此言,敢說此二十年真正無憾了!」
御華焰聞言頓時哈哈大笑。通明殿中眾人無論東炎朝臣還是各國使臣,原本無不時刻留意鴻逵帝舉動,此刻見他與敬過一輪酒便離席避開地柳青梵一齊回到殿上,且面容神情無不透露出十分地得意欣喜,心中都是大大地一震。及待注目鴻逵帝身側一襲水天色高華袍服的柳青梵,卻見他只含笑向鴻逵帝鞠躬行禮告退便即返回北洛使團主使風司琪的座位之側,臉上神情一如大宴開啟時的平靜溫和,似乎從不改變的淡淡笑容讓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跡端倪。一時分散大殿四處,與東炎朝臣將領應酬交談的北洛使臣紛紛返回座席,投向柳青梵的目光神情卻儘是信賴之色,頓時只引得眾人疑惑好奇之心被越發激起。
原本便藉著姻親與會盟之事,與北洛新任地禮部侍郎裴征說話的上方雅臣,自見到鴻逵帝與柳青梵兩人遠遠向大殿走近就開始有意緩緩節斷話題。柳青梵方一坐定,他便端著酒杯向北洛使團座席走去——三大國地位特殊,雖然通明殿中是按照東炎草原民族的習慣將眾人座席在殿中按圓形排列,但三國鼎足分立卻始終是遵循了大陸現實的基本格局。此刻坐回到最上座的鴻逵帝既然沒有急著發話,上方雅臣也就十分自然地穿過殿中依然自由行動的眾人,逕直往柳青梵的座位而去。只是,剛剛到達席前,上方未神尚未來得及開口,一個男子已然搶到他前頭:「久仰青衣太傅柳大人之名,方才未能單獨相敬,不知此刻賀藍爾可有榮幸與您共盡此樽?」
賀藍楚。殿中原有私語之聲一時盡絕。就連御華焰也從御座上微微前傾注視兩人,通明殿通明***之下,鴻逵帝一雙幽黑雙眸眼底閃動出一道道暗紅色光芒。
柳青梵微微笑一笑,拈著酒杯從容起身。
相比於通明殿中其他將領地高大威猛,這位東炎第一將軍、被草原共尊為「軍神」地名將,乍一看的時候並沒有他的威名素常能夠給人地那種命懸他手的壓迫感。並不特別高大的身材,在沒有甲冑襯托之下只顯出略勝普通人的健壯。而一雙好似天生帶笑的鐵灰藍色的眼眸,束得整整齊齊的薑黃色頭髮,更顯出一種類似文士、文臣的安定從容和注意修飾,與之前為其作引導、此刻平靜站在他身旁的北洛年輕親王恰成奇妙的呼應。
靜靜掃過風司冥一眼,見他只神情淡淡回望自己,幽深黑眸波瀾不現,青梵不由越發揚起了嘴角。抬眼與考斯爾對視:「是柳青梵的榮幸,能夠與草原第一名將共飲此杯——對考斯爾.
,.u願。」
「青衣太傅學究天人,盡破《璇璣譜》上迷局,行事更是謀劃運籌算無遺策。為人卻如此謙遜,令賀藍感慨佩服。能與柳大人相識,實在是賀藍之幸——請滿飲此杯!」
青梵微笑一下,與賀藍上酒壺為兩人斟滿。「這一杯。是柳青梵敬將軍——將軍少年成名。多年馳騁威名不墮;修身進取,為國肯冒萬死,視無回險境如平地,以大忠奇勇,建立下無數功業。將軍才德,堪稱人臣、將帥之楷模。青梵不才,只敢借鴻逵帝陛下佳釀以敬將軍。聊表心中歎服之誠意——請滿飲此杯!」
考斯爾微微一怔,下意識瞥一眼身邊風司冥,但見他俊秀面龐淡淡含笑,一雙幽黑眼眸深處卻閃動出劍一般銳利地光芒,沉著冷峻之中竟是透露出幾分混合著期待的挑釁。考斯爾心頭猛然一凜,但旋即急忙收斂心神。快速在臉上現出合乎禮節的笑容,雙手接過青梵遞來的酒杯:「賀藍不敢推辭。」
看他又是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只是咽酒入喉的時候似乎因為有些著急而微嗆了一下。青梵眼底閃過一抹極淡的笑意。隨即低下眼眸,按著行酒的禮儀規範向賀藍時以極低的聲音送出三個字:「謝將軍。」
「是賀藍該謝過柳太傅柳大人。」苦笑一下。考斯爾恭恭敬敬還過一禮,隨即挺直身子返回自己地位次。
賀藍鴻逵帝地第一人。他既敬酒行禮,便代表了東炎全體朝臣完成了對皇帝重視地外臣的禮節。跟隨在他身後的東炎眾臣,包括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也就不再近前敬酒,一起向青梵頷首後也各自歸還原位。
看著東炎第一將軍走到御座前向鴻逵帝行禮的背影,青梵輕輕歎一口氣,隨即緩緩點頭。伸手重新要取案上的酒杯,卻有一隻手搶先拿過斟滿,然後送到他面前:「太傅。」
「靖王殿下……」青梵嘴角微揚,目光卻不看風司冥,隨手接過酒杯,轉向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時的上方雅臣。「定王殿下,請!」
上方雅臣一笑舉杯,一飲而盡隨後將杯底亮出。頓一頓,一身雍容紅色正裝袍服的西陵親王含笑輕聲道:「若是兩年前地承安,或許上方雅臣會有更聰明也合適的詢問方法,不過今天……柳太傅,我只想得到您的親口證實,您方才並沒有代北洛與西陵之外的第三國做出任何承諾。」
不僅僅是身邊的風司冥踏上一步,連一直高坐安然、悠閒品酒的風司琪聞言都放下了手中酒杯,青梵不由垂目一笑。順手將杯中的酒一口喝乾,這才抬眼看向早已收斂了笑容、神情莊重的上方雅臣:「定王爺,此次北洛使團地主使,是我北洛五皇子、池郡王殿下。」
上方雅臣一怔,臉上隨即現出了輕快地笑容。「是,雅臣明白了。柳太傅,距離上次對局,自以為有些精進,只是未得驗證……不知此番可有幸再得您指點一局?」
「只要彼此皆有空閒,青梵恭候定王爺大駕。」看一眼御座上注視這邊,眼中興趣勃然的鴻逵帝,青梵心中暗歎一聲,臉上卻是笑容平和。然而目光一轉,見風司冥又近一步緊立於自己身邊,不由舒展了眉眼,「或者,定王殿下同意的話,與我靖王殿下也是頗能一戰地。」
「於我,有棋下便好,何況冥王可是從未真正交鋒過的對手。」
上方雅臣哈哈一笑,目光在風司冥臉上轉一圈,隨即向青梵躬身行禮。見青梵微笑還禮,這才從容返回西陵一方座位。
「酒宴已畢,見禮也算差不多,鴻逵帝該下令歌舞了吧?」青梵甫一落座,便聽身邊風司琪懶懶笑道:「不然,各國使臣都來向太傅問禮,得什麼時候才有完結?」
忍不住微笑一下,青梵看一眼緊跟著自己在風司琪另一側落座的,表情平靜無波的年輕親王,這才向風司琪道:「出使之類確然無聊,池王殿下姑且忍耐。」
風司琪眉頭微挑,似要說話。但不等他開口,御座上鴻逵帝已然站起身來。
殿中***驟然暗去大半,宮監細細高高的聲音隨即響起:「陛下有旨,起舞、奏樂!」
風司冥向兄長斜側過身,輕聲笑道:「鴻逵帝果然體貼……」一句話尚未說完,突然猛地頓住,微顯昏晦的燈光下,年輕俊美的面容上神色竟是難以形容。
一身朱紅色舞衣的女子向四方賓客展露出朝霞晨露一般的容顏,一雙明艷的黑眸流轉出特有的嫵媚而矜貴的笑意——
「東炎班都爾,御華緋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