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翼翼換上一根新蠟,看一眼書房屋角水鐘,蘭卿輕子,只差一刻寅時就過半了。天明還要入朝,公子是不是略歇一歇,合合眼再起?」
聞聲停筆,青梵抬頭順勢看一看水鍾時刻。「純叔送大祭司往太阿神宮還沒有回來?」
「是,公子。大祭司是騎馬來的,純叔說夜深了不安穩也不恭謹,所以套了馬車送大祭司回去。」習慣了柳青梵對這位新管家的親切稱呼,柳府中人當著青梵都順著他喊一聲「純叔」。見青梵點一點頭隨即重新提筆書寫,蘭卿踏上一步:「公子,您已經連著幾日熬的通宵,今天無論如何也該睡上片刻。若純叔回來見公子還在打熬,又該罵蘭卿不知事了。」
不過才是第四夜而已……話都已經溜到嘴邊,青梵猛然頓住,隨即苦笑著搖一搖頭。「是我錯了——現在這閤府上下都知道該用誰來壓我。」輕輕歎一口氣,提筆寫完最後兩行,落上簽名加了印鑒遞給蘭卿。「拿去封了密折,府裡就不要存檔了。」
「是,蘭卿明白。蘭卿感謝公子體恤,一定盡心履行職責。」
聽他言語恭謹,聲氣之間卻透露出十分的堅定,青梵心中輕輕歎氣,不再多說,只是靜靜看他接了奏章退到一邊几案上提筆謄抄。北洛朝廷的規矩,朝臣官員直呈君王的奏冊須得一式三份。內府史館與自己府中各留一份案底,另一份呈交皇帝批閱回復後發往宰相台傳謨閣進行具體的執行操作。從三品以上官員可以遞交密折。若認為確有需要允許不做存檔單份直呈天子。青梵一向習慣將奏章留案存底,這一次見蘭卿連日辛苦熬得滿面倦容,有心為他減去事務。但此刻他既態度堅定,也就不再多做強令。只是想到蘭卿用月影純壓制自己地舉動,青梵忍不住一聲歎氣。
蘭卿並不知道月影純的真名和道門影閣前代閣主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能輕易影響自己的心思決定。對於包括蘭卿這位府中長史的柳府上下臣屬、奴婢僕役,這位被大司正親自帶進府並委以管家重任的尹純尹管家既是處事嚴格周到、用心細緻精明的主管,又是性情親切平易善於體察下僕難處。能夠自如應付表面溫和實際極難伺候的主子柳青梵地神人。雖然閤府上下都知道青衣太傅文武雙全。一身武功達到了常人難以想像地境界。但是真正面對連續數日不吃不喝不睡全力處置朝廷政務地主上,內心驚歎之外更有深深的緊張不安以及由衷憂慮。柳府規矩森嚴,各人行事各司其職不准逾越半點分寸,但只要遵守了府中行事要求,唯一的主子柳青梵待下人其實十分寬大又福惠優厚。青衣太傅為國為民功勞卓著,國中上下有口皆碑,身為柳府僕役眾人只覺與有榮焉。對這位主人都是真心敬愛。他自今年年初開始真正宿在府中,眾人每每見他晝夜用心操勞之甚,感佩之餘多有擔憂,卻又無人敢擅自打擾。唯有月影純會奪了他紙筆書卷,強令他規律作息。而柳青梵對這位年長者也格外尊敬,每次都是無奈苦笑依他要求,讓府中眾人對月影純欽佩非常。
其實,自己只是不想讓遠在昊陽山紫虛宮中的柳衍擔心罷了……想到月影每次毫不掩飾的威脅「暗示」。青梵就有些微微的無力:柳衍待自己如同骨血親生。處處照拂保護周到。自己雖覺他操心擔憂過甚,對於這份絕無半分虛偽的真實好意除了感激接受再無其他選擇;而他將道門交付到自己手中地信任恩德,自己更是無以為報。此刻他又將貼身影衛的月影純派到身邊全力協助自己。自己只有努力保全自身更善待自身,讓月影傳回消息才能令他安心寬慰——入得此世已經整整二十年,如兄如父的柳衍早被自己視為這個世上最重要的親人,而護佑摯愛親人平安喜樂,是自己心中從未改變過的堅定信念。
還有那個孩子……嘴角流露出一抹溫柔笑意,青梵微微低垂下眉眼,「蘭卿。」
「是,公子。」
「方纔阻攔靖王入府,靖王殿下態度可是有些駭人?」
雖然是問句,但蘭卿完全聽得出其中的肯定意味。略一沉吟,蘭卿道:「回稟公子,靖王殿下雖然因為受阻非常驚訝,聽到公子傳話臉色神情一時也有很大的變化,但很快就遵循了公子的命令,也沒有什麼失禮地地方。」
青梵微微一笑:「其實我那番話說得有些過重了。他這般深夜急急趕來,還能聽得進去安靜回府……傳謨閣寧平軒到底是能夠磨練人脾性地。」
卿應了一聲,一邊擱下筆拿起謄抄好的奏折。輕輕吹乾墨跡,極快地瀏覽一遍隨後用密折封套封起,封口仔仔細細加了火漆封皮,這才起身走向青梵。將密折遞給青梵,蘭卿猶豫一下,微微遲疑地開口道:「公子,其實蘭卿覺得這一次靖王殿下深夜到訪,似乎並非是為了遭受皇帝陛
,解除了一切職務這一件事而來。」
「哦?」青梵聞聲一怔,沉靜黑眸頓時抬起凝視眼前一向言語謹慎行事小心的長史。「怎麼說?」
「如果是因遭到斥責懲處,被解除寧平軒職務而心有不平不甘,靖王殿下不應該在這個時候來找大人。而以殿下平時往來府中地習慣,心有不平不解需要求助問詢,過府的時候也不會帶著從人。就算帶了貼身侍從,府中長史也不會隨同前來。但今夜靖王殿下卻是帶了侍從水涵和蘇長史兩個,又是肇夜來訪……蘭卿覺得殿下此來,倒更像是普通朝臣官員為著朝務需要向大人稟報問詢因而過府。帶著府中長史幕僚可以共同參議政事,而不是單純為了一己私事而來。」
幽黑雙眸精光一閃,青梵隨即閉上眼睛,緩緩道:「不是為了一己私事……那蘭卿你說,他來會是為了什麼?」
「蘭卿……說不上來。」
「你也聽到了我和大祭司的議論,朝廷緊要事務也不過三件。既然不是私事就是為了公事。蘭卿,你以為會是這三件裡面地那一樁呢?」
雖然被委命為府中長史,各府各部往來應對、整理文書謄抄奏章。青梵凡事皆不避諱的寬容讓自己對政事朝局多有瞭解。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直截了當地向自己詢問觀點意見!蘭卿心中巨震。直覺抬頭,卻見青梵倚靠著雕花椅背,雙目合起似是定心養神。略一遲疑,低頭伸手將書桌上散放的紙張文案一一收起。蘭卿又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北方救災重建事務,有秋原鏡葉與白肇興兩位大人在主持。潼郡、北海兩郡郡守范籌、孫壹都是精明實幹、年富力強的官員,渤海郡郡守唐子儀老練周到;加上此刻雨水已盡,京城往三郡道路暢通。各地消息傳到朝廷、傳謨閣各項旨令下達各地都是快捷準確而有實效。靖王殿下前些時日在寧平軒統籌調度,對各項救災事務安排運作應是瞭解清晰並無疑慮。殿下此來應該不會是為這件事情。」
輕「嗯」一聲,青梵微微點頭:「繼續。」
「大人與大祭司所說第二件事是北方河工弊政的問題。靖王殿下接到皇上的旨意是密旨,那麼查也一定當是密查。若是為這件事需要動用督點三司對各府各部以及地方州府郡縣官員的監察記錄,應該是到傳謨閣中督點三司的官署,憑皇上印鑒調看相關記錄,而不是深夜趕到這裡。大人一向公私分明,職官所屬絕不允許半分逾越錯亂。此事朝中無人不知。何況是靖王殿下。」看一眼柳青梵表情,蘭卿吸一口氣繼續道,「再者。北方河工雖然牽扯甚多,但殿下既然被委以職責查看實情,對此事必是有一個相對周全而整體地把握,功過是非瞭解查清而後稟告皇上,由皇帝陛下做成最後地判斷。如果其中確有弊政,皇上必然招督點三司與刑部、大理寺會審定案。殿下並非首次接觸政務,不可能在這一點上錯亂了步驟章法。」
青梵微微一笑,緩緩睜開眼睛:「所以依著你,他一定是為了軍制改革而來?」
「靖王殿下自幼投身軍營,年紀雖輕卻已久經沙場;又一手建立起『冥王軍』,軍政原本就當是殿下最熟悉也最擅長地事務。而軍制之中種種漏洞弊端,殿下帶兵多年,其中由來根源、利害關聯遠比朝中普通朝臣皇子瞭解清楚。靖王殿下因為軍制弊政而獲罪,被皇上責令閉門休養,自然會細思此中種種,做出相應的對策提出解決之道。但軍隊是政權支撐,軍政為國家要務,牽一髮而動全身。非熟知軍務內情之人不能提出合理意見建議,妄言妄議只會造成朝野恐慌導致動搖了國家王朝的根本。這一次在朝一切將領皆盡被斥,各自思過等待朝廷處置,彼此之間不得串連。此刻承安京中,除了皇上,靖王殿下能夠問詢意見的人便只有大人您了。」
「蘭卿。」
「是。」
凝視眼前面有倦容,但一席侃侃而、談精神處於高度振奮的俊秀青年,青梵靜靜微笑起來。「大司正府長史的位置並不適合你,你該站到擎雲宮中崇安大殿之上、上朝廷宰相林間非的身後。」
蘭卿頓時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地看著青梵。沉默片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公子,是蘭卿說錯話了!請公子責罰蘭卿!無論公子怎麼懲罰蘭卿都甘願承受!但求公子千萬不要趕蘭卿走……」
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道:「蘭卿,你沒有說錯話,我也沒有懲罰或是戲弄你地意思。你方才說得沒有一點錯誤,仔細分析下來,靖王殿下深夜急急來訪只可能是為了軍制改革,希望求助問詢於我。你有這樣的眼識見地,對朝局要事把握清晰。確是許多朝臣官員、各部執事都無法相比的。從這個角度,說你具有擔當副相地才能,柳青梵並不認為這是一句隨口的玩笑。」頓一頓,微微
,「承安都說『長史二卿』,當初蘇清鬧脾氣不肯入後讓皇帝陛下送到靖寧王府當了一個長史。蘭卿你與他並稱,才華能力皆不下於他——府中的長史有如此才能卻不舉薦朝廷。這就該是我這個督點三司大司正的失職了。」
蘭卿聞言大驚。重重磕下頭去:「不!不要。公子不要……蘭卿願受任何懲罰,但求公子不要趕我走!蘭卿知道自己原是個卑賤之人,全靠公子一手提拔才有今天。能夠時刻跟在公子身邊報答恩德,已經是這一生全部福報的應驗,蘭卿絕對不敢再妄求什麼!今天一時多嘴實在該死,但是就算死也只想死在這裡,求公子成全蘭卿這一次吧!」
見蘭卿說完將頭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一陣陣顫抖,青梵心中掠過一陣微微地不忍,語聲卻是平靜淡定依然:「說夠了就起來——我說過不喜歡自己府中時時見人跪著。」
「公子……」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臉上已是淚水泗流。
「起來吧!」
聽出青梵語聲心緒,蘭卿終於含淚起身。
「蘭卿,以後這些自貶身份地話在我面前就不要說了。」沉默片刻,青梵輕歎一聲。緩緩搖頭。「這兩年你在府裡做長史。做了不少事情,也省了我許多麻煩。說句實在話,如果你真的回到原來地位置上去。這大司正府倒是著實要亂上一陣子了。雖說不至於真正影響大局,但是這種會讓人煩心分神地事情越少越好——胤軒帝陛下不會希望看到自己地臣子每天為府中家務鬧得焦頭爛額,是這樣吧?」
聽到最後一句,蘭卿身子猛然一震,隨即深深低下頭。「原來公子早就知道……」
「但你與全方維不同。他只不過一個管家,照顧府裡是一把好手,要跟著我參政議事討論朝務,實在難為了他。我在朝中不樹勢力不結私交,完全靠一個人心思考慮終不免有所偏頗,也未必能夠次次都體察到皇帝的心意。而你的才華,加上這個所謂出身,作一個只能隱身事後的幕僚顯然最合適不過。」見他一臉震驚看著自己,方才神情中所有的驚恐、絕望、哀戚、求懇包括眼中的淚水全部掃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這兩年你把我寫的那些東西看了個遍,不管是成部地還是零散文字,每次都能細加追問思考獨到……雖然這世上有『天資過人』一說,到底是太過飢渴了。」
「但公子每次還都對蘭卿細細解釋……」
青梵嘴角揚起一個略略的弧度:「多一個幫手有什麼不好?而且還是皇帝暗影訓練出來的人物。在這樣暗潮洶湧、局勢晦暗不明的時候,多一盞燈光就多一份把握和希望。只是蘭卿,你明明已經看了我錄下的那麼多東西,怎麼還會認為柳青梵是承安京中將領之外瞭解軍政之人呢?」
「大人《四家縱論》之外有《雜著》二十二卷,其中《兵經》一卷博大精深,便是當年西云『軍神』風亦文所傳《璇璣譜》也未必能夠與之爭鋒。若大人不能瞭解軍政,則放眼大陸將無一個知兵之人。」身份既已說破,蘭卿迅速平復心神冷靜答道。
「知兵?蘭卿,若將兵者比為國之利器,那麼用兵之法如劍譜刀訣,而養兵練兵便是對利器的養護。操縱萬軍如臂使指,指點江山平定天下,劍鋒一出所向披靡,這些都是用兵之道而非養兵之法。蘭卿,或許我確是知曉一些攻城奪地、禦敵制勝的門道,但是一個國家、一個君主如何管理軍隊、如何統領全數的將領和士兵、如何保證軍政上下清明無弊,這些就不是區區柳青梵可以思考完全地事情了。」見蘭卿不肯相信地瞪大眼睛,青梵只是微微笑著,「蘭卿,你仔細想想,那六篇六部——《孫子》、《吳子》、《尉繚子》、《司馬子》、《李對》、《姜對》,哪一篇不是講地用兵之道?柳青梵所知所能,只可助名將致勝,不能為帝王掌軍。」
「可是——」
「身為君主,或者軍隊的最高統帥,要如何統馭軍政、保障後勤、掌控將領、轄制兵卒,這些都只能由他們自己思量權衡。除了居於最高權位的人,身為臣屬是絕對不容許對此有任何參與置喙之心地。蘭卿,你很聰明,所以他才將你放到我身邊。蘭卿,無論什麼時候,不要忘記自己從何處而來,也不要輕易試探不該試探的底線。」收起,青梵一字一句穩穩吐出,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心中如驚雷陣陣,蘭卿再次翻身拜倒:「是,大人,蘭卿明白!」
「明白的話就起來。」微微頷首,青梵緩步走到窗邊,凝目東方。
黎明,總是從最幽深的黑暗中誕生。
而此刻,擎雲宮所在的方向,黑影幢幢。