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濃蔭遮蔽的大司正府蟬聲漸起。穿過庭院,見全方維正帶著幾個下僕執了粘桿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尋覓蟲影,人人滿頭大汗卻鴉雀無聲,月寫影微一皺眉:「全管家。」
「月侍衛!」全方維急忙趕到他身前躬身行禮。月寫影是柳青梵唯一允許時刻跟隨身邊的貼身侍衛,一向少在人前開口,但身份既在,府中上下無不以他為尊。全方維雖是胤軒帝派到府中的主事,見了他也是恭恭敬敬。
月寫影微微頷首回禮,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紙包遞給全方維:「將這些和了水,午間日頭最烈時噴灑上樹木花葉。」
全方維連忙道謝,欠身道:「月侍衛,書房那邊……」
書房看雲軒是柳青梵常住之處。府中規矩森嚴,他既在書房,下人僕從無人敢輕易打擾。月寫影聞言微笑,點一點頭表示知曉,隨即舉步向看雲軒走去。
柳青梵愛好紫籐,看雲軒一架古籐蔭深,素日都是他親手伺弄。花香遠聞馥郁,近到身前卻是清馨宜人。書房四周移了數株參天古樹,樹蔭遮蔽庭院,院中清風習習,襯著兩聲間歇蟬鳴倒更覺安詳清靜。
進入正堂,聽得一聲聲輕輕的敲擊聲自側廂傳來,月寫影微微一怔,向守在外堂伏案起草文書的蘭卿打個手勢,隨即輕輕掀開側廂房門上細繡門簾向房中看去。
柳青梵側臥榻上,一手支頭。一手拈著一枚棋子在案幾上棋盤一側輕輕敲擊;雙目闔起,面容平靜安詳,兩策書卷落在腳邊,顯出一派悠閒怡然之色。月寫影悄聲近前,見局中黑白交錯爭奪正酣,與書房中寧靜平和的氣氛絲毫不符。心中一動,伸手取過半數落出榻外地書卷,一邊輕聲道:「主上。」
「池郡王出京了?」
「是。五皇子走的是水路。因奉暗旨。不能驚動沿途官府。也不能住宿官屬驛站。屬下按主上前日吩咐,安排五皇子隨『靈台』屬下商隊一同前行以蔽耳目。」
「嗯」了一聲,青梵點一點頭,雙目依然合閉。
「這兩日京中遍傳五皇子突然迷上教宗供奉之物,吩咐手下四處收集諸神金像還有民間祭祀習俗所用物件,又生奇想要往天下名山尋仙訪道。胤軒帝派了太傅周懷清到他府裡明旨呵斥,五皇子卻一意孤行。依然將莊嚴禮器當成玩物收藏。此刻皇子妃正考慮著送五皇子出京避避風頭,更轉移一下他的興趣注意呢。」
「混淆視聽……風司琪這一番佈置倒也算聰明。」青梵呵呵一笑坐起身來。隨意將手上那枚棋子落入棋盤,一邊伸手接過月寫影遞來的書卷,「『靈台』商務一向由你和照影兩個主持,路上關節記得打點,對五皇子可要好生照顧了。」
月寫影躬身行禮:「是,屬下明白,請主上放心。」
「對你我是沒什麼不放心的。」青梵微笑著點一點頭。「倒是這一次胤軒帝暗旨囑令了五皇子……對風司琪其人。寫影你有什麼看法?」
見青梵示意自己做到榻上對面座位,月寫影躬身行了一禮這才側身坐下:「風司琪少時貪玩,及長又懶散成性。懈怠不問政局,就連胤軒帝百般鞭策都未見起色。五皇子獨不成器,承安京中早是無人不知。若非典制集會,朝中官員都絕少與他來往,就連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兄長、二皇子風司寧對這個兄弟也無甚好感。今次又突發奇想惹出這麼一番熱鬧,京中都把他當笑話看,這池郡王府……估計數月之中將無閒客登門了。」一邊說著,一邊取過茶壺斟了滿滿一杯奉給柳青梵。
青梵微笑頷首,伸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這才道:「朝中這些皇子,個個好勝爭強,人人胸懷大志,當中偏偏夾了這麼一個風司琪,多少年藏頭露尾的倒是十分有趣——寫影你想說的是這個不是?當著我,你還有什麼不能直說地。」
「風司琪藏頭露尾,處處表現懶散無能,無意朝政爭奪。大智若愚明哲保身,在諸位皇子中固然是個異數,在承安京中也是別樹一格。主上多年冷眼旁觀默察,從未有一言點破。今次爆出軍政弊案,胤軒帝當眾斥責靖王引來舉朝攻訐,京中人心浮動議論紛紛。靖王原領著密旨查問河工私弊,此番遭到斥責回府思過,朝中政務一解,正是放手專心行事之時。主上卻在這時向胤軒帝建議起用五皇子風司琪,奉暗旨代靖王巡查河工弊案一事。雖然靖王最近留戀***,行事有違法律宮紀,惹得朝廷再加橫議,但兒女私情到底只是末梢小節,胤軒帝雄才大略,絕不會因此多慮。反而因為靖王地這一番動作轉移了風司磊、風司寧耳目注意,河工弊政正可趁機細察。主上素來為靖王計劃謀算周密,怎麼這一次卻……」
「方纔風司琪離開時問我到底信不信得過他。現在我倒是很想問寫影一句,到底信不信得過柳青梵我?」見月寫影頓時起身便要行禮,青梵笑著擺一擺手示意他重歸座位。「風司冥一道論軍制劃區調動地奏疏,條分縷析弊端由來和相應的解決方法。奏疏之中還詳細分析了改制過程可能面對的各種困難,以及改制可能會帶來的種種新的問題和麻煩。這麼一道奏疏呈上,風胥然是再也躲不開軍隊改制這塊硬骨頭。相比於歷時最多一歲、解決了就萬事大吉後顧無憂的河工弊政,其中的大小輕重……寫影,你不會權衡不出吧?」
月寫影微微一怔,隨即道:「但軍制弊政由來已久,靖王雖是無辜受累,到底還是當事之人。胤軒帝睿智精明,凡事計慮周到。不會把這件事情依然交給靖王去辦吧?再說,靖王雖有大功於國,軍中威望又高,但畢竟還是未滿二十地年輕皇子。一旦當真處理起這些多年攢積地弊政、關係利害牽絆無數的
,這個年紀,是絕對沒有辦法壓制住那些元老功勳之
「寫影,你到底不愧是道門影閣的一閣之主。江湖朝廷原是一理,真正居於上位。老成謀事的人才能見得分明啊!」青梵歎息一聲。擱下手中茶杯起身繞到月寫影身前。一邊感歎一邊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恰恰阻止了月寫影起身的動作。「軍政改制牽扯之大,胤軒十年新政改革以來無可比擬。主事之人必然不能輕忽:軍中威望不夠,壓不住那些武將;朝中事務不熟,調不動那些文臣。而更關鍵地是必須心懷大局執事公正,不能因私廢公,法度原則上連一毫都不能鬆動;但又不能頑固死板不知變通。使得這件本意在革除弊端、有利朝廷地軍國大事引起朝堂動亂,甚至動搖了國家地根基。細細察看朝中臣子,除了靖王又有誰能夠擔當這項重任?年輕固然是一樁極大地不利,但少了朝堂和軍隊之間那些牽絲絆籐地利益關係,他在朝中又素來有秉公嚴正之名,到時候也省了許多顧慮麻煩。」
「所以主上要將靖王從可能牽扯朝中大小官員乃至皇子宗親的河工弊政一案中拉出來,而將這件事情給素來懶散朝政、萬事不管的五皇子風司琪去做?」
「風司琪雖然故作懶散,朝中事務卻是件件留心。朝中眾臣都以為他不成器不知事。他也從不與朝臣官員往來。皇子之間也沒有私利牽扯——這個乾乾淨淨百無顧忌的身份,又無人知曉也無人摸得清他的脾氣喜好、行事習慣,才能硬生生把河工這汪死水攪活。給范籌、孫壹這些真正執政理事、為國愛民的能臣幹吏一個公道清白地天地。」
月寫影微微一笑:「主上計慮得是。風司琪一向以懶散示人,此番胤軒帝與主上一齊點破他真實深淺、委之重任,勢必誠惶誠恐盡心竭力。暗查功成之日便是他五皇子顯身之時,然而弊政查清必然得罪不少官員,甚至皇子兄弟。此後他要在朝中立足,不花費一番心思應付這些明槍暗箭是絕計不能的。以風司琪的頭腦聰明,他定是謹守臣道一味孤直,方能保有全身——主上要他時時過府讀書,自是有心庇佑。然而朝中軍中皆知主上與靖王關係深厚,風司琪如何不投桃報李?他是良貴妃所出,與二皇子風司寧一母所生,排行居中又身懷大才,一旦有所偏倚,對朝廷局勢影響必然巨大。主上不動聲色,為靖王除去可能敵手而添一能手重臣。風司琪不與朝臣宗親往來,他的所作所為不需要花費靖王半點心思照應輔助,而他各種行事帶來的各種危險可能,也不需要靖王去承擔任何風險……但是主上,風司琪精明又極有主張,真的會按主上計劃這般行事麼?」
青梵頓時輕笑起來:「寫影,你心思深沉細密,處事嚴謹無不周詳,這一重卻是多慮了——風司琪雖然聰明,但也不至於能想到這一層。而退一步,就算他想到了又如何?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朝中的局勢他風司琪就是看得太過分明才總扮了這一副懶散荒唐的模樣招搖過市。這次被迫進入朝廷,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藏頭露尾,裝得什麼都稀里糊塗事不關己,自然要找處身君父朝臣之間最合適地立身之法。畢竟,把這樣一個打定了主意大隱於朝地皇子徹底拖進承安京是非漩渦的不是柳青梵,而是坐在擎雲宮崇安大殿上的胤軒皇帝啊!風司琪是聰明人,這筆莫名其妙地大賬最後該算到誰頭上,他心裡會不清楚?既已認栽,該怎麼做就無須別人擔心——他臨走時故意向我點出自己跟風司寧的血親關聯,就是要跟我表白這一重心意。『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他可是很清楚自己現在一舉一動的份量哪!」
見青梵眉眼舒展,笑容怡然,顯出難得的輕鬆之意,月寫影不由也微微揚起嘴角。「五皇子此番北行,盡心用命,必然人到功成,解了多方憂患。推薦風司琪去做這一件事,實是主上知人善任。」
青梵聞言頓時眉頭一挑:「寫影,最近是不是跟蘭卿混得太熟,連這些恭維討好的話都說得如此順溜?」
蘭卿是府中長史,更是胤軒帝直屬影部成員,兩餘年前被作為奴婢侍寢送到交曳巷府上。青梵免了他侍寢身份,轉任他做了府中長史,兩年來兢兢業業,掙下「承安二卿」的名頭。那日被說破皇帝影衛身份,他感念青梵依然留用信任的恩德做事越發用心,加上同是影衛,跟月寫影也越發親近起來。聽到青梵語意調笑,月寫影頓時低頭,一邊輕笑道:「屬下只是亦步亦趨,緊緊跟隨主上——那日主上在御花園中對胤軒帝所說的話,寫影聽得清楚,心中著實欽佩主上心機氣度呢。」
「寫影,你……」
「主上高居廟堂,執掌朝局運轉天下,凡事莫不周全於心,處處皆在計算把握,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佈置精當分寸得宜。身為下屬,時時在側旁觀學習因而大有提升,寫影心中十分得意又十分歡欣。」說著,月寫影起身一躬到底。「寫影多謝主上栽培成就之恩!」
被突然而來的大禮嚇了一跳,青梵不由失笑。「好了好了,趕緊起來吧!雖然明知道天下沒有什麼處處皆在把握的事情,但恭維話聽著就是舒服啊。這一次風司琪的事情也是,其中有多少巧合,都不是我一人能夠把握的。」細細想一遍,含笑的臉上漸漸露出憂色,「還有靖王那裡……」
「主上不是說,靖王留戀霓裳閣,只是掩人耳目逢場作戲?」
淡淡哂笑,負手看向窗外一片濃蔭,青梵緩緩開口:「少年人血氣方剛,假戲……難道就不能真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