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三章 絃歌幾唱動秋聲(下)
    「去吩咐一聲,今晚小廚房留個火兒。」

    「娘娘又要親自下廚了?」

    聽屋內傳出女子溫婉聲音,秋原鏡葉不由嘴角微揚。輕輕側身搖手,示意跟隨一邊的王府總管郭繡不要出聲,靜靜聽屋中說話。

    秋原佩蘭溫柔含笑:「是啊——叫備些酸梅之類的果脯,再看看有沒有乳).;

    「奴婢知道了。不過娘娘,王爺早說過,晚上的點心茶水只讓大廚房預備,不許再勞動娘娘熬夜。這話郭管家傳了一次,前次水涵又交代過一遍。今夜王爺出門又沒交代時間,娘娘親自下廚,王爺回來要一心疼,我們這些不知體恤的奴婢只怕要不知怎麼死了。」

    菋莉原是鳳儀宮的侍女,伶俐活潑極得皇后喜愛,皇家下聘的時候徐韻芳特意挑選了送到秋原佩蘭身邊伺候。靖王府規矩雖然森嚴,但她既是出身宮中跟隨秋原佩蘭又久,說話遠比旁人自在。聽她玩笑,秋原佩蘭不由輕啐一聲:「多嘴的丫頭才該死——做事去!」

    「是,是!」菋莉嘻笑著退出房間,落下門簾時卻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又在門口略怔了一怔,這才轉身欲行。方一轉身便對上立在門口的秋原鏡葉,少女嚇得剛要驚叫,但隨即伸手按住自己嘴巴,一雙大眼骨碌碌轉了兩轉,臉上迅速漾起大大的笑容來。

    「舅老爺……」

    秋原鏡葉少年入朝,未滿二十便當高位。最怕別人說自己年輕行事不穩。此刻聽菋莉有意打趣,嘴角抽了兩下隨即狠狠一眼瞪過去,「多嘴的丫頭,還不幹事去?!」

    菋莉嘻嘻一笑,又行了個禮小步跑開。看她背影秋原鏡葉忍不住又掀一掀嘴角,點頭示意身後郭繡也一併退去,這才輕輕佻開門簾悄聲入房。

    近日承安氣候有異:雖然時節上已是五月中旬天氣當轉炎熱,但久雨放晴。數日炎夏般地暑熱後居然轉回春日光景。這兩日又是時斷時續的風雨。入夜雖不算早。帶著濕氣的晚風卻頗有幾分寒意。見秋原佩蘭披了一件鵝黃外袍側身坐在榻上,湊近***細細做著針線,臉上溫柔而專注,秋原鏡葉不由露出微笑;伸手在一邊桌上斟了一杯茶水,悄悄走近,一邊輕聲道:「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秋原佩蘭手上一頓,呆了片刻,猛地抬頭。「你回來了,鏡葉!」

    「姐姐!」隨手將茶杯擱上案幾,秋原鏡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頭撲進秋原佩蘭懷裡。「姐姐,我回來了!」

    撇開針線,秋原佩蘭伸手摟住弟弟頭頸。臉上帶笑。眼中卻已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伸手擦一下眼角,隨即輕輕托起秋原鏡葉面孔。「黑了,也瘦多了……外邊太苦,總算回家來,讓姐姐給你好好補補。」

    「嗯!出門在外這些天,鏡葉心裡最惦記的,就是姐姐的一手好菜了。」

    秋原佩蘭忍不住笑出聲來:「傻話!你一個三司監察史不好好想著朝廷政務,心裡只惦記兩口飯菜算什麼?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再大也是姐姐的弟弟。」將秋原佩蘭撫在臉上的手輕輕按住,秋原鏡葉伸出另一隻手將她面上淚珠拭去。凝視著眼前溫柔含笑地秀美面龐,「姐姐,你也瘦了。」

    「又說傻話——我在京裡吃好用好,出門都有車馬,平日連一步都不用動,哪裡就瘦了?」

    秋原鏡葉搖一搖頭,隨即輕笑著將頭枕上秋原佩蘭大腿。「『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姐姐就不惦記我?」

    見弟弟露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地孩氣,一如當年姐弟二人相依為命苦苦支撐時那般向自己撒嬌地姿態,秋原佩蘭心中頓覺異常柔軟。伸手輕輕撫著秋原鏡葉頭髮,臉上微笑,口中卻故作淡然道:「惦記什麼?你是大人了,辦的事情又有整個朝廷著,還有什麼可擔心?」

    「姐姐!」

    「不過出門一趟,怎麼就變得傻了?你是個凡事認真不肯落後的性子,定是哪裡危急就跑去哪裡。大水不認人,我就你這麼一個弟弟,走到哪兒都連著心啊!『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兩年我沒再給你縫過衣服,這一句可是怨姐姐了?」伸手扶住秋原鏡葉肩膀將他身體慢慢扳起,瞥一眼方才被隨手丟在一邊的針線,秋原佩蘭不由微微抿嘴輕笑。

    秋原鏡葉直起身子,順著她目光向身邊榻上看去。見鮮紅緞面上圍了藕色童子紗的白胖娃娃抱了老大金蓮,模樣異常活潑可愛,秋原鏡葉微微一呆,猛然抬頭死死盯住佩蘭,一雙眼裡光芒閃動儘是驚喜。「姐姐,你……」

    「胡思亂想什麼!」秋原佩蘭臉上飛紅,瞪了弟弟一眼,這才低了頭慢慢道,「傾城公主已經快六個月的身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兩個在神宮的時候就好;蒲蘭節祭送給

    童子紗,一針一線都是情誼。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才禮數我也有所表示不是?何況……哪有那麼快?」

    秋原鏡葉嘻嘻一笑,但極快斂起笑容,凝視秋原佩蘭的目光變得幽深無比。「對了姐姐,時辰不早,王爺到哪裡去了?不是說這幾天他該在……該在府裡麼?」

    靜靜對上弟弟近乎審視的目光,秋原佩蘭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是,是這樣的。不過今天晚飯後上方駙馬遣人送了帖子來,說是前日得了一柄好劍,請王爺去鑒賞。」

    秋原鏡葉臉色微沉:「姐姐……」

    「你知道王爺是武將,素日沒什麼喜好就愛神兵良駒。結果接了帖子就去了,連飯都沒有用完呢。」秋原佩蘭微微笑著,引秋原鏡葉到榻上挨著身邊坐下。「說到晚飯,鏡葉你連夜趕回京來,今日一早就進宮奏事,一跪一弄就是大半天——雖說宮裡御膳是難得榮耀,用起來卻未必盡心盡興。然後還有傳謨閣的述職,跑到姐姐這兒可別是還餓著地吧!我這就叫人傳飯去!」

    見她說著便要起身。秋原鏡葉急忙一把拉住:「姐姐別忙。我是從大司正……老師那裡來地。晚飯也在那裡吃過了。」見秋原佩蘭微微頷首,臉上露出溫柔笑容,秋原鏡葉深吸一口氣,定定凝視眼前溫雅秀美地女子,「姐姐,鏡葉有事要問你。」

    「什麼事情,鏡葉?」沉默一下。秋原佩蘭隨手拿過撇在一邊的針線活計,這才微笑抬頭注視弟弟。

    被那雙異常溫柔的眸子光芒籠罩著,秋原鏡葉只覺心中一陣陣隱隱刺痛,湧到嘴邊地話轉了幾轉:「姐姐,你……靖王殿下對你好麼?」

    秋原佩蘭一呆隨即低下頭來,臉上卻是一點點紅遍。「鏡葉,你怎麼問這個?王爺對我當然好。」

    「姐姐,我不要這個『當然』——你只說他對你好不好?」伸手按住秋原佩蘭拿著嬰兒衣服的雙手。秋原鏡葉固執地問道。

    低頭看向自己被握著的手。秋原佩蘭輕輕笑一聲:「鏡葉,你抓痛我了。」

    秋原鏡葉聞言一怔,直覺放開手。但隨即再次抓上她手腕,一句「姐姐」語音未落便覺手下有異。順勢望去,只見雪白皓腕上艷紅光芒閃爍,秋原鏡葉頓時張大了口。呆了半晌,這才緩緩抬頭對上秋原佩蘭雙眸:「姐姐,這是……」

    「這是母后賜下地,跟王爺腕上地是一對。」撥動一下珠鏈,秋原佩蘭靜靜說道,「誠郡王平安吉報送到京城地那一天,王爺到鳳儀宮向母后報喜。北方雨水停息,誠郡王平安獲救,白肇興大人和你在潼郡救災事務順利,從京師到各地的水旱道路修整暢通,朝廷的各種政事進行得有條不紊……鏡葉,這些日子王爺在寧平軒連日連夜地幹,多少從未面對過的情況擺在眼前,從未經辦過的事情落到手上,但為了安撫朝臣臉上卻不能露出一絲半點猶豫遲疑,更不能給憂心的父皇母后再增煩惱,其中的艱難……這串珠鏈賜下來地時候說得明白,王爺為國為民的一切艱辛苦楚,可是都在這裡了。」

    「姐姐……」

    「鏡葉,你讀了那麼多書,這兩年又跟著老師學習為政治國,該比任何人都知道君臣之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更該知道,主君固然當信任臣屬,身為臣屬全身心地信賴自己的主君更是本分,是一切行事最基本的道理和準則!自己選擇和認定的主君,就該全心全意地信賴,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動搖信念,更不能動搖了為人臣子的忠誠!」輕歎一口氣,秋原佩蘭緩緩搖頭,「鏡葉啊鏡葉,虧你日日夜夜地跟了王爺兩年,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道聽途說捕風捉影,這身三司監察史地袍子,你怎麼穿得住!」

    聽她話一句比一句重,說到最後更是聲色俱厲,秋原鏡葉大驚失色,急急從榻上起身跪倒在地。「姐姐,是鏡葉地錯,鏡葉知錯了!」

    「知錯了……鏡葉,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跟別人不同。寧平軒的幕僚,或是跟隨王爺征戰多年地將領,或是直接從胤軒十八年大比中拔擢的殿生。只有你,是以在朝執事官員的身份進入寧平軒用事——雖然之前那三年是我在傳謨閣,但在別人眼裡秋原鏡葉已是熟悉政事的幹吏,而你也確實是。寧平軒中對朝廷六部各司的熟悉程度捨你無他,何況你在寧平軒只行走協作,真正的職屬還在督點三司。身為老師的弟子,鏡葉你的身份貴重到什麼程度,你的信心穩固對寧平軒、對朝廷眾臣又重要到什麼程度,你有沒有真正想過?!這兩年草亭街到交曳巷,老師對你毫無保留的教誨,他的一片苦心和期望,現在看來……都白費了。」

    「姐姐!鏡葉真的知錯了,求你別再說了!」秋原鏡葉將頭死死按在地上。「真地,姐姐……別再說了!」

    輕輕拭去面上

    秋原佩蘭定一定心神,俯身將他扶起。「不,我的鏡葉,擎雲宮的規矩你清楚。別說知道你的心氣個性,就算不知道,只要你秉持公心認真為朝廷做事。哪怕就是當真存了私心偏向了哪個皇子王孫。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不僅因為年紀。你更不肯為姻親關係讓人看輕了自己,兩年來做事謹小慎微卻又磊落大方,這些誰不看在眼裡?可是,靖王殿下到底不是別的皇子王孫,他是你的至親,是無間無隙的嫡親姐夫啊!別人誰都可以說這說那,滿朝文武、滿天下百姓都可以懷疑他、甚至背棄他。只有你……只有你該時時刻刻站在他身邊,不,站到他身前去擋那些唇槍舌劍啊!」

    頓一頓話音,秋原佩蘭閉上雙眼深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鏡葉,你知道嗎,這些天他有多難?你出去辦差,裴征又傷了。京中事情差不多全是他一個人頂著。可不管每天到多晚都必定回府。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按著規矩等他還要被罵不知體恤自個兒,可他自己呢?一日連兩個時辰的安穩覺都睡不著。雖然從不對我說,可半夜裡他一個人坐在書房地時候那句『秋原要是在京裡就好』讓我心都擰成結了。鏡葉。你問我他對我好不好,但我卻先要問問你:還記得胤軒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嗎?」

    秋原鏡葉頓時渾身巨震,定定看向她:「那是靖王得勝回京後第一次大朝地日子,也是……鏡葉第一次見到老師地日子。」

    秋原佩蘭淡淡笑一笑:「是,鏡葉,你記得很清楚。那麼你還記得,當年老師答應為你治病、為我們解圍的時候,提出了什麼條件?」

    「……老師要你,嫁給靖王殿下。」

    「對!鏡葉,你一定還記得,老師提出這個條件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秋原佩蘭淡淡笑著,語聲卻有些微微的顫抖,「鏡葉,那個時候你為什麼要反對?為什麼放棄救治自己的唯一機會?為什麼別人看作青雲捷徑的皇室聯姻你視為畏途,拼上背負欺君大罪也決計不肯答應?」

    「……因為鏡葉知道:這不是捷徑,而是火坑;不是恩寵,而是懲罰。」

    「是地!這是懲罰,這是他對我們膽大妄為、欺君罔上的懲罰。不過一點狡智就敢自恃聰明,把朝廷典章法紀視為無物,真正的小子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緩緩搖頭,秋原佩蘭伸手攬住秋原鏡葉肩頭。「有過必有罰。而所謂罰,必使知痛楚而後畏,使人有畏怯之心,方能不忘本分規矩行事;而痛楚或在身,或在心,肌膚之痛與心神煎熬之苦原是一理,否則便算不得是懲罰——這兩年來姐姐一切順心,這一點卻沒有一天敢忘記。不過是心有所屬,所以無論遭遇什麼都甘之如飴。而殿下任何一點親近愛護,都是施與我們姐弟的無限恩寵。」

    「可是姐姐,這些天來……至少這十來天他在——我已經問過郭繡了,姐姐,你就真的不傷心不難過嗎?就算這是懲罰,就算認了這一切是我們曾經犯錯應該遭受的,可你這心裡就真的好受嗎?」

    微微一笑,秋原佩蘭輕輕撫一撫弟弟的額發。「不好受。想到他吃下那麼地苦,想到他無辜受累地郁氣無法發洩,想到他小小年紀就被迫要練得寵辱不驚喜怒不形,你說我的心裡能好受嗎?這些天,府裡來來往往的人比平日更多——皇上旨意是不讓他去拜見什麼人,可從來沒有攔著別人拜上門來。不管意圖是什麼,總是一天到晚連個喘氣地時候都沒有,還不如索性找個合適地方躲了開去,清清靜靜不受攪擾。都說夫妻一體,他心裡如何我怎麼不清楚?這份安穩才是王爺眼下最需要的。至於那些所謂的委屈不公都只在旁人眼裡,與我,還有你,又有什麼關係?鏡葉,你……懂我的意思嗎?」

    凝視那雙滿是期待的溫柔眼眸,秋原鏡葉深深吸一口氣,起身退後撩衣下跪,向著秋原佩蘭重重磕下頭去。「姐姐的教導,鏡葉全部都記住了。鏡葉這就去了,請姐姐不要擔心。」

    「等等,鏡葉,你要去哪兒?」

    「傳謨閣——明日大朝,鏡葉不能讓靖王殿下再孤身一個人跟那些小人對抗!」

    「不,王爺從來不是一個人。」搖頭輕笑,一邊起身走近,順手在桌上斟一杯茶水遞過面前,秋原佩蘭凝視弟弟,「別忘了,還有老師——這個承安京裡、這個堂堂北洛帝國、這個世上若只剩下一個人向著王爺,那就是老師。」

    秋原鏡葉用力點一點頭,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姐姐。」

    「快快去吧!」

    含笑目送弟弟離去,秋原佩蘭這才坐回榻上重新拿起針線。

    燭光搖搖,鮮紅緞面上悄然點染了兩點深色,彷彿窗外月影渾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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