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章 撩亂風情,是哪廂(下)
    是亦琛那孩子吧?」

    在御花園一處濃蔭幽蔽處坐下,沉默良久,胤軒帝才靜靜發話。

    「亦璋豪爽、性直,又好武,皇孫當中就屬他在武術兵法一道上最有天賦。孩童心思從來都是崇拜英雄——嫡親的叔叔,年紀差的不多,但功業聲名宮裡宮外傳得如天神下凡。這兩年司冥還有佩蘭待他們又比旁人親近。童言無忌,這種時候跳出來為他說話再正常不過。只是,那樣一篇話,卻是亦璋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的。」

    「皇帝陛下聖明,原是最瞭解自家子孫。亦璋豪爽率直,出語真心,雖然有衝撞失禮之處,但直人快語膽氣難得,縱是混雜私心也能道出公議。有王子如此,是皇上之幸、宗室之幸,也是朝廷、國家之幸。臣柳青梵在這裡恭喜皇上了。」

    「難得青梵你也會說兩句恭維話。明明知道他份量深淺,肚裡才幾滴墨水,還把亦璋那小子誇得天花亂墜,其中可是藏了別的用心的對吧?」風胥然輕笑著搖一搖頭,「旁人不知,你柳青梵還會不知道?宮中水牢之刑,胤軒九年之後形如廢棄。亦璋體壯,比當年的靖王可是強得太多。寶劍鋒從磨礪出,年紀小時經歷些事情,以後擔當大用才能盡心合意。教導宗親王子原是你這太子太傅最擅長之事,這時候過分疼惜呵護,可不是成就他們該有的作為啊。」

    青梵淡淡一笑,轉過了頭並不答話。

    胤軒帝輕輕歎一口氣:「罷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亦琛病弱,真要追究起來再輕微地刑罰也承受不起。說起來也真難為了那孩子一番心思,將這些軍政事務細細整理編織,分析得頭頭是道。不過六歲未滿的孩子,素日讀書遠超同輩兄弟也就罷了。畢竟亦琛本來就天資聰穎,生來身子弱些再專心在文章上面用功——朕素來知道這孩子心氣,面上乖巧溫和,骨子裡比誰都要強。難得的是這些軍國大事:就算有亦璋奔前跑後。什麼事情都跟弟弟交代說明討主意。背後更有鋒這位上將軍時不時地往來指點。要把事情想到這個分上,就是時常在朕身前走動的幾個也未必能夠。更別說最近靖王這件事情驚動整個朝野軍營——朕也知道自己的脾氣,只要事情還在氣頭上就聽不得什麼逆耳分辨之言;重重責罰後就算等冷靜了總能再尋個因頭找補回來,這麼多年下來朝臣一個個都磨成了精,又怎麼便願意隨著朕反覆的情緒折騰?多少人就是真心以為朕對靖王處置不公也不會說話,惟恐一個不小心再惹翻了朕妄送了自家前程……啊,弄得不好也許還有性命。到底。不是自己的兒子不知道心疼嘛!」說到這裡,風胥然搖頭輕笑一聲,招手示意青梵也坐到自己身邊。「青梵,這一次你在朝上是什麼都沒說。現在左右無人,你老實跟朕說一句,亦琛亦璋今天在藏書殿嚷出來的,是不是有大半也符合了你地想法?」

    依言坐下,聞言青梵不由微微苦笑:「胤軒帝陛下……皇上。你既知兩位世子殿下地心思。又怎麼會不知柳青梵心裡在想些什麼?靖王殿下是青梵一手調教出來地,雖然藏書殿、秋肅殿中軍政之務皆是少有涉及,但這些年靖王殿下凡有朝事軍務難以決斷多半請教青梵。軍中弊政種種由來之久。若說青梵對此全無瞭解便是欺人又自欺了。亦璋殿下方才也說,軍政之弊是朝廷之弊也是君主之弊,只追究靖王殿下一人著實不妥。而朝中有人借此趁機興風作浪,將百年積弊一齊推到靖王頭上,如此落井下石……就是不考量靖王在這件事情本身上的功過對錯,想到朝野宮禁人情冷暖,讓人……無法不寒心。」

    「軍政之弊是君主之弊,青梵,你還真不給朕留面子。君清遙、君思隱到君霧臣三代明君賢臣都沒解決處置好的軍政弊端要落到朕一個人頭上,朕該以為青梵這是對朕寄予厚望嗎?」風胥然搖一搖頭,輕笑兩聲,順手撫一撫腰間藍玉,「倒是今天亦璋在藏書殿這麼當眾一嚷,朝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心思要死命活泛了。」

    青梵微微一笑:「皇上此言何意?」

    「跟朕你還裝什麼迷糊?寧平軒主持換手,你府門一關,攔了多少被眼下京城局勢攪得心神不定的人?你大司正不開口說話,換了司廷自己出來說也是一樣。亦璋到底是誠郡王府的大世子,又是上將軍鋒的外甥、寧國公的嫡親外孫。這兩重身份亮出來,朕倒想看看朝中還有哪個犯傻地會不明白這兄弟兩個到底有沒有芥蒂!」風胥然微微含笑,「知兵識兵是我武德皇帝立國的根本,宗室當中除了靖寧親王,朕還沒從其他王子皇孫真正看到過這份天資。亦璋固然自小好武,朕卻又擔心孩子心性無論做什麼都是一時興趣。不想這些年亦璋長大,心志竟是絲毫不改最初堅定。難得擎雲宮裡出來這般直率性子的純粹孩子,靖王以後……是不愁沒有助手幫襯啦。」

    青梵淡淡笑一笑,一時並不接口:風司廷一直是風胥然最偏寵的皇子,遇險消息傳到承安時他的震動憂慮朝廷眾臣無不看得清清楚楚。而回京之後胤軒帝對他的種種撫慰賞賜,以及皇后徐韻芳對這個素來最感得意的兒子不加掩飾的親密疼愛也都是有目共睹。為報答風司廷地恩人而「無意間」牽扯出軍政弊案,靖寧親王風司冥因之被解除全部朝廷職務回府思過,胤軒帝又特意將寧平軒交與誠郡王主持,甚至根本沒有一絲可能引來朝臣擔憂動搖地心思考慮。這對於在朝政公務上對任何一位皇子都保持是一個不同尋常地舉動。承安京中就連普通百姓都較其他境地居民老練精明。更何況一群戰戰兢兢小心謹慎,時刻不忘體察天心,深諳官場進退之道地朝臣?交曳巷大司正府前車馬如流,自己如何不知眾人前來的用意?只是正如當初自己對

    徐凝雪所說,胤軒帝已經將戲演到了這裡,身為臣屬合。果然短短三天便見成效:雖然有許多官員在大事來臨之際還是能夠保持一貫的謹慎自守,但同樣有許多朝臣將先前並不外顯的真實心意暴露出來——

    「青梵?」見青梵長久沉默若有所思,風胥然不由又是輕輕微笑。「今日真是難得了。就連素來應對伶俐的青梵都要時時思考沉吟。難道朕的問題就那麼艱難。甚至把朕的青衣太傅都給難住了?」

    聽出他故作輕鬆地打趣之間透露出地對自己真實心意探問地執著。青梵在心中暗歎一口氣,隨即揚眉微笑:「皇上說哪裡的話?都是為國效力,說不上什麼幫襯不幫襯。倒是靖王殿下所上關於全國劃分軍制行道,以行道軍區總管統轄各道軍隊並按期調動的奏疏,皇上思索了整整三日始終不見回音,可是心中有所顧慮所以……」

    對青梵凝視片刻,胤軒帝終於斂去臉上笑容:「軍區統領調動。解除兵將之間固然聯繫,這固然是解決此刻軍制財政之弊的根本,但這一道奏疏的意義這絕不是全部。帝王之學之術,如何轄制軍隊統帥乃是要害中的要害。若果然依著靖王這一道奏疏頒下諭旨,北洛全部具有中階軍銜以上的將領,可是沒有一個不從此被朝廷狠狠掐住了喉嚨。可現在御華焰虎視我東南邊境,西陵雖然會盟又不敢盡保誠心,這個時候擅動整體。萬一攪亂了軍心……情勢。只怕會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輕輕歎息一聲,風胥然緩緩搖一搖頭。「這一道奏疏說得太清楚,也太過切中要害。和平無戰事地時期如何節制各駐地將領職權,如何將全國軍隊牢牢掌控在君王手中……不愧是十二歲就從軍,多少年在軍隊裡歷練出來,放眼整個朝廷也只有他才寫得出這麼一篇誠懇實際、有真知灼見的好奏疏、好呈文——只可惜,司冥到底還是個親王,朕這個皇帝的顧慮……終究不是現在的他可以瞭解完全的。」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青梵靜靜開口。

    「嗯?」

    「身為君王的顧慮並非一任親王可以瞭解完全,皇帝陛下為什麼不認為,靖王殿下只是沒有將您的這些顧慮說出口?」

    風胥然一怔,隨即臉上微微變色:「你的意思是……」

    「君清遙、君思隱、君霧臣三代都沒有解決地問題一直留傳到現在,縱然靖王殿下天縱英才,但難道我雄才大略、理大國擔大任地歷代君家家主們真的會不如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便是皇帝陛下您,這個主意只怕也動過不止一回了吧?」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在風胥然腰間藍玉上掠過,青梵淡淡說道,「只不過每一次都在未成形之際就被打斷。而其中地關鍵,便在『時機』二字。靖王此次奏疏應對改革軍制,正當三國鼎立不能妄動、國庫充盈人民安康社會穩定的時刻。自胤軒十年至今朝廷內制改革已經基本完畢,民眾休養生息國家卻需秣馬厲兵以備未來數年勢難避免的戰爭。若不趁此改革,戰事獲勝天下大定班師還朝,那是慶功封賞的時刻,豈能行此削職奪權冷淡人心摧毀聖名之舉?」

    見風胥然面色深沉,目光幽深不明,青梵扯一扯嘴角,微微低垂下眉眼。「軍中建立最大功績的將領、嫡親的皇子親王都可以隨意尋事免了職務,更何況他人?冥王軍一派縱是哀怨亦盡可保忠義不失,而軍中他人以此為例,又有什麼傷筋動骨的事情不能做?到得戰事再起的時候重新重用一群冥王軍出身的將領,為報答他們主帥護佑蔭蔽的恩義這些人必然盡心用命——如此一來,朝廷可是當真什麼事情都穩穩當當了。」

    「青梵……若是司冥自己能夠想到這一層,朕心裡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若他知道朕將他從寧平軒調開的心意,知道革除軍制弊政、重設轄制權限的艱難,知道有些時候朝廷也必須如戰場一般以犧牲換取最後的勝果——冥王軍最善奇襲,軍中高階將領沒有一人不曾有過率軍敢死誘敵的經歷;但在這乍一眼似乎看不到半點血紅的承安京,朕卻不敢輕易便拿這些國之柱石去冒險,只好先委屈自己的兒子。」風胥然微微苦笑,站起身慢慢踱了兩步。「但怕就怕他是為著這些不公,制不住一時激憤衝動,只當從此置身事外而再不在乎朝廷利益權派,才得出了這一篇細緻周到鞭辟入裡、獨以朝廷為重毫無個人私慾的文字……一個超然世外放任自流,沒有爭奪進取之心的皇子,可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

    「胤軒帝陛下。」見風胥然驟然停住腳步凝視自己,青梵淡淡微笑著,穩坐不動的身體挺得筆直。「今天陛下的這些話,不會進入第三個人的耳朵——除非陛下自己向靖王殿下去說。」

    幽深雙眸頓時透露出異樣光彩,胤軒帝語聲沉沉:「柳青梵,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朕的心意……為什麼?」

    「正是因為青梵明白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皇帝陛下你的心意,所以靖王殿下那裡,我一個字都不會向他去說。」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青梵面帶著淡然微笑緩緩站起身來,「另外請陛下放心:亦琛殿下那裡青梵會去照顧周到。」說罷一禮到底,「時辰不早,傳謨閣公務積壓——青梵,就不陪著陛下了。」

    「柳青梵,不,君無痕,你果然和朕想像的一樣忍心。」

    走出兩步,聽到身後胤軒帝幾乎含蘊憤恨的聲音,青梵微笑著搖一搖頭,腳下卻是沒有半點停頓。

    說起為人的忍心來,風胥然,君無痕對您才是從來都甘拜下風哪……

    司冥,柳青梵會護著你,但路,終歸還是靠你自己來走。

    所以,千萬小心,不要讓我們所有人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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