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弄影姑娘請你過去。」
靜靜看著年輕親王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門口,鍾無射只聽樓梯上一陣輕輕腳步,耳畔隨即響起貼身使女的話音。
聞言身子不自覺地微微一震,鍾無射隨手關上窗子:「聆音,我有些累了。」
「姑娘!」十三四歲的少女頓時瞪大了雙眼,定定注視著鍾無射,圓圓的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說我覺著累了,雖然不恭但只能謝過她的好意,請她恕罪。」
「可是這是弄影姑娘的邀請……」聆音忍不住喃喃說道。
霓裳閣裡誰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誰,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就連許媽媽都不能輕易吐個「不」字。雖然是兩年多年才進的霓裳閣,但閣中真正掛得出牌、登得了台、數得上名的歌舞姬人幾乎都得她指點調教。組成「霓裳十二律」後鍾無射演出的曲樂每一首都是由她親自審核確定,並時時指點歌曲演奏技巧,慷慨大方可謂傾囊相授。花弄影熱情爽朗,鍾無射清淡沉默,但在花弄影明顯的青睞照顧之下,兩人的情誼卻是閣中公認的深厚……雖然最近兩月靖親王頻繁到訪、閣中為鍾無射安排獨立小院後兩人之間似乎微有芥蒂,但在貼身服侍姑娘的聆音看來,畢竟還是遠比旁人來得親近。
聆音雖然年少,卻也知道對於除了冥王一人素來少與客人接觸的鍾無射,有經驗老到處事靈活地花弄影時刻照拂提點。在名流權貴出入往來的霓裳閣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霓裳閣雖然不比妓院青樓,但到底是歌舞***之地、開門生意之所,不會慢待任何一位客人使之不滿,但也絕不會隨意便讓閣中伎人跟客人過從太密,而給自己招來禍端。有靖寧親王這樣一位身份高貴非凡的「客人」,既讓鍾無射在閣中倍受尊崇,但同樣也令她壓力倍受而添無數煩惱——無論是閣中歌舞伎人彼此間的暗鬥,還是針對這位特殊客人而加之鍾無射的各種議論或者要求。若非有花弄影在上頭鎮著。只怕立刻就是波瀾無數。因她與青衣太傅柳青梵的關係。她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便是霓裳閣行事地標尺;她不開口,就沒有人真正敢當著鍾無射之面說三道四。
不過,花弄影到底還是小心仔細。每次靖寧親王到閣裡找過自家姑娘,他前腳一走,花弄影所居怡紅院就立刻有人後腳跟著進來請姑娘過去說話——這幾乎都已經成了慣例。鍾無射也從未拒絕過這種邀請,而且每次從花弄影那裡回來,臉上似乎都會帶上開朗明快地表情。聆音服侍鍾無射三年。早已見慣她平日地寧靜淡漠,每次冥王前來給自家姑娘帶來的情緒波動自然看入眼裡;對她並不明顯的哀怨感傷,就算不能完全體察情愫,卻也看得出其中不同於閣中慣見的男女愛慕而不能相守這般情感的地方。鍾無射對她素好,聆音對自己服侍的這位姑娘也是十分喜愛。花弄影既能寬解鍾無射之心使她明朗歡愉,她對這位閣中真正的主事自然是信賴又崇拜。此刻登上樓來,見鍾無射憑窗而立,神情複雜悲喜難言。聆音直覺花弄影地邀請來得恰是時候。因此聽到鍾無射明明白白的拒絕。少女心中只覺又是驚愕又是奇怪。縱然知道閣中規矩,身為使女只該遵令無須多言,聆音還是忍不住又重複一次:「姑娘。是弄影姑娘的邀請啊!弄影姑娘早就吩咐說,靖王殿下一走,便要立刻請您過去說話呢!」
鍾無射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轉身,靜靜凝視身前一臉認真的貼身使女。
今次冥王在院中一留十日,早是驚動霓裳閣上下。京城信息暢達,霓裳閣又是消息集中聚散之所,年輕親王半月前遭到皇帝貶斥,解除一切政務的消息早已不是什麼秘密。承安的大街小巷傳得人人皆知,就連走卒販夫侍人僕婦都在紛紛議論。雖然百姓絕大多數不知靖王爺為何被皇帝斥責懲罰,但是人們心中對這位建立赫赫戰功的年輕皇子印象既佳,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倒有多半直接站到了風司冥一邊:或說人各有長不宜苛責,冥王勇武善戰功勳卓越,不熟悉朝廷政事原屬平常;而更多的議論則是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冥王年少,縱然一時有錯也能從容糾正。而當隨即傳出風司冥因遭貶斥,抑鬱煩惱難當而在霓裳閣留連不肯離去地消息,人們心中對這位莫名遭受嚴重打擊地年輕親王越發同情。同時更生出無數的緊張關切,唯恐他就此任性墮落,一蹶難振,讓朝廷百姓失去一位真正英勇賢明的皇子親王。風司冥在霓裳閣留連整整十日不出,霓裳閣自然成為承安京集聚最多關注視線地對象。雖然平日也承受慣了各種目光,但對這樣複雜又單純到全然說不出愛憎情感的萬眾矚目,閣中上下只覺異常惶恐。從伺候的小廝婢女到演出的歌兒樂伎,這幾天無一不是戰戰兢兢,內心倍受煎熬;霓裳閣做開門生意,豈有驅趕客人離開的道理?但這位親王殿下在閣中
眾人既不敢慢待,又怕伺候得太好導致他越發留連,此背上罵名。而身為鍾無射的貼身使女,聆音原本是這些時日來最接近風司冥之人。主子得到貴人青睞她自然開心,但貴人身份的過分特殊又讓她緊張之外更多兩分惶恐,而這十日更是因為閣中眾人議論徹底陷入兩難境地。貼身使女的種種心態情緒鍾無射無不細細看在眼裡。此刻見她一臉認真地勸說自己,嚴肅認真之外竟是掩不住的輕鬆自在,鍾無射內心不由深深歎一口氣,心頭升起一股深深的無力與茫然來。
「姑娘……」
收回簧匾碌氣隨即輕輕搖頭:「好了。聆音,不要說了——幫我換件衣服,我這就過去。」
聽到鍾無射應允,聆音頓時露出天真得意的大大笑臉。「弄影姑娘說了,姑娘不需要再麻煩更衣,直接過去就好。」
這……真是連半刻喘息的工夫都不給啊!鍾無射苦笑一聲,點一點頭應道:「好,那就這麼過去。」
「姑娘這一身月白衫子配松青灑花的裙子好看得很。才用不著換!」聆音開心地伸手扶住鍾無射下樓。一邊嘻嘻笑著說道。歪頭看一看鍾無射。少女清澈明亮的雙眼透露出天真頑皮的光彩,「記得上次靖王爺來的時候說這些花色最襯姑娘,姑娘當時就叫做出來,這回可是專門穿給王爺看的吧?姑娘,王爺有誇這身衣服好看麼?」
見鍾無射一眼掃過來,少女伸一伸舌頭:「啊啊啊,聆音多嘴。該打該打!」但眼珠骨碌碌一轉看到院中花木,隨即又開口道,「對啦,王爺還說閣裡就屬咱們這裡景色自然,尤其這兩竿竹子長得漂亮,讓他特別喜歡呢!姑娘,王爺喜歡竹子,又喜歡喝竹青茶。我們要不要把這院子裡都換上竹子?弄影姑娘說只要把王爺伺候好了。銀錢方面都可以儘管開口地!」
怎麼這小丫頭這般活潑聒噪,半點都不像跟了自己三年地人呢?輕笑搖頭,鍾無射淡淡答道:「王爺喜歡這裡地自然。若真的都改換了竹子便不討喜了。」
「啊啊啊,對啊!還是姑娘有見識又瞭解王爺呢……」
鍾無射心中深深歎氣,卻又不想打破聆音天真快樂的想像。只是抬頭看看近在身前的庭院,「好了,聆音,安靜些吧。」
花弄影的居所便在鍾無射小院隔壁,院門相隔不過十數步距離。看到庭院中花木幽深,夜色中一片陰影森然,聆音頓時收了語音。「姑娘。」
鍾無射向她點一點頭微笑道:「聆音,你先回去吧。這些日你也生受了不少,回去收拾一下便早些休息,今晚便讓抱琴替你一夜——若我晚上歇在這邊,自會讓人傳話。」
見丫頭聽命而去,鍾無射微微笑一笑轉向院門,定一定神這才穩步踏入。
傍晚到入夜,天色轉變極快。從院門到正堂短短十數步距離,鍾無射只覺天光已由尚可讀書辨字暗到不易見物。在屋門口略略遲疑,鍾無射隨即伸手撩開尚未更換成細紗竹簾的素花布門簾,舉步邁入屋內。
花弄影靜靜倚靠在堂屋正中的坐榻上,身邊一座四層三十六枝地一丈紅燭光明亮,映得她一身素色羅裙顯出溫暖的淡紅。只是屋中安詳的暖色和閒適放鬆的姿態都掩不住她秀麗容顏上罕見的憂煩與疲倦。微微低垂了眉眼,鍾無射輕輕喊一聲:「姑娘。」
花弄影沒有抬頭,雙眼平視,目光只定定凝視著屋中不知其確切所在的一點,若有所思神遊天外,像是完全不知道身前多了一人,也完全沒有聽到鍾無射的話音。
心中暗歎一聲,鍾無射退後一步蹲身行禮:「姑娘令人相請卻耽擱了時間,是無射的過錯。現已知錯了,向姑娘請罪,請姑娘責罰。」說著輕撩裙角在花弄影榻前跪下。
花弄影緩緩轉過視線,靜靜凝視鍾無射片刻,輕輕歎一口氣開口道:「地上潮氣重,起來坐著說話吧。」
「謝過姑娘。」起身到榻上花弄影對邊坐下,見她從案幾上隨手推過茶杯來,鍾無射急忙接過。看一眼幾上一側所置茶具,鍾無射取過花弄影地杯子倒去杯中殘茶,用一邊炭爐上煮著地沸水仔細洗過了茶杯之後重新斟滿,然後才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姑娘請用。」
「無射,你明明是……十分聰明的女子。」不急著伸手去接茶杯,花弄影又定定看了鍾無射片刻,這才緩緩說道。
鍾無射心中震動,目光卻是坦然直視,毫不逃避。
花弄影又是輕輕一聲歎息,伸手接過杯子拿在手中。「今天,還是沒有下樓送冥王到院門口?」
雖然是一句疑問,但語氣卻十分肯定。鍾無射微微笑一笑:「除了冒雨而來的那一次……後來靖王殿下都說不必下樓。窗前目送便已足夠。」見花弄影聞言頓時皺起雙眉似要開口,鍾無射淡淡補充一句,「
用姑娘提醒無射也一直記著,以無射身份,原也不該到門口。」
聞得她語聲有異花弄影不覺一怔,隨即見身前女子微微低頭,似是掩去臉上無奈又落寞神情,花弄影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忍來。「這……無射。我地意思是。靖王是身份尊重的貴客。他看重你所以常來常往。依著閣中規矩禮儀其實應該送到院門不能待慢的。」
鍾無射微微一笑:「姑娘,無射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閣中規矩。霓裳閣待客但求使每一人都能愉快滿意。冥王前來品茶聽曲,就該以最好的歌曲奉上。殿下想說些什麼便讓他盡情盡興地說,只要在一邊安靜聽著就好。偶然說些閒話事解悶逗個趣兒,順便也替他稍微消除些煩惱。離開的時候他喜歡有人從高處望著自己的背影,那就站在一抬眼就看得見的窗前目送他離開……」想起每一次離別時年輕親王回首一刻,俊美無儔的面容上流露出滿懷孺慕地溫柔。鍾無射不由微微揚起嘴角,「像他希望地那樣看著他,看著他說話看著他離開,我能為他做地,我能回報給他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無射,你……」耳中聽她溫婉語聲漸低漸輕,到了最後一句直如歎息,眼中看到那張清麗秀雅的面容上絕無半分虛假做作的表情。花弄影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只覺眼前一身素衣淡淡的女子正與另一個雍容尊貴的形象相疊合,耳邊似乎也傳來那日鮮花翠湖間清冷優美的聲音——
那位北洛地位最尊、最受帝后寵愛而權勢傾天地公主,以那樣剛毅堅決的聲音語氣。訴說著內心最真誠最深刻的愛戀。溫柔語聲透露出無怨無悔的執著,堅定表情之中是對一切旁人以為不公的苦難甘之如飴——那是一個女人願意為愛付出一切、為愛犧牲一切的宣言。
——弄影姑娘,請盡你一切所能讓他快樂,讓他幸福。
——我可以為他做更多的事情……只要我能夠做到,只有我能夠做到。
花弄影閉起眼,緩緩吐一口氣,努力平復著驟然激盪的心緒。
霓裳閣不是青樓妓館,卻同樣是***往來之地。閣中男男女女悲歡離合、愛恨愁怨,原本就再平常不過。
戰場上戰無不勝聲威赫赫地冥王,到底只是一個剛剛行過成年冠禮地年輕皇子。雖然十六歲便聘定了王妃正妻,但皇家規矩森嚴,神殿神宮更是不容未婚男女幽會往來。何況對這位自回到經常便每日公幹不休,奔忙於國事政務,努力要做出切實政績以在朝廷立穩腳跟的年輕親王,也根本不會有富餘的時間、富餘地精力、富餘的頭腦、富餘的心情去品嚐兒女私情的芬芳美好。縱然婚後妻子賢德溫婉無比,短短三月時間到底能有多少深情厚意,誰也不敢確言;而兩月前花朝節回眸一望的偶遇,牽連出另一種清淡寧靜的宜人風姿,在這位血氣方剛的年輕親王眼中心中又烙下多深的印記,身為旁觀者同樣也是不得而知。
妻子,丈夫的內助,家庭的主母:同歡欣共苦難,相扶相持,生死與共;位同尊份同貴,榮辱一體,禍福相擔。
妻子,是在神明之前締結下莊嚴誓約,將血脈結合流傳之人。一旦婚約禮成,便是一生的相敬相親不離不棄。正妻之位當如雲山不動,除非有違背誓約違反神明旨意的行為,其位尊貴任何人不得僭越。
這是整個西雲大陸共同遵從的神明旨意:夫妻一體。
然而一體卻並非一心,妻子,未必便是真情寄予、真心托付之人。
兩情相悅進而夫妻和諧,原本便是難得之事。陰差陽錯的際會因緣,相愛相知而不能長相廝守——這世上有種種傷心傷情,獨有這一種最令人傷懷:愛,又有什麼罪過?
何況,那個少年有為的皇子、年輕俊美的親王,原本便是容不得別人拒絕、也不會讓人想要拒絕的人。
偏偏「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清清淡淡一句話,卻又將女子的愛至於如何卑微又無怨不悔的境地?
凝視著嘴角含笑、容色溫柔的鍾無射,花弄影不由苦笑搖頭:為什麼偏偏挑上冥王?為什麼他又偏偏看上了你?鍾無射,霓裳閣裡本該儘是逢場作戲,不過短短兩月情深至斯……但那秋原佩蘭是他親自選定的靖寧王妃,這一次,你讓我如何回去向主上交代?
「姑娘,我知道這十天的不尋常。」花弄影猛然抬頭,卻見鍾無射低垂了眉眼,語聲低柔卻鎮定堅決。「若有人來問,無射自己去擔。」
夜風自門簾縫隙透入,紅燭光影搖搖,照得花弄影臉上表情變幻不定。
良久——
「無射。」
「姑娘?」
「秋原鏡葉,今天傍晚已經回到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